饮风居的海棠已经落尽了,椒图坐在一棵很大的石榴树下。
榴花如火,她裙白如雪,乌发垂在肩后,映一张白净可怜的小脸,此时抬眸,晚春的光影尽数倒映在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只觉着明亮狡黠,看不出旁得思绪。
只是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心虚,也不像是作假。
易观瑕轻轻点头,却没有进主居,兰因已经备了茶水,寻了两张椅子,落在易观瑕的身后。
是要坐在这里赏光。
虞邵秋也没有客气,与椒图行礼还礼之后才坐下。
他此番前来,也是看一看椒图的伤势,言语万分关切。
“昨日听易先生说你伤势加重,不宜走动,如今来看,倒没有那样惨淡。”
椒图却满脑子都是昨夜虞棠所说,一想到虞邵秋对她‘颇有好感’,脸色不自觉地就僵了下来,稍稍移了移凳子,才怯懦道:“多谢大人关心。”
其余便没有什么话了。
虞邵秋气瞧见她低垂的眼眉,又起了怜惜之意,正要再开口,易观瑕却道:“你不是将要前往水部前来道别么?九殿下身子抱恙,恐怕不太有气力与你寒暄。”
瞧见椒图此时脸色确实白了一些,他笑笑:“是了,我此去水部治水,少则三月,多则一年,恐怕再回来见殿下,便是殿下及笄之时。虽不常在京中,但若是殿下有什么需要,只管去找我妹妹,她记挂着殿下呢。”
椒图勉强笑笑,一副体力不好的样子。
虞邵秋心下怜惜,知道她性格柔弱腼腆,就没有再与他多说,只是转头看向易观瑕,才换了语气,义愤填膺地道:“想不到来京城短短几日,竟出了这么多的风波。那沈将军战功赫赫,竟然会勾结天教,意欲刺杀夏太子。若惜殿下当真在晋国遇刺,这真是祸患无穷啊!”
椒图想,那时只怕夏朝国君倾全力也要灭了晋朝。
如今若不是昆山玉墟从中斡旋,恐怕夏朝也会渐渐蚕食晋朝。
她知道此时应该离去,不能再听朝堂上的事情,可见易观瑕没有出声赶她,便就装聋作哑地坐着。
易观瑕微微抬眉,落在了椒图的头顶,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虞邵秋继续道:“不过这藏匿在背后之人,也实在了不得。听闻定国公手中那份名单,也是事无巨细,能将沈家查得清清楚楚。”
他叹了一声,长眉微敛,有些忧虑。
“这朝中官吏,若说当真干净的,恐怕是寥寥无几。这义士如今此举,恐怕也是犯了诸位官员的忌讳,生怕成了明日的沈家。如此这般,也断然是要秘密查出来这背后的始作俑者。要么为自己所用,要么——”
就是赶尽杀绝了。
椒图垂下眼,探手前去取一盏茶。
指尖尚未触及茶盏,却蓦地探到一寸温热,她抬眼,就见易观瑕也想要斟茶浅酌。
她正要缩回手,却见易观瑕将那茶盏往前推了推,却是没有再取旁的,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椒图抿唇,不敢同他对视,心若擂鼓,隆隆作响。
虞邵秋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这一年虞邵秋也不过才十九岁,话却一点不比当年少。
“可刑部的人也打听过了,谁也不知道那张名单是从何处来。有人说是从明皇贵妃宫里传出来,也有人说是从那吏部的姜侍郎那里,更有人说是八皇子混迹勾栏时,找出来的线索。至于到底是谁,却实在没有什么线索。恍若那位义士,是凭空冒出来一样。”
易观瑕语调轻缓:“既然能将沈家查得如此事无巨细,恐怕也非常人。她既然想要动沈家,恐怕也不会让人查到她的身上。”
虞邵秋点点头,又有些好奇地望向易观瑕:“那先生可知,这背后之人,到底是何用意?平白无故地,缘何会这样抖落出来?”
易观瑕抬眼,却见椒图也在偷偷看他。
椒图慌忙低下头,只恨自己这双眼睛不老实,四处乱瞟,险些失了分寸。
易观瑕轻笑一声:“大抵是沈家近来得罪什么人了。又或许是天教中人,觉着沈家办事不利,才想要借此灭了沈家。”
虞邵秋略微皱眉,似有不解。
易观瑕又探手,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细细品味着。
风吹过来几缕药香,是入了药的春樨,细腻温柔。
他道:“与虎谋皮,终有一日要被猛虎反噬。九殿下,你说呢?”
椒图心弦一惊,猛地抬眼,却见易观瑕眸中仍旧是幽静致远,全无半点含沙射影之意。
可鬼使神差地,椒图总觉着易观瑕这一句,意有所指。
她笑容勉强:“易先生说得对。”
易观瑕偏头,同她身侧的芳若道:“九殿下伤势未愈,不便临风,先回去休息吧。”
椒图哪里还敢久留,忙在芳华的搀扶下,往自己的居室前去。
她心里犯着嘀咕,她虽然路过翊坤宫,但却并没有进去。即便是易观瑕怀疑是她,也没有证据。更何况,谁会怀疑一个年仅十四,且刚出冷宫的九殿下呢。
只怕说给任何人听,都没有人会相信。
她略略笑了一声,只当自己太小心了。
往往越谨慎的猎人,越容易露出破绽。
她走后,虞邵秋也没有再久留,礼貌行了礼,便先行离开了。
风过穿庭,絮果才走上来,轻轻道。
“前几日殿下是路过了翊坤宫,但却没有进去。先生若是怀疑九殿下,实在是有些牵强了。”
兰因也拧着眉:“九殿下纵然是年少早慧,可那一份名单,却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背后的手腕,势力,缺一不可。若当真是九殿下,她背后的靠山必然不会小。可她若是当真有靠山,先前为何又处处隐忍?”
絮果想了想:“九殿下身世存疑,难保不会有人假冒。偏偏九殿下又在这样的风口浪尖冒出来,若当真是天教众人假扮,当真也是一番祸害。”
处处都是古怪。
卓惜古怪,椒图也古怪。
饶是易观瑕,也有些看不透这其中的渊源。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沈家之事同椒图脱不开关系。
旁人不知道,可身为昆山玉墟的弟子,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瑛师伯的字迹。
纵使椒图万般遮掩,那笔锋藏勾,都掩不去故人风姿。
他立在日光下,头一次,竟觉着背后有些发冷。
椒图处处隐忍,可一动手,却是要株人九族。如此二十五口性命,她却未曾放在心上,一时倒让人敬畏其胆魄。
可,又是何人能够为她所用呢?
……
回到饮风居,椒图便没有再出去。
总归易观瑕颇为照顾她,断然不会让她前去外面受苦受罪,旁得情谊就不算了,她与他还有娘亲这层故交,看在娘亲的份上,易观瑕也会多多照拂她。
更何况,还有贤妃在外替她周璇。
椒图每日就是从芳若口中得知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听一听沈家的下场。听到最后,椒图却没有心情了,总归不就是生与死,全是早已熟知的事情。
如今天教和沈家扯上关联,便不知道明年萧家的祸水,又会不会如期而至。
想到这一茬,椒图总有些不祥的预感。
春日渐渐远去,连带着饮风居这样的幽静之地也将要燥热起来,椒图虽在饮风居住着,但课业却没有落下来。
易观瑕每日都会将在学宫里上的课,再回来转教给椒图。
有时候虞棠等人清闲了,也会前来饮风居,替她讲解一些课上的趣闻,至于上次夜访翠微宫时的那一茬,却是再也没有提了。
虞棠笑着:“瞧着九殿下这些时日气色好了许多,只怕后日的春考,殿下想必是躲不了懒了。”
椒图动作一顿,略有诧异。
“春考?”
身侧的李照应着:“今年的春考晚了一些,是先生的事情太多了。更何况,夏太子也将要还朝。恐怕春考之后,便是返程之日。”
椒图点了点头,确实未曾听易观瑕说过此事。
不过易观瑕这几日鲜少回饮风居,恐怕也正是因为忙活此事。
她心弦定了定,腼腆地笑了笑:“总归我学业也不精,想来先生不会让我去凑热闹。”
这些时日她避在饮风居,挡去了许多麻烦,若是前去参加春考,指不定那姬安会怎么记恨她呢。
虞棠看破不说破:“今日我们前来,也是要与殿下辞别的。春考之后,我等恐怕有些时日不会再进宫了。若是殿下想要出宫解闷,可以来丞相府寻我。”
椒图眨了眨眼,一口应了下来。
虽说出宫不一定能逃走,但也能借机藏一些金银,或寻人置办一些离京的文书,如此先预备着,免得她诈死出逃,再生出什么波澜。
这样想着,她思绪轻快了不少,反而期待起来后日的春考。
到时候前去寻贤妃娘娘,与越阳等人一同出宫走走,必然也是能够通融的。
几人又说了几句,虞棠便没有再久留,与周清寒等人一同离开了。
椒图静坐半晌,状若乏累,将芳若赶了出去。
屋子里彻底静了下来,她才打开首饰盒子,轻点里面的物什。
当年萧振带她出宫,因着没有通关文书,便寻了一处小作坊,办了个假的通行证,带她去了好些城镇。
不知道如今出宫,那些作坊是否还在。
总归盘缠是存够了,是该启程了。
她数了一二,都是一些贤妃的赏赐,可以变卖的。还有一些宫中的伤药,出行在外必然是要用得上。
她已经想好,出宫,寻找旧日的亲信。
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蒋瑜,后来官拜大将军,信守承诺。最重要的是,蒋瑜爱结交朋友,她假扮故人之子前去,定能被其收留。
此人恰好在闵州,乘车也不过十日,倒不算远。
她松了口气,扶了扶身侧的精卫剑,还在犹豫。
这把剑,便是带走了,日后也不可能再重见于世了。
她心中惋惜,却听外面传来了动静,是絮果的声音。
“九殿下,先生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