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观瑕驻足凝望了许久,没有再进去,只是去了与凌云阁临近的揽山居。
此地鲜有人来,胜在能一览御花园的全景,山石入目无余,也能看清凌云阁院中的男男女女。
见椒图与虞棠等人相谈甚欢,他放下心来,没有再看,静静坐在揽山居内,看着晋国河图。
水不可不治,只是如今,却很难治。
朝中君臣离心,国库空虚,又岂是嫁一个公主能够了却的。
……
欢花宴虽是众子弟赏花饮酒对诗,但到底是宫闱禁地,加之先前椒图遇刺一事,现下周遭守卫颇为森严,连带着萧云也在其中。
只是换去了往日的先生朝衣,着一件白色长衫,玉冠银簪,颇有一番风流恣意。看见虞邵秋也来,不免有些诧异,也上前打了声招呼。
椒图余光瞧着,见萧云虽然姿态放松,只是无论站着还是坐着,总是在保持随时可以进攻的姿势。
连带着她身后的絮果,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显然是在防备什么。
椒图心中笑笑,却觉着这些人过于小心。
她若是背后那人,恐怕不会再出手。若不能一击毙命,再三进攻,只不过是留下破绽。更何况,恐怕那人目的并不在她,只是因着卓惜换了念头,而生了试探之意。
她细细捋了一番。
前世萧振与她恣意京城,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祸患,只是夏朝风波涌动,内乱频发之时,姬笃有意让冠世候前去讨伐,但萧家犹豫踟蹰,不愿再起操戈。更何况,晋夏连年交好,此事毁坏条约,实属蛮夷草寇之为。
萧家权势滔天,他若是不愿意,便是姬笃也不能强逼。谁料御史台忽而搜查出来冠世候府与天教勾结的线索,借着这个由头,萧家落狱的落狱,唯留萧振一人,披甲提刀,在朝堂推波助澜之下,上了沙场。
为了萧家,萧振不得不赢。
然而大军凯旋之时,等来的只是冠世候府染红长街的血。
冠世候府勾结天教早已满门抄斩,萧振功过加身,不至于斩首,也要流放千里。他走时,椒图没去送他,料想萧振也不愿意看见她。
那时她在饮风居,借着当年母亲与昆山玉墟的关系,求着易观瑕救一救萧振。
易观瑕同意了,派了絮果前去,一路将萧振护送至江南,才不至于被姬笃赶尽杀绝。
回过神来,椒图望着远处卧在海棠树下喝酒的少年,到底是避开了眼睛,没有再去看。
这一世,命运的齿轮早早就开始转动,萧振又能否逃脱宿命,她并不知道也不想在乎。
可后来在勤政殿的日日夜夜,她都在想,若是当年,当年她稍有能力,是否就能如同萧振护住她一样,护住他的少年心性。
椒图深吸了一口气,不愿意再去想。
反倒是萧振,抬眼看了过来,见椒图垂首静坐,并不参与那些斗词争艳,心下觉着稀奇,不由得迈步走了过去。
“春花烂漫,九殿下却黯然神伤,可是有什么心事?”
椒图被他吓了一跳,心想,有什么心事断然也不可能同他说。
只是抬头时候,看见少年那一双明亮灿灿的眼睛,忽而就咽下了口中的讥讽,只笑笑:“身上负伤而已,让公子见笑了。”
萧振眨了眨眼,却没有戳破她的心事,脑袋里只回想着当日在校场之时,椒图那凌厉且由本能激发出来的凶性。
他越发好奇,这样娇小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值得让夏太子都惦记来惦记去。
见椒图兴致缺缺,他道:“欢花宴多是诗词歌赋,你目不识丁,我不通学问,总归都听不太懂,不如你我去放纸鸢如何?”
椒图看了看自己掌心的伤。
萧振不在意地一笑,拽着椒图那双未受伤的手,领着她往凌云阁后面走去。
原本花团锦簇的山石之后,是平坦开阔一片草地,多是世家子弟在这里射纸鸢。
椒图粗略看了一圈,发觉他们也在下注,赌得是京城千金一壶的美人笑,而卓惜也正在帘幕后面坐着,瞧见椒图,登时立了起来。
只是看见她身侧的萧振,表情又恢复如常,一片淡然冷漠。
虞邵秋原本想要同椒图多说两句,可看椒图不像是话多的,只跟在她身后守着,见椒图被萧振那小子拽去了后阁,也跟着去了。
蓦地瞧见卓惜,他脸上也冷了。
这卓惜来夏朝多日,可谓是风波不断,如今若不是公主嫁去夏朝,恐怕就是他妹妹。山高路远,前路难测,虞邵秋心事全写在脸上,对卓惜是一万个不满意。
而那厢棠华与景阳,也坐在帘幕之下,瞧着一群世家儿郎射纸鸢,蓦地看见萧振攥着椒图的手,彼此脸色都变了变。
一个是诧异萧振如此狂浪,另一个是怨恨这椒图怎么敢肖想。
但两位都是公主,面上也都过得去,只是笑容都十分勉强。
棠华道:“萧世子,我妹妹还小,你这样,恐怕不妥吧。”
景阳冷哼:“正是九妹妹年岁小,这样也算不得什么,五妹妹可莫要往多了想。”
虞邵秋方反应过来,看着萧振那只不安分的手,当即恼了。
“萧振,你这人未免太过放浪形骸!”
萧振不在意地笑笑,垂首望着椒图:“殿下喝过酒吗?”
椒图前世同他偷溜出宫,日日酩酊大醉,载酒高歌颇为恣意。后来时过境迁,椒图对酒孤影,常常怀念少年时候的桂花酒,只是故地重游,少了故人,酒也全无滋味。
见萧振明眸如火,她自知不能多加纠葛,却也忍不住想大梦一场,重历此间。
她摇摇头。
萧振道:“那这壶酒,我赢来请殿下喝。”
说罢,随行的侍者便已经取了弓。
论箭法,萧振当派第一,这比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拿出酒的是勇毅侯府的世子,与萧振素来交好,今日听闻宫中有欢花宴,特意前来。
见萧振挽弓,裴仪上前游说道:“好哥哥,你若是来比试,旁人还有什么玩头。这酒我回头多送你几坛,今日你便别来凑热闹了可好?”
萧振素来说一不二,此时搭箭挽弓,一箭射三鸢。
“你们这里,谁射的最多?这酒,我赢定了!”
卓惜袖中的拳头攥紧,明知此时不该再出风头,可瞧见萧振那明烈模样,心口不免有些发堵。
这堵意在落到椒图身上时,便又成了巨石,沉甸甸压在肩上。
椒图那双眼睛,可不就是昔年那样的明亮欣赏!
他胸口揪痛一番,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吩咐空青为他取弓过来。
若是萧振可以照亮她的眼,为何他不可以?
空青犹豫一二,到底还是认命去取了弓。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分明是又要比试一场!
若单看萧振一人的骑射,虽是技艺绝伦,却难免有些单调。但夏太子自小便是文武双修,各有千秋,寻常不太出手,一出手自然也是惊若天人。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卓惜身处晋朝,实在不该处处争先,此时又怎么会与萧振争强夺胜?
总不可能只为了那一壶美人酒吧?
沈初满眼恨戾,死死盯着那立在萧振身侧的椒图,不知道这椒图到底有什么魔力,竟能让这些人纷纷为她出头,只恨先前那一支箭,没有生生将她射死。
椒图实未想到卓惜也会插手,她略微抬眼,见卓惜一袭白衣华服,面冷心寒,通身如雪一样冷清,唯独手上攥着一把乌木玄弓,迎风而立,挽弓搭箭,没入九重天。
裴仪惊呼一声:“竟一箭四雕!好箭法!”
萧振目光一亮,将长弓攥得更紧,朗声对卓惜道:“殿下师承元英将军,果然不同凡响!”
元英大将军是夏朝的名将,如今不上战场,是卓惜在夏朝的老师。
卓惜淡淡颔首,示意轮到萧振。
两人一红一白,俱是少年时候。只是一个明烈如骄阳,另一个却冷淡如冰霜,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才俊。
椒图心中忽而有个念头。
卓惜是极好的君,萧振是极好的臣。
易观瑕已经为这天下教出来一个好的君主,也教出来一个好的将军。纵使晋朝亡国,然而天下却真正的一统了。她殉了老旧的晋国,彻底为历史画上了句号。
想来,大军挺入晋朝,也早就是命中的一环吧。
她正失神,却看见沈初略带歉意地冲她走来:“九殿下,先前我无意冒犯,斟酌了多日才胆敢来请你原谅。这是我的心意,还望殿下不要再怪罪我了。”
她呈上来的是一枚香囊。
若换做往日,椒图恐怕一脚踹飞,还要狠狠踩上几下。
这沈初蛇蝎心肠,还不知道有什么祸心,怎么敢收她的东西?
只是如今众目睽睽,她要扮乖卖巧,又不好得罪沈家,只能硬着头皮收下了。
沈初可怜见地拍了拍椒图的手,一副姐姐妹妹好的样子。
椒图心里厌烦,正要脱身离去,可那沈初却不依不饶,非要敬椒图一杯茶,如此才相信椒图是当真原谅了她。
椒图心知事出反常必有妖,不敢喝她的茶,也没心思看什么射箭,佯装旧伤又犯,悄悄遁走。
沈初也不好拉着她,笑着目送她渐渐远去,然笑容却越来越冷,直至彻底消失,成了阴狠。
虞邵秋等人只顾着场上的对峙,丝毫没有看见椒图已经从风波中离去。
椒图顺着凌云阁的山石往前走,想寻一个清净之处,省得又惹出了什么麻烦。
刚出了凌云阁,椒图便将沈初送给她的香囊丢了。
她身上本就有肩伤,只想着早些去饮风居休息,强撑着精力来走这么一圈儿,实在不知道图什么。
约莫往前走了几步,椒图身上忽而乏力起来,腿脚恍若灌了深铅一般,勉强扶着树才能站稳。
可偏偏,她右手受伤,左肩也抬不起来,只能歪在海棠树下,身上却越来越重,脑袋越来越晕。
分明是春衫轻薄,可她却觉着十分燥热,恍若有小虫在她身上钻来钻去,恨不得跳入湖中好慰藉一二。
然而下一瞬,她眸光蓦地清亮了几分。
有人给她下了药!
前世她为帝几年,自然对这些腌臜了如指掌,也曾威逼卓惜吃下此物,更知道这个药性。
如今她这症状,分明是中了春欢引。此物无色无味,却要春樨做引,才可诱发毒性。
来不及思索太多,若是待会儿药性发作,教旁人看见她的模样,恐怕姬笃必然会将她沉井处死。
好在这药物,只要强捱过六个时辰,出了汗,发了毒,便没有什么大事。
但也探不出来脉象,若是她想要找到凶手,也没有证据了。
身上越来越重,椒图面色潮红,心知不能再留。
如今去重华宫太远,去饮风居更不妥,就近地只有凌云阁旁的揽山居,平日里鲜少有人往来,待天黑之后,恐怕毒物就能解了。
她紧咬舌尖,使劲攥着掌心,企图用痛让自己清醒几分。
药物却一浪强过一浪,生生要将她的理智冲垮。
最后一步,她跌进揽山居的门槛里,剧痛唤醒了她的几分理智,她只看见有一紫衣身影缓缓出现在眼前。
一切陡然朦胧起来,时而成了旧日的饮风居,又成了灯下的观鲤阁,最终都成了她逼他离开的金銮殿。
所有的委屈陡然决堤,她泪眼朦胧,哀戚道:“先生,你不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