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因为椒图住在饮风居的缘故,易观瑕今夜并没有在饮风居留宿,听絮果说是出了宫。
椒图心里松了一口气,若不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
用完晚膳后,椒图礼貌询问芳若:“姑姑,我可以去寻十四和五姐姐玩吗?白日本该去看看贤妃娘娘的,只是生了那样的波折,才耽误了行程。只怕贤娘娘又要担心了。”
芳若也算是见过大场面,这些时日却也是吓得沉默寡言了起来。
她忙点头:“自然可以,只要殿下想,随时都可以。”
椒图浅浅笑了一声,决定先去翠微宫。
白日里那么大的阵仗,饮风居却风平浪静,倒是古怪。
椒图从不喜欢风平浪静,毕竟后宫水深,稍有不注意,便会被暗潮吞噬。
她迈步,往翠微宫去。
贤妃每日都要前去太后宫中,平日里纵使有心想去看看椒图,时日也与椒图的课业冲撞,便只能不了了之了。
今日听说了这样的风波,本该前往饮风居,还未来得及动身,勤政殿便又传来了消息,说是姬笃勃然大怒,命一众皇子前去问话,连棠华与越阳也不能避免。
反倒是椒图因着住在饮风居,大国师说是伤势严重下来,不便走动,才免了责罚。
一通事情过后,夜已经深了,倒不再适合前去探望,方一坐下来,便听到了外面的通传,忙起身迎了出去。
老远见一人影立在宫门前,颇似少时故人,待看清椒图肩上的伤势时,贤妃又落下了两行清泪,忙轻轻搂住了她。
“你这孩子,让贤娘娘担心坏了,不是说要在饮风居养伤,如何还这样奔波操劳?”
椒图勉强笑笑,抬眼却看见廊下立着一群人,越阳与棠华并立着,旁边是虞棠周清寒等人,面上皆是苍白无血色,神情勉强地望着椒图。
连最爱闹腾的越阳也默默立着。
椒图有些诧异,难不成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贤妃抹了抹自己的眼泪,才叹道:“今日陛下发了好大的火,原是想要召见你,但被大国师拦了下来。陛下问了来龙去脉,便让越阳他们在勤政殿跪了好些时候,方才才回来,如今她们腿都还疼着,我便做主让他们都来翠微宫,将就一夜,免得宫人怠慢了,留下了暗伤。”
其实一半是这个缘故,另一半,却是虞棠拉着她,似有所指。
贤妃心觉虞棠恐怕有话要说,便将人一起带回了翠微宫。
虞棠等人正要为椒图行礼,椒图慌忙摆手:“我原本也就没有那么多礼数,诸位姐姐莫要与我生分了。今日若不是阿图连累了诸位,也不会大家替我受罪。”
贤妃笑了笑,神情有些苦涩;“女儿家,身子娇贵一些。只是六皇子却因此被鞭笞了二十板子,恐怕要因此记恨上你了。”
棠华垂下眼:“今日若不是那姬安顶撞卓惜,哪会将此事闹得这样大。虽说起因在九妹妹,可也不过是想要有人给九妹妹泼脏水。倒是九妹妹,一副没有心肠的样子,怕是日后教人欺负了,还要倒给旁人数银子呢。”
贤妃瞥了棠华一眼:“说人家没有心肠,你便有了?隔墙有耳,宫中那样多的人,你如此这般的说话,还是嫌今日跪得不够多了?”
棠华略微抿唇,到底没有多说,在一众婢女的搀扶下,进了主宫。
越阳愤愤骂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今日这样造谣九姐姐,偏偏对上父皇又不能替九姐姐分辨。若是让我抓到是谁背后动手脚,定要她好看。”
一众人都低下了头。
此事原本就是沈初故意激椒图离开,才引了众人去搜寻,无端将声势闹得那样大,最终还乘其不意撞开了门。
若不是椒图当真清白,恐怕姬笃今日便不是让众人罚跪那样简单了。
棠华冷笑一声:“沈初与淑妃平日就处处找茬,今日又如此以下犯上,实在可恶。若不是父皇要照拂沈家,恐怕也不会轻易治罪。好在易先生开明,省得日后让我们与那样的人同窗!”
虞棠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在场的人也都能看出来,想必那沈初今日必然是做了万全的打算,不然不会撞入门扉。只是——惜殿下今日在殿前那样说话,恐怕——”
后面的话她没说,众人却都听进了心里。
惜殿下有意,九殿下又不得宠爱,只怕前去夏朝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如今若是想要避免椒图远嫁,唯一之计便是先定下一门亲事,可椒图冒出来本就突然,哪里还能再来一门亲事呢?
虞棠攥紧了衣袖,落落大方地笑了:“贤妃娘娘,先前臣女想要说的,也正是此事。我哥哥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他这人素来性情执拗,但品行不坏,曾在忠武伯门下拜读,与殿下也算是有些亲缘。”
椒图僵在原地。
虞棠这意思是……
千万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她看向椒图,眉眼温柔:“先前哥哥也与我说,对九殿下颇有好感。”
椒图一寸寸地抬头。
说什么鬼话?
虞邵秋不是恨不得剁了她的脑袋去喂狗吗?
虞棠笑意清和:“如今深夜前来与娘娘相商,不如先将婚事定给虞家,解了燃眉之急,况虞家虽不至于豪门贵胄,但也是清贵世家,百年书香,配得上九殿下的身份。”
“……”
贤妃默了。
棠华眉头微皱。
周清寒与李照倒是没有说话,总归她二人既不在和亲的名单里,也不贪求宫中的富贵,今日不过是与虞棠交好,才来走这么一遭。
只有越阳笑着:“白日我就觉着虞家哥哥一表人才,若是能与九姐姐结为夫妻,也是好事。”
椒图脸上的笑都要硬了。
今日平白无故怎么想起来翠微宫了!
躲得过卓惜,躲得了萧振,怎么平白冒出来了一个虞邵秋!
她和虞邵秋可是实实在在的死对头。
她垂下眼,拽了拽贤妃的衣袖,似乎是腼腆害羞,不敢回应。
贤妃却一眼看出来椒图的意思,却没有直接回绝,只是笑着:“此事到底是小虞大人的意思,还是虞大人的意思?”
虞棠俯身。
“贤娘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曾与徐国公交好,家兄也是师承忠武伯府。这天下,再也没有比虞家,更合适的了。”
贤妃看了椒图一眼,见她低垂的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贤妃道:“此时太过仓促,阿图在宫中无依无靠,我也勉强算是她的姨母,断然要为她思虑清楚,再给答复。”
虞棠笑了笑:“自然。”
她落了座,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旁人将椒图当做小孩子,可先前在校场上,分明是个有主意的。
如今垂首不言,大抵是心里不愿意。她记挂着椒图的恩情,也没有勉强,抬头看向静立在灯影下的椒图。
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椒图客气地坐了一会儿,像是当真来拜访贤妃娘娘的。
棠华心里好受一些,至少这椒图不像是个没规矩的,心里还记挂着她的母亲。
几人依偎着说了一会儿话,椒图也大概知道姬笃的心思,恐怕是又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可她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旁人伤她一分,她必然要百倍偿还。
现下重活一世,只是不想惹麻烦而已。
不过既然热了,那也必然要斩草除根。
又说了片刻,椒图状若肩伤又犯,笑着起身和贤妃告退了。
出了翠微宫,芳若与絮果跟在她身后,见她停在了去往饮风居的宫道上,不免有些诧异:“姑娘肩伤又犯,不如早些回去休息。”
椒图默默迈步,往左边走去。
芳若习惯性地想要提醒她,话刚到唇边,却又忍住了。
那条路是路过翊坤宫,是明皇贵妃的住所,难不成椒图是要找明皇贵妃?可今日之时,恐怕明皇贵妃也不会轻易放过椒图。
她垂眸,静静跟着椒图。
方才贤妃已经交代了,无论椒图做什么,自随椒图去,不必多问。
一行人路过翊坤宫,却没有进去。
椒图只是在宫道上,驻足了片刻。
宫深如旧,翊坤宫仍旧是这后宫最堂皇的殿宇,如今姜家势大,连外面的宫道都一并归入翊坤宫,用来种明皇贵妃最爱的牡丹。
如今正是春深,牡丹花好,一片葳蕤。
前世椒图闯入牡丹园,踩坏了几株,还因此被明皇贵妃上了许久的眼药。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明皇贵妃每日净手的花露,都是贴身宫女一早从牡丹上取来的。
椒图凝望了许久,才笑道:“姑姑也不提醒我,我失神走到了这里,若是冲撞了什么贵人,可就不太好了。”
芳若忙道:“是奴婢不是,如今夜已经深了,殿下还是快回去吧。”
椒图点点头,这才转身往饮风居去。
絮果跟在后面看了许久,也没有瞧处什么不妥之处,心里也就慢慢放下了防备,随着椒图回到了饮风居。
芳若服侍着椒图睡下,直到灯熄灭,椒图才缓缓睁开眼。
前世她为了洗清萧家冤屈,是昼夜奔走,勉强找到了些许线索。
虽然为时已晚,但对于如今,可太紧要了。
如今的她,能做的,也就只是顺水推舟,借刀杀人了。
姬笃如今不会动沈家的缘故,还是想要用沈家牵制萧家。可眼下不过是养一只老虎,牵制另外一只老虎。沈将军不可能不为沈家铺路,倘若如此,必然得寻仪仗。
晋朝是高低不就,倘若是夏朝呢?
前世许多看不清的东西,在此时却忽然明了。
堂堂臣女,沈初既没有家世,又没有虞棠那样的相貌,怎么可能敢肖想卓惜?
直到今日的春欢引。
这分明是夏朝的毒物,沈初闺阁之女,岂会有夏朝的物什。
那自然就是沈将军。
而萧家的惨案,起因便是那一出纹身,且那纹身早在这一年就有过射杀卓惜的前因。
她细细捋着。
校场上遇刺是本该发生的,只是她阴差阳错地卷了进来,才被背后的人试探。背后这人的本意,是既想要杀死卓惜,又或者是,想要借此,埋一颗种子。真正的目的——
椒图猛地坐起来。
真正的目的,借萧家之手,牵制冠世候府,待来年夏朝内乱,一举前去歼灭夏朝!
椒图隐隐记得一些前世的事情。
夏朝那个小疯子,既不想要皇位,也不想要权力,单他一个人就富可敌国。他想要的,是夏朝覆灭,夏朝皇室成为鱼肉任人宰割,为此不惜与拱手将嫁衣送给夏朝。
那么——这件事……姬笃又是否知情?
椒图凉薄地笑了一声。
即便是如今不知情,恐怕未来也要知情了。
这笔买卖,不但夺了夏朝,还除去心头之患的萧家,坐拥江山,一统天下。
可晋朝本就是烂泥,几位皇子互啄,分不出高低胜负,早晚也要亡国。
只能说,背后那人步步为营,将每一步都算到了棋局之内,要将整个天下都搅成一团烂泥。
可此人万不该,闹到她的眼前。
她缓了口气,翻了个身,眼皮子渐渐重了起来。
……
前朝闹了那样大的事情,琉璃学宫也因此停了三日的课,椒图以养伤的名义,蜗居在饮风居,不敢出去走动。
只是听芳若打听来的消息,是说卓惜给予千金赔礼,同时表示了与晋朝和亲的好意,才让姬笃脸色好看了许多,又经由贤妃与易观瑕从中斡旋,事情也就渐渐平息了。
说到这里,芳若顿了顿:“只是听说,近来那将军府,不是很太平。”
椒图坐直了身子:“哦?”
芳若小声道:“定国公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副名单,竟然是沈家与天教勾结的子侄们。就连先前刺杀殿下的那个马夫,也是沈家旁系的下人。这下拔出萝卜带出泥,陛下气得三日没有合眼,争要诛沈家九族。而惜殿下听闻此事之后,也怀疑沈家意图暗杀夏朝,加之欢花宴上,沈初处处古怪,也成了故意撩起事端的始作俑者,被关入大狱了。”
这些东西,远不是芳若一个人能打听到的。
恐怕是贤妃娘娘借由芳若的嘴巴,告诉她前朝之事。
姜若不会放过沈家,更对淑妃怀恨在心,得到那份名单自然先去核实。定国公府权势滔天,区区一个沈家,自然不够看得。
何况那份名单事无巨细,便不是江家,也能一查一个准。
勾结天教,意图谋反,再经由煽风点火,可不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她举起右手对着日光看了许久,透过纱布,能够看见上面的血迹。
撕裂的伤已经长好,却必然会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疤。
她想,她的这双手啊,终归是逃不掉血腥。
海棠花将要落尽,椒图无声注视了一会儿,唇瓣才勾起一抹极其浅淡的笑。
“沈家上下有多少口人呢?”
芳若没有回答,身后却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不算旁系,一共二十五口。”
椒图心中一紧,忙坐起来,就见易观瑕与虞邵秋并肩立在她身后。
一个清雅莫测,一个却温雅谦恭。
椒图心跳漏了一拍,干笑了一声:“先,先生,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