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山居安静地厉害。
春风穿堂,惊起簌簌海棠声,几枚残红卷入窗棂,落在了椒图的裙边。恍若万籁俱静,只有风过树梢的动静。
易观瑕静静地注视着她。
椒图也同样无言立着,只是眸中的一切都淡去,既没有明亮,也没有往日故作的木讷胆怯。
她垂下眼,无悲无喜。
“先生。”
风起得疾了,她声音缥缈了许多。
“我生来就是愚钝之人,做不了惊天动地的大事,还望先生,莫要寄予厚望,免得自讨苦吃。”
她没有再久留的打算,低着头,匆匆往外走去。
易观瑕攥住她的手腕。
只是虚虚环绕,却无端有一种自持的压迫。
椒图方才强撑的胆量,在这一刹陡然散去,她心里咯噔一下,又挂上了讨好地笑。
“先生,我不爱读书,如今读书,不过是因为无可奈何,要顺应时局。若是日后能不读书,自然也不会勤学苦读,您若是想要我读书,简直是瞧错人了。”
她眼中狡黠如初,潜藏暗光,分明是藏了很多的算计,却不肯露出来一丝一毫。
易观瑕眼睑微抬,情不自禁笑了一声。
“无可奈何,顺应时局。”他退了一步,想要看清椒图的全貌:“难道,杀了山檀,也是出于无奈?”
“……”
蓦地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椒图脊背一凉。
自古旧事重提,不是秋后算账就是想要再起风波,她不敢看易观瑕的眼睛,心里却思索着。
山檀一事纵使牵扯再多,也是顺应自然。若她不杀了山檀,山檀也早晚会将她折磨死。为了自保,这是理所应当的。
不过易观瑕既然能说出口,想必已经知道原委,再多半掩饰,反而让易观瑕猜测。
她垂眸:“我无人可倚,先生若是多有探查,自然知道我命途多舛。所谓杀人,不过是因为自保。”
“自保。”易观瑕呢喃着这二字:“你的自保,便是在学堂忍受旁人对母亲的侮辱,任由旁人置喙你的身份?是在校场上险些被人射杀还无人撑腰,还是在欢花宴上受人摆布,误食春欢引,险些令人凌辱?”
顿了顿,他走上前。
“亦或者是,生死荣辱之际,无一人挡在你跟前?”
椒图肩膀上的伤隐隐作痛,可更痛地却是心口,她缓了一口气,却听易观瑕继续道。
“我知晓,你来历不凡,不愿与她们动手。可是殿下,这世上女子若想要真正的自保,只有两条路。要么,嫁高位者,享福荫。要么——”
他稍稍躬身,平时着椒图的眼睛。
“便是翱翔九天,大权在握。”
“……”
椒图心中一怔,不敢置信地望着易观瑕。
易观瑕眉眼依旧寡淡,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说出来是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一句话。
前世椒图一心夺位,确实是借了易观瑕的势,但易观瑕也不过是半推半就,哪里会有这样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还是说,她会错了意?
可易观瑕这番话,当真是想要搅浑天下的水!
她愕然:“先生说笑了,我,我哪里有那么多本事,我,我不过就是一个无名小卒,有些小聪明,你莫要吓我了。”
易观瑕凝视了她许久,也没有从她眼睛当中找出什么破绽。
他稍稍支起来身子,无端笑了笑,才从袖中递过去一瓶解药。
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散去。
他轻声道。
“强行逼去春欢引,对身子不好。这药每日一粒,强身健体。”
椒图只觉着莫名其妙。
她试探性地接过易观瑕手中的瓷瓶,见易观瑕确实没有再多说的打算,才松了一口气。
她福身行礼:“先生若是盼我点好,不想让我早点死,这样的话日后便不要再提,今日我也全然忘在了脑后。学生这便回去养伤了,先生回见。”
没等易观瑕说话,她转身就要往外走,大抵是因为惊慌失措,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得亏旁边的兰因扶住了她,才免去伤口裂开。
椒图慌忙道谢,匆匆走了出去。
易观瑕就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幽深的眼眸才荡起了浅淡的笑意。
兰因不解上前:“先生,您方才那是何意?”
若是让姬笃知晓方才的话,恐怕易观瑕在晋朝,也会备受猜忌。
椒图年岁又小,日后若不小心说漏了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易观瑕拢了拢衣袖,轻声问道:“兰因,你说,这世上会有人从未去过一个地方,却对另一个地方了如指掌吗?”
兰因摇摇头:“断然没有这样的情况,除非是她原先就去过,只是装得从未来过。”
是啊。
倘若从未去过,又怎么可能对饮风居了如指掌?
椒图,又到底是何来历?所求又是什么?
若当真想要成为一国公主,为何放着卓惜等人的高枝不攀,反而隐忍许久,尽力躲藏。
若不想要成为宫中贵人,又为何杀了山檀,招惹惜殿下,暗中起风波。
易观瑕忽而有些看不透她。
兰因继续道:“先前昆山玉墟的人传来消息,说是先生找的秘法不可泄露。若是先生想要查探,需要回昆山玉墟,自己询问大先生。”
易观瑕点点头,没有再说。
过去梦和未来梦的预兆,总说他有一位故人。
但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他却寻不到缘故。
更不知道,又是哪一位道友,前来托梦。
思来想去,他只道:“让絮果好生看顾九殿下,今日这样的闪失,不必再有第二次。至于饮风居,随意她走动,不用拘谨。”
兰因面上一凛,恭敬地行礼,才跟着他去往金銮殿。
那卓惜惹出来的麻烦,还要等着他来收拾。
……
椒图一路小跑回了饮风居。
天杀的,前世她苦苦哀求,步步为营,拼死也要坐上那个宝座,天下人无一不骂她倒反天罡,颠倒乾坤。
今日倒好,她一心想走,易观瑕反倒自己送上来了。
实在古怪。
她捏紧杯盏,掌心一痛,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易观瑕对晋朝忠心耿耿,怎么可能会怂恿她谋权篡位,摆明了是有心试探她是否有野心。
若那时是昔日的她,恐怕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她回想起易观瑕幽静的双眸,一时间只觉着背后发毛,更可怕地是,她竟然将兰因放在了自己的背后。
兰因絮果,虽明面上是昆山玉墟的小弟子,然武功高深莫测,哪怕是多活一世,她也不知道兰因杀人的手段是什么,平时总是不声不响地跟在易观瑕身后,实则出手远比空青要高明许多。
若方才暴露了她的野心,只怕下一刻,易观瑕就能杀了她。
倒不是因为她的野心惹了麻烦。
只是平白无故,易观瑕不会去试探一个公主的野心,若是他想要试探,必然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这不妥之处才让他想要看清她的野心。
一旦有了野心的加持,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心陡然悬了半截,她猛喘了一口粗气,竟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
毕竟前世兰因和易观瑕不会对她动手,如今她对易观瑕而言,不过就是一个萍水相逢且居心叵测的小殿下。
可是……她又哪里露出了破绽?
椒图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纵然再有些小聪明,也不至于被人猜测想要摸权篡位吧?
总归这地儿待不得,她什么也没做,人人都想取她的性命!
她缓了一口气,起身往饮风居正居前去。
还是要早些找到密道出口,抓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白日里卓惜捅了那么大一个篓子,只怕让整个王朝的纨绔王孙都记恨上她了,更有甚者,姬笃恐怕也动了要将她嫁去夏朝的心思。
不过如今她还未及笄,纵然是签下和亲文书,也不急于一时,死遁便可。
总归明年秋冬之时,夏朝兵荒马乱,顾不上来履行婚约。
还有那沈初。
想到白日易观瑕的话,椒图心里冷笑一声。
她可从来不是什么好人,沈初既然想让她死,那她也绝不可能让沈初好过。
沈书在宫中为妃,姬笃又对沈家颇有猜忌,如今还高捧沈家,也是看在沈家后继无人的份上。
也正是沈家如履薄冰,稍有一些风吹草动,便是祸患加身。
更何况,先前沈书造谣她身世,这笔账还没来得及清算呢。
她冷笑一声,正要出门,却见絮果守着,顿时犯了难。
絮果低眉冲她行礼:“殿下,是要出去吗?”
椒图想了想:“我在房中无事,想要去正居读书,不知可否方便?”
絮果退了一步:“殿下请。”
椒图有些诧异,却也觉着情理之中,毕竟在易观瑕眼中,她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殿下,纵然饮风居有些什么要紧的东西,她也不知道所在何处。
更重要的是,饮风居除了兴许有个密道入口之外,当真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腼腆笑笑,才去了饮风居的正居,找了半会儿,也没有发觉机关,只能偃旗息鼓地坐着。
看来饮风居八成没有了,出口也许会在琉璃学宫里面。
肩上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椒图静坐了一会儿,却没有闲下来。
她缓了缓,到底是提笔,换了字迹,仓促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