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既已经成了定局,芳芷宫也便不能再住人了。
姬笃大手一挥,让椒图去了重华宫。
前世椒图从冷宫出去,托得是萧振的福,晋文帝不需顾忌外朝的面子,只将她随意安置在了落雪殿,虽比芳芷宫要好些,但比之重华宫这样富丽堂皇的宫室,到底是入不上眼。
内务府的侍才鱼贯而来,替椒图收拾着芳芷宫的行李,瞧见椒图那一身破败衣服,心里又惊又慌,生怕椒图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路过椒图时,也便纷纷行了礼,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声:“九殿下安。”
椒图只缩在檐下,藏着自己的锋芒,余光却瞥向不远处的身影。
晋文帝明日还要上朝,自然不可能在这里盯着,只将宫务交给了明皇贵妃,明皇贵妃面上功夫做全,留下来贴心的大宫女左右看管着,收拾东西。
此时芳芷宫里,既没有热闹,也没有贵人.....她实在想不通,远处的少年,缘何还在这里立着。
椒图垂下眼,听着身侧的芳华道:“九殿下,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如今天色不早,奴婢还是领您去重华宫休息吧。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您支会奴婢一声,奴婢再来给你寻。”
芳芷宫唯一算得上贵重的,就只有她藏在被褥里的《治水论》了。
她点点头,迈步跟着芳华往外走,状若看不见那立在灯下的少年。
建平十七年,卓惜身量长得还不算高,但已经卓立人群,眉眼含着霜,周身一片清寒,宛若一枚卧在大雪之中的清玉,生来矜贵不可及。这样高不可攀的人物,原本就不该踏入这样的污浊之地。
椒图垂下眼,有心想要避过卓惜面前的那条小径,却见那人竟抬起头,无端望向了她。她动作一顿,待瞧见卓惜面上的情绪,便又是一阵惊悚。
若是她没有看错的话,卓惜那张从来冷淡的面容上,竟浮现了一丝浅淡温和的笑,朗朗如春雪初融,无端浮了几分柔意。
紧接着,他竟然迈步向她走了过来。
椒图僵在原地,强按住心口慌乱的弦,一昧地告诫自己:这只是少年的卓惜,此时他们还未相识,将来也不会相识。如今就只是陌生人,切莫要流露旁的心绪——切莫....
"阿图。"
椒图猛地抬眼,脑袋里想的却是前世在春华殿醉生梦死的风月,还有赛阳关的兵戎相见,西风和战马,她与卓惜两军对峙。那些赤裸而狰狞的欲念如野火疯长,渐渐燎原,而后蓦地对上这一柸清白的雪,又陡然寂了下来。
她摁下眉角的抽搐,眸光渐渐松软下来,一息之间,又藏下那些扭曲而丑陋的前尘往事,只怯生生地道:“贵人。”
芳华福身行了礼,刚想同椒图解释着卓惜的身份,却见卓惜已经上前,竟解下身上的外袍,轻轻搭在了椒图的身上,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珍惜与轻柔。
“我乃夏朝太子惜,殿下若是不介意,称我为阿惜亦可。”
外袍轻如蝉翼,压在椒图肩上,却有了难以言说的重量。她攥紧衣衫,垂下了头,才掩去眼中的愕然。
缘何重来一世,卓惜待她这般亲昵?难不成是因为见到了芳芷宫的破败,真正对她起了怜惜之情?亦或者,是有别的什么图谋?
她余光打量着卓惜的侧脸,却未曾寻出什么端倪。少年眼中的情意浅淡却格外赤诚,若她没有多活一世,恐怕真就相信这是太子惜的好意,但.....
她不懂。
为何她前世万般磋磨也得不到温柔,会在这一个素昧平生的春夜里,毫无防备地给了她。
可她却发觉,自己....已经不想要了。
椒图退了一步,缩在芳华身后,低声道:“太子殿下安。”
卓惜盯着面前的身影,到底没有再多说,生怕吓到她。
他知道椒图年少敏感怯懦,却从未知道,少时的椒图这样惹人怜惜,而旧日的芳芷宫,竟幽冷的连囚牢都不如。他心口痛得发苦,偏眉眼里一寸都不能露出来。
往事刻骨,他攥紧了掌心。
后来他再度沦为晋朝的阶下囚,昔日惹人怜的椒图也早就被世事消磨,成了野心勃勃的九公主。
如今的椒图,还未沾染野心与欲念,尚有年少的纯真与懵懂,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次再不要兵戎相对,也不要借醉装疯。
他比任何人,都先遇见椒图。
而椒图,也只能是他的。
他耐心极好,回了她的礼,笑吟吟地目送着她离开了芳芷宫。
周遭寂了下来,空青心口压着骇然当即宣泄而出,满脸的不敢置信:“殿下,您......”
话还未说出口,却见方才还笑意盈盈的卓惜,面上已经冷寂了下来。依旧是淡漠清寒,周身透着一种比往日更沉的威仪,压得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只能低下头,抿着唇:“您有什么吩咐?”
卓惜淡淡启唇:“派人去查方才那些拖下去的奴婢,替孤找....一枚金铃。”
听见他这样说,空青才松了口气。
他们家殿下必然是有更大的图谋,想来,此番插足这晋朝琐事,也是为了这一枚金铃罢。
......
出了芳芷宫,芳华面上的笑意更深,却再也不敢怠慢这位九公主。椒图年岁小,看得自然不明白,可她却瞧得一清二楚。
那惜殿下原本来晋朝,就有意寻一位公主和亲,如今对这位九公主又更是出乎意料的亲昵。旁得不说,就连方才与椒图相谈时,竟连自称都免了.....
她余光打量着身后这位九公主。
姿色不算平平,但要说有多美艳,却也不至于。唯一能值得一提的,只有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天生带着几分可怜,眉头稍稍一蹙,便教人心都软了。除此之外,实在没有什么能让那位殿下一见钟情的资本。
她心中诧异,却也不敢小瞧,只领着椒图进了重华宫,才笑盈盈地道:“殿下,日后你便住在这里啦。明日会有宫人们来给您量制新衣,皇贵妃娘娘体贴您,特命奴婢去寻了十四公主新制的衣物,您先穿着。”
十四比她小上三岁,但身形相仿。前世她未曾和十四有什么渊源,只记得是嫁给了虞丞相的大公子。而那位大公子,椒图恨不得杀了他,每每动手之际,却总被国师拦住。
说什么忠君之士,不可斩。
椒图恨极,却也无可奈何。后来国师远走,她再想杀了虞邵秋,却已经来之不及。
萧振和卓惜的大军直逼帝都,昔日提笔定乾坤的虞邵秋,披甲上阵,大军临行前,还指着她的鼻子骂。
“治大国若烹小鲜,陛下玩火自焚,如今我不是为陛下而战,而是为天下所归。他日若我战死沙场,还请史书留我清白。”
她恨得牙痒痒,却也无能为力。
虞邵秋出征三月,倒是守住了萧振的大军,只可惜晋朝民心不稳,还是败于秋稽山下,虞邵秋被萧振生擒,要他改效新朝,最终撞死在萧振的剑下。而守在京城的十四,也在虞邵秋死讯传入京城时,同他衣冠合葬,殉情而亡。
她垂下目光,盯着那一身衣物望了许久,到底什么都没有说。
芳华见她沉默了下来,以为她是受了累,命殿中伺候的侍才服侍着她睡下,刚到床侧,却听椒图陡然出声。
她望着那一床锦,又添了一句:“姑姑,可否给我换一床深色的床铺。”
芳华一愣,实在没想到她能提这种要求,一时又觉着狐疑。
毕竟除了下人们的床榻是耐脏的深色,贵人睡的都是亮色的天蚕丝,
刚要发问,却见椒图眼眶盈盈蓄了几分泪:“平日里在芳芷宫里,总是没见过这样的床铺,如今.....我怕是睡不习惯。”
芳华一听,心里又起了几分怜惜,便又让椒图再等会儿,忙去吩咐内务府换一床深色的锦被,才服侍着椒图睡下。
椒图躺在床上,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脑袋一沾上那软枕,眼皮竟渐渐重了起来,不多时,竟当真就睡了下去。
......
昭阳宫内仍旧灯火通明。
越阳公主年岁小,排行十四,还未倒开府的年纪,又因为和七公主是一母同胞,便一同住在昭阳宫内。这几日宫中有宴,七公主又与虞家二小姐虞棠交好,便邀了虞棠和一众贵女留宿在昭阳宫夜话。
芳芷宫的消息传入昭阳宫,几人不免有些吃惊。
棠华思忖着道:“早就听闻还有一位九公主,但却未曾想到,竟然能在那芳芷宫活下来。今日....缘何又恰巧被父皇和母妃撞上了?”
来回禀的小太监是贤妃宫里的人,忙应道:“回七殿下的话,是宫里的宫女过活不下去了,要杀了九殿下,这才惊动了汀兰宫。而汀兰宫的惜殿下又恰好染了病,陛下正与皇贵妃娘娘并贤妃娘娘前去探望,听见那边死人了的动静——”
棠华皱了皱眉:“不必再说了。”
越阳年岁小,到底有些害怕,钻到棠华怀里,吃惊地道:“这天下,竟还有奴婢想要杀主子的!”
棠华对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忙哄着:“瞧奴才这张嘴,倒也不是杀了主子,只是起了些争执。十四殿下莫要害怕。”
听他这样说,越阳脸色才好转了一些,没有那样惨白。一众人正好奇着那九公主的模样,不多时,却又听见皇贵妃宫里来了人,说是要来借十四殿下的几件衣服送过去。
越阳心里不太舍得,但又不好意思说,只等人走了,才气鼓鼓地道:“那可是母妃新给我制的衣衫,我还没舍得穿呢!”
听见她这样说,宫里的人便笑做一团,连带着棠华身侧的女子,也染了三分笑意。越阳胸口的恼怒触及到这女子的眉目,也便收了下来,换上了笑,扑到了她的怀里。
“虞棠姐姐笑起来最是好看,我可喜爱的紧!”
若是换做旁人,只怕宫中的女郎便要吃味起来。但唯独虞棠,几人也便投去艳羡的目光,便是棠华,对上那一副倾城绝艳的皮囊,也是叹了一口气,嗔道:“都说晋宫有双棠,本宫倒是觉着,万千人到了你跟前,也是失了颜色。过些时日学堂考校功课,只怕你虞家的门槛,都要被求娶的王孙贵族给踏平啦!”
虞棠低眉,倒是敛了芳华,只失神地笑笑。
“是殿下抬爱了。”
这样说着,棠华心中也不是滋味,她覆上了好友的手,轻叹了一声。
“你放心,那太子惜虽来晋宫,但也不太像是求娶之意。不过.....”她话语一转,笑着:“若是他看上了你,本宫自然是伤神。若是他看不上你,本宫又觉着,那太子惜当真好没有眼光!”
一群人笑做一团,也便不扯这些烦心事,兜兜转转又聊到了那位九殿下。
棠华笑了笑:“都说徐嫔娘娘风华无双,不知道那九妹妹生得是什么一副相貌,倒真是让本宫好奇的很。”
一旁坐着的女子是周太傅的千金,名叫周清寒,人如其名,确实是冷眉淡眼,养了一身书香清寒。听见棠华这样说,便也应了一声:“殿下既然好奇,明日去看看便是。”
棠华一听,也是在理。见天色不早,她便散了这局,嘱咐诸位明日早起,一同去重华宫看看究竟。
几人纷纷应是,又各自散去。
回住处的时候,虞棠落在了后面,颇有一些心不在焉。周清寒放缓了步子,跟在她的身侧,轻轻道:“怎么有了这九公主,还不见你快意起来呢。”
虞棠顿了顿,装作不解。
“什么?”
周清寒笑笑:“夏太子来晋做客,夏朝又有意联姻,此番不过是想挑选一位晋朝女和亲。晋宫双棠的名声早就名扬天下,只怕这一次,不是你,也十有八九会是五殿下。如今平地里冒出来一位适龄的九殿下,恐怕取舍也不会落到虞家了吧。”
虞棠攥紧衣袖,她垂眸:“你我皆知的事情,旁人又怎会不知。这九公主到底是真是假,谁又能说的准呢。”
周清寒神情一顿,倒是敛了笑意。
“是真是假,明日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