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图原本不打算去欢花宴,隔日一早,正要装病,却见絮果已经立在了门外,分明比她年岁还小,神情却像个老头一样木讷,也不知道少时的易观瑕,是不是这样一副模样。
絮果道:“先生说了,殿下要劳逸结合,御花园花开正好,殿下不妨去走走。”
欢花宴不在琉璃学宫举行,因着御花园近来花开极好,便腾出来一间宫室,留待这些莘莘学子偷得浮生一日闲。
芳若也劝着:“贤妃娘娘近来也担忧殿下的安危,殿下若是得空,不如前去欢花宴走上一遭,再前去翠微宫探望一二,好让贤妃娘娘放下心来才是。”
椒图仍旧不语,捂着肩膀,状若伤痛发作的样子。
絮果和芳若见此,也就没有再逼迫,一内一外地守着。
.....
御花园里花团锦簇,金銮殿上却沉寂一片。
虞邵秋昨日进京,有心人早已经知道他的目的,连夜想了对策。
闵州治水,无异于挑雪填井,银两一层层拨下去,莫说赈灾,恐怕连车马费都不够。
更何况,户部工部各自斟酌,谁也不想前去填这个烂摊子,自然也都退避三舍,装傻充愣。
虞邵秋来时已经料想京中财力拮据,根本不可能再调财力物力前去闵州治水,却未曾想,竟是这样缩头乌龟的局面,不由得勃然大怒。
“水不治,民何以为生!诸位都是朝堂肱骨,不想着为民分忧,此时竟全都装聋作哑!简直是让臣等寒心,让天下人寒心!难不成圣贤书,都教诸位抛之脑后了吗!”
朝中官员脸色都不太好看,却都说不出来什么话。
倒不是惧怕虞邵秋的嘴巴。
一众人不由得抬眼,往易观瑕身侧的耄耋老人看去,等着他的发话。
这朝中,如今能与易观瑕并肩的,只有晋朝丞相,也就是虞邵秋的父亲,虞巍。
他垂下眼,未曾理会虞邵秋的怒火,四两拨千斤地道:“闵州连年如此,却也该治,银两也应当早些调去。”
虞邵秋松了口气,却听虞巍话锋一转,言语里多了锐利。
“不过如今朝中赋税连年无收,劳民伤财再去治水,实在是入不敷出。小虞大人,此番前来,是想要多少银钱?”
虞邵秋敛眉:“起码十两。”
朝堂之上倒吸了一口冷气。
十万两!
朝中必然是拿不出这些钱,没有钱那姬笃必然会找些由头让各大世家舍去一块肉,接济一番江南。
可在座的又有几人,心甘情愿去管那些千里迢迢地江南?
虞巍扫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虞邵秋身上,表情未变,却带了几些嘲讽:“小虞大人是治水的能臣,却不是大才。如今脱口便要十万两,若户部当真调银前去,你又能保证将水治好?倘若今日十万两,明日五万两,国库怕要接连被你挥霍一空,还哪什么用以镇国?”
虞邵秋涨红了一张脸。
父亲这话,分明是在敲打他前去闵州多日治水无果,如今还敢回来问朝廷要钱。
但他原本就是临时上任,安抚暴民,修渠造桥,都是开支。可闵州的府库里,统共也只有三百两!还不如京城富贵人家一月的开销!
他满腔的话堵在喉咙里,看向虞巍那夹着余威的眼睛,忍了又忍,还是脱口而出。
“若是水不治!江南赋税永远收不上来,百姓早已怨声载道,自闵州来京城的路上饿殍遍野,长此以往——”
“住口!”虞巍缓了口气,他这儿子哪里都好,唯独脾气太轴,说话也不注重分寸,公然问朝堂要钱,不过是成了出头一只鸟,早晚要被乱棍打死。
姬笃的脸色也不好看。
虞邵秋这番话,不就是说,再这样下去,暴民迟早要反么。
场面一刹难看下来,易观瑕淡淡迈了一步,语调清和:“小虞大人也是爱民心切,闵州水患要治,西南边陲亦然要守。此事万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商定的,陛下也要多做筹谋,才不至于劳民伤财。”
虞邵秋渐渐冷静下来,瞧见姬笃阴沉的脸,只能噤声不在语。
朝堂吵吵闹闹了许久,谁也没有争出一个所以然,总归是朝堂没有钱,水患也得治。
期间,不知道谁忽而迈了一步:“如今夏朝有意求娶晋朝公主,夏朝国力强盛,国库又充裕。若是嫁走一位公主,自然能有千金万两,必然可以解了晋朝燃眉之急。若是修整水患,将养民生,不出五年,晋朝便又可以鼎盛强夏。”
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姓姜,也是定国公府的子侄,在朝堂上颇得姬笃的信赖。
这话一说,满朝文武都沉寂了下来。
有些人思量着,有些人却如虞邵秋一样,脸色难看:“岂有此理!我堂堂晋朝,竟需要卖一位殿下前来治水,岂不是贻笑青史!”
姜侍郎笑着:“小虞大人此言诧异,公主受万民敬仰,理应要回馈万民。如今替晋国出嫁,前去夏朝和亲,也是座上宾客,既不受辱,又哪里会贻笑青史。更何况,惜殿下前来晋国,本就意欲求娶公主,如今又与九殿下颇为亲近,显然是情投意合,两全其美的事情。”
虞邵秋还想再说,那厢姬笃却不乐意听了,只挥挥手,示意退朝。
众人闭上了嘴,心里替姬图惋惜。
这位公主连封号都没有,莫说受万民供养,恐怕是和奴婢强食才活下来。入京刚上了玉蝶,便又遭遇这样的祸事。远嫁和亲,大半是生死未卜。
况那姬图背后既没有母家,也不得宠爱,到了夏朝恐怕是……
不过既然不受宠爱,那嫁与不嫁,总归也没有什么不同。
虞邵秋攥紧了拳头,沉默地走出了宫殿,瞧见易观瑕也立在门口,不由得走上前去:“易先生,你做如何解?”
易观瑕没有说话。
姬图前去夏朝和亲,对姬图而言,实在是最好的归宿。若不然,她留在晋朝,依照她那单薄的母族,恐怕寻不到善终。此时卓惜对她有些情分,纵然去了夏朝,恐也不是坏事。
他转身,看向虞邵秋:“你我都知,姜宇所言并没有什么错。”
虞邵秋拧眉:“那卓惜对谁素来没有个好脸,我妹妹写信骂了他多日,料想不是个好人。我与九殿下虽未曾相见,然已经神交许久,又是师父的外甥女。师父故去前,也曾托我照顾九殿下,虽是生死未卜十四年,如今她年岁尚小,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前去夏朝,赴虎狼之窝。”
易观瑕迈步:“九殿下若是留在晋宫,你又能护住她几分?”
虞邵秋忽而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说。
易观瑕见他脸上沉寂,只淡淡笑着:“凌云阁在举行欢花宴,你妹妹也在,不如前去看看?”
虞邵秋想了想,决定亲自去看看那夏太子,便没有拒绝。
默默跟了一路,虞邵秋忽而道:“九殿下是师父的外甥女,又救了我妹妹一命,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视而不见。如今看来,那惜殿下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总归虞家会给她容身之地,她若是愿意,我娶了她,也不是不行。”
“……”
易观瑕回头看他一眼,见他当真是在盘算,全然没有旁得心思,好像只是想要给姬图一个好的归宿。
他垂下眼,笑容淡了一些,只道:“你有黄金千两?”
虞邵秋又沉默了。
乃至凌云阁到了跟前,他才冒出来一句:“我没有,昆山玉墟有。先生,您借我一些,如何?”
易观瑕忽而有些后悔邀他同行。
他拂袖,笑而不语,既没有说借,也没有说不借。
虞邵秋不敢再说,眼睛在凌云阁找着虞棠身影,然而看了半晌,既没有找到虞棠,也没有看见椒图,更没有发现卓惜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
易观瑕也巡视了一圈,心下了然。
恐怕椒图没有前来凑热闹,他正要转身回去,却见身后传来了吵闹声,最先听得的便是越阳机灵的声音。
“九姐姐,往后还有那样多的时日读书,今日欢花宴,你还待在的饮风居,难不成是不想与我们玩?”
椒图心中无奈,本想要躲这群人,却未曾想到越阳虞棠等人前来饮风居找她,实在是推拒不了,只能硬着头皮前来了。
她乖觉地笑笑,甫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幽静眼眸。
再侧过头,却见虞邵秋也在,表情又不免僵硬了许多。
虽说虞邵秋这一世与她没有交集,但前世到底骂她最多,往事就算都散尽,却还是难免有些抗拒。
好在,现下她谦恭守礼,虞邵秋也与她并无仇怨,反倒极为和气。
越阳等人没有见过虞邵秋,经由虞棠介绍,才知道这便是虞丞相的大公子,纷纷打着招呼,却碍于规矩,没有太过热络。
谁都知道,京城文武有双杰。
武为冠世候世子萧振,文便是虞丞相家的大公子,文采惊人却没有生了一张好嘴,脾气也不大好,十足的文人臭脾气。
原本是要前去内阁当差,只是不知为何,虞丞相大义灭亲,将他发配去闵州治水了。
众人原以为他是个古怪的人,可今日一见,却是好一副清俊相貌,通身的清贵温雅。
越阳红了一张脸:“虞姐姐,你家的人,生得都这样好看呀!”
虞棠捂着嘴笑:“我哥哥相貌是不俗,就是脾气不大好,殿下您要小心些。”
一群人看透不说破,与易观瑕行过礼,才簇拥着一起进了凌云阁。
椒图落后了几步,见易观瑕似乎没有进去的打算,便也想要跟他回去:“先生,不如我回去与您读书吧。”
易观瑕回过神来,知道她是不愿凑热闹,刚想点头,却见越阳已经跑了回来,对他行了礼,又将椒图给拽走了。
“先生,欢花宴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