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图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当年的芳芷宫,那时候她听山檀说,汀兰宫来了贵人,切不可随意冲撞冒犯,到时候贵人怪罪下来,整个芳芷宫都吃不了兜着走。
那时候她还没有杀过人,也不知道该如何逃离山檀的魔爪,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去冲撞贵人,一损俱损。
她拼死逃出了深锁的宫门,看见了年少的卓惜,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他高高在上,听着她声声哭诉,只低眉看了一眼,就乘着轿撵,往明媚春光处去。而她则被山檀拖到假山石的阴影下,掌着嘴。
空青的话飘来浮去,落在她的耳畔。
“当真是什么人都可以自称为公主了,殿下,晋宫未免太过可笑。”
她恨极了这一句,岁岁年年,不敢忘。以至于后来夏朝内部动乱,晋朝趁虚而入,一举攻入皇都,囚了卓惜还朝。她又一次看见了卓惜,只是这一次高高在上的是她。
她用玉笏挑起了卓惜的下巴,问他,可看清么,她到底是不是公主。
梦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唯独卓惜眼中的清寒是那样的清晰。卓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扭过头,抿唇不言。
后来的一段时间,她问了很多遍同样的问题,但仍旧没有得到答案。国师曾说她太过偏执,太过疯魔,这样的人是做不好君主的。他说,她心里有太多的恨,而君王,本不该因恨而生。
她想,国师说得很对。
她恨卓惜,恨初相识他的视而不见。
更确切的是恼羞成怒,年少的一见,成了钟情,又被那一句可笑,打作了难堪。她偏要高高在上地让卓惜看见她,让卓惜和她一样的难堪,才能够释怀年少的羞耻。
这些执念长在了骨子里,到最后,她也分不清她对卓惜,到底是偏执还是.....求之不得的疯魔。
她知道,也许从一开始,她和卓惜就走错了。但一步错步步错,到了现在,谁也回不了头。
梨花胜雪的春华殿,意乱情迷之时,她也对卓惜说过一句:“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如何?”
卓惜压在她的身上,吻去了她动情的泪。他脸上分明也有情难自禁,却又被像是覆了一层薄雪,带着自矜与冷静,并未言语。
她卧在梨花里,心也是一寸寸地冷了下来。她想,也许,卓惜就是落在她少年时的雪,又结成了冰,日日刺着她的魂魄血肉,疼又不忍。
在梦中,椒图探手触向那俊秀妖异的眉目,可指尖刚落在眉心,她却发现,一切都缓缓消融。
梨花谢了又谢,她恍然从梦中惊醒,对上了芳华的眉目。
芳华笑道:“九殿下,五殿下并十四殿下在殿中等着您呢,这会儿也该起来啦。”
椒图眉头微皱,心里有些烦躁,但到底没有发作。毕竟今时不同于往日,她还要苟且偷生好些时日,才能离开宫闱,也便只能继续装模作样了。
芳华伺候着她起来,又给她换了一身装束,原以为这被宫奴养大的小殿下撑不起来宫装,未曾想到那衣衫撑在身上,倒确实添了公主的威仪,反而显得持重端肃起来。
她心里微微诧异,再看椒图,却又觉着那眉眼无甚威胁,只是带着些冷,又透着点说不出的寒,通身看起来是格外的清和恬淡,很是讨人亲近。
椒图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会功夫,心里想得却是外面的那一群人。
前世她从芳芷宫离开时,是建平十八年,那时候她十五岁,而卓惜也早就离开了宫闱。如今她出来的这个时日,实在不算是好日子。
后来她才知道,那日卓惜并非是见死不愿救,而他此番来晋,本就是受夏帝密令,前来寻一位晋朝公主回朝为妻。若那时他当真沾了因果,恐怕晋帝非寻了个由头,将她这一位便宜九公主送去夏朝。
那时候,卓惜挑中的人,是虞家二姑娘,虞棠。
只可惜,虞棠在巡游时,摔断了腿,此事也便就不了了之了。前世椒图恨极了虞家,其一是虞邵秋此人执拗固执,其二便是当年虞棠与卓惜的渊源。
如今.....她倒是希望,虞棠能与卓惜修成正果,也算是般配。
今日五殿下等人过来,想必也是为了看看,她到底是真公主,还是晋文帝为了搪塞夏太子,特地寻来的一位‘适龄公主’。毕竟眼下她无依无靠,送去夏朝做太子妃最合适不过。就算有一日晋夏开战,她也可以死的无足轻重。
这么想着,椒图不免又有些懊恼。
那卓惜早不来晚不来,非要在眼下闯入芳芷宫,坏了她的大计!真是冤家路窄,两世都让她头疼如斯。
她叹了口气,到底是跟着芳华出了宫室,往待客的宫室走去。
还没到跟前,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吵闹声,熙熙攘攘地可不止有一二人。她心头微微诧异,倒是从里面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十四殿下,可别闹啦。”
椒图动作一顿,迈过门槛,果然在一众姝色之中,瞧见了那一抹青绿色身影。
虞棠妆容浅淡,十五六岁的年龄,眉目尚未长开,却也已经是倾国倾城。长眉是一抹极细的黛色,衬得眼若秋波,唇却不点而红,越发显得玉容花貌。那容色又偏偏比旁人更白净一些,只一身寡淡青衫,却生生着出几分仙人之姿。
椒图原先最厌恶这张脸,一半是因为实在好看,嫉妒到发疯。可这些幽暗被她藏在心里,从来不敢坦露,更恨卓惜当年也是好色贪欢之人,恨虞棠分明什么都不用做,只单单立在那里,就有无双人上赶着来讨好——即便她摔断了腿。
但如今抛却前尘旧恨,再看这张脸,却有了别样的情怀。她想,无怪乎世间儿郎趋之若鹜,虞棠这张脸,连她瞧了都有几分失神。
可她天生不是什么好人,虽不至于痛恶,但也未曾有多热络,总归今生都是陌路人,不必有什么牵扯。
她余光打量着众人,众人也瞧着她。
棠华见了她这副气态,不免有些失望。脸蛋生得倒是可人,但穿着那一身宫装却忸怩地很,弓腰驼背,显得颇为滑稽。
转念一想,这九殿下也是吃了苦,一朝一夕养不出来什么气度,也情有可原。
众人不免都是这样的想法,但也多如棠华一般,只来看看热闹,不便插手什么是非,各个都学了一套独善其身。唯独越阳公主年岁小,又颇受荣宠,不知道人情世故,便上前问道:“父皇可有给你取封号呀?”
椒图继续装模作样:“未,未曾.....”
越阳生得可爱,左右转了一圈,打量了她好大一会儿,才探手扶直了她的脊背,笑开了眼:“这样才对嘛,我母妃说过,公主要有公主的气度。”
椒图心想,她要是真将前世纵横捭阖的气度拿出来,只怕明日就要上断头台了。
此时也便只能陪着这群小娃娃演着戏,敷衍地笑笑。
棠华眨了眨眼,倒是没有制止越阳的冒犯。早些年贤妃和徐嫔也算是有些交情,来时贤妃也交代过,稍稍提点一番这九殿下。
她起了身,笑道:“只怕取封号也是早晚的事,九妹妹如今还不太熟悉这后宫,不妨与我们一同去御花园如何?你与十四年岁相仿,想来也能聊得投机。”
椒图笑意一僵。
她盯着十一岁的越阳,始终笑不出来。
但眼下,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好....”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御花园行去,路上,越阳给椒图介绍了随行的一众人。除却虞棠和周清寒,其余的几人也是世家千金,分别是沈将军的独女沈初,还有户部侍郎的幺女柳梦瑶,以及永定候的三姑娘,李照。
沈初向来心高气傲,原是不愿意来重华宫,但又不能拂了棠华的面子,只能跟着来走了一遭。瞧见椒图这样的见不得世面,也便更提不起兴致,匆匆逛了一会儿,正要借故离宫,却蓦地止住了步伐。
远处有人影渐行渐近,稍稍离得近了,才瞧见来人的身姿。十七八岁的少年,身形已经很是高大,但年岁不到,却又显得几分清瘦。只是眉目俊秀,添着夏朝人的妖丽,凤眸倒吊,长眉修展,让人不由自主地多看两眼去。
棠华等人也被这动静吸引过去,顺着目光看过去,眉头也皱了起来。
她与虞棠对视一眼,还未想到说辞,却见那一队人马竟是往他们这里走了过来。
柳梦瑶绞着帕子,眉间有些悸动,却又要强装平静。
“他....这是奔着咱们这儿来的?”
李照笑了笑:“怕也是来寻虞姐姐的吧。”
沈初敛下眉,语气平淡:“那也不一定。”
椒图听着瞧着,目光落在沈初身上,倒是微微勾了一抹笑。这沈姑娘到底是年岁清浅,藏不住什么心事。
她舒展了身子,也没有投去目光,总归这一世她与卓惜无甚关系,也没有必要再起渊源,便就与越阳装着志趣相投,吃着糕点。
一众人心思各异,眼见卓惜越走越近,沈初先起来行了礼,而后虞棠等人才施施起身。越阳戳了戳椒图,示意她跟着自己还礼。
椒图还了礼,就继续充作无事人,听着棠华与卓惜客套。左右说得都是一些要出游的琐事。
大晋每逢春日,王孙贵族都要改头换面前去农庄小住几日,美名其曰是体会民间疾苦,但演变到如今,也成了踏青游玩的意味。
正说着,她却听见那声音问道:“不知九殿下去与不去?”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椒图嘴巴里的糕点还未咽下,赫然对上了卓惜那一双笑眼,险些噎了个半死。
越阳捧了杯凉茶,怜悯地看向她:“九姐姐吃慢些,我宫里还有许多。”
“......”
椒图接过了茶水,猛灌了一口,听见棠华替她回了话。
“九妹妹自然是要去的。”
卓惜点了点头,似又想到了什么,偏过头对空青示意了一番。空青从怀中掏出来一方木盒,又递给了卓惜。
卓惜捏着木盒上前,离得近了,椒图还能闻到他身上那一层浅淡的鹅梨香味。他指尖扣着木盒,檀木却衬得那双手越发白净,这样高高在上的太子,竟弯下了腰,蹲在她身前,将那盒子递给了她。
“昨日在芳芷宫寻到的物什,那婢子说是九殿下的,孤特来还给殿下。”
“......”
风波亭一刹静了下来。
棠华面露诧异,众人神色愕然,连带着椒图面上也有些不解。但她到底接过那锦盒,叩开了小锁,才看清里面的物什。
那是,一枚金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