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睁开眼的时候,椒图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眼前的一切陌生又熟悉,好像是一场隔世的旧梦,陡然钻入眼帘,撞得她猝不及防。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被身上的剧痛和耳畔的咒骂声换回思绪。
“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若是你再敢逃出冷宫,冲撞汀兰殿的贵架,仔细扒了你的皮!”
拇指一般细的柳条抽在身上,是生生的疼。可她却愣是一声没有吭,只咬着牙,魔怔一般地盯着远处的牌匾。
建平十七年,她十四岁,并未和朝中的任何一位有过瓜葛,也没有被权利推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眼下正是她无人问津的芳芷宫,而她仍旧是晋朝那一位任人糟践的九公主。
身后的谩骂声一字一句地传入她的耳侧,一如当年那样的恶毒,她一字没有忘。可重来一世,她却未曾觉着痛恨,只有无穷无尽的庆幸。
她,竟然活了下来。
身后的几个宫女瞧着她一反常态的安静,不免就有些狐疑,凑近一看,却见这小公主竟然扯着嘴在笑,眼里全是泪,疯疯癫癫地,实在不像以往的倔强劲儿。
几个人心下不免有些惶恐,椒图再不受宠,到底也是公主,真要是疯了,那罪责也不能让他们来担。
山檀是宫中的老人,当即就对身侧的几个人使了个眼色。一群人心下戚戚,原本也是因为宫中来了贵人,而椒图又私自跑出芳芷宫害她们受了责备,这才存了气来教训她一顿。
如今气出得差不多,几人也见好就收,道:“九公主也别怪罪奴婢们,谁让您私自离开芳芷宫,惹恼了刘公公,这才吩咐下来,让奴婢们管教你的。”
山檀不屑:“山木,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一行人没再理会躺在软泥里的椒图,拉拉扯扯地往芳芷宫去。
芳芷宫原先是徐嫔的住处,只是徐嫔早年冲撞了贵妃,又让陛下厌恶,才一直被禁足在冷宫。直到诞下公主,也未曾见晋帝一面,至于这公主,却也只得了皇帝的一句话。
“徐嫔所出,也便与徐嫔终老罢。”
便这样七八载,徐嫔病故,她这位公主就更与宫人奴仆没有不同,甚至连奴仆也不如。她年少总想,有朝一日,便是万死也要从这芳芷宫出去,成为人上之人,挥斥无上权柄——
她蓦地回过神来。
人间三月,芳芷宫梨花如梦,经一场春风,簌簌如雪落了她一身。四肢百骸仍有痛意,但不是她高坠城楼那样的疼。完好无损的脖颈,也没有那一道狰狞可怖的血口。
她还没有殉国,也没有自刎。
死前记忆回到起点,原先一寸也不敢忘的苦痛,如今竟然就在眼前。她攥紧了衣袖,留神听着远处山檀的交谈声。
“芳芷宫虽然幽僻,但未曾想,竟能讨得夏太子的喜欢。他如今便就住在汀兰殿,你们可仔细些,莫要冲撞了贵人。”
没错,建平十七年,夏朝正是中原强盛之国。而夏太子卓惜,没有风光谢尽,也没有潦倒入晋为质,更不没有受她的折辱,成为她的驸马。自然也就不会,起兵攻晋,再兵临城下......
她脑袋一阵抽痛,伏地良久,竟兀自笑了起来。
西风衰败,烈火熊熊,建安四年,晋朝国破。晋朝的第一位女帝,逼走国师,死守社稷,败于昔日驸马卓惜之手。而领兵伐晋的,不是旁人,正是昔年晋朝冠世候的小世子,也是建安帝青梅竹马的挚友,萧振。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椒图还能记起来萧振的那一双眼,森冷又漠然。烈火卷过晋朝的皇都,旌旗破败,残阳西垂。她与萧振身上都是血,手上的血裹着硝烟,漆黑一团。
身前将士战死,手上无兵可用。
椒图从不是行军打仗的好手,更不可能是萧振的对手。她的国师弃她回了昆山玉墟,留下了一个无可救药的江山。她执着长剑,听着城下萧振高声问:“是死,还是降。”
他黑眸沉沉,裹着西风,盯着她。
椒图想,萧振恨她,无可厚非。
昔年萧振将她从冷宫救出来,怜惜她孤苦无依,什么好的物什都巴巴地捧到跟前来,生怕她被旁人看轻。
这样的冠世候府,因着晋帝昏庸偏信,也只能辗转流放,昔日高高在上的萧振,也便流放江南被她遇上。
那时候她已经手握重权,整日为朝政之事忙得天昏地暗。有太多要学的东西压在她身上,她能做的就是往前走。
走得太快,也就没有看清那日在江南,他上前来的踟蹰,更甚没有认出来他。千万种报复,她还了,认了。
就像是卓惜想要杀了她,也理所当然。
毕竟卓惜入晋为质,是她执意让他娶她,而后再折辱他,报复他当年路过冷宫而见死不救。一报还一报,她羞辱逗弄他,唾弃讥讽他。到后来被他兵临城下,她无愧,无悔。
她的国师弃她不顾,是她活该。
她这一生,为了逃出冷宫,利用了太多太多的人。后来又为了握住那权柄,伤了太多太多人的心。她满身唾弃,死前被万人欢呼,那一生虽高坐帝位,可谁看见她,都会唾骂一声,罗裙万人垢。
她杀了不知道多少人,终于坐稳了江山,原以为可以大展宏图,却不料连权利也是谎言。官官相护,处处掣肘,身为帝王也只能被困住手脚,在金銮殿的方寸之地,做困兽之争。
直到萧振率千骑,挺进京都,她这飘摇而虚幻的一生,终于要落下终点,归于尘土。
她想,她不是晋朝养出来的公主,却也是实打实的建安帝。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即便是退无可退,即便是无愧无悔,朗朗乾坤下,她也要对萧振说。
“孤宁死,不降!”
长剑染了血,是她此生受过最难捱的痛。那一身帝王冠冕,同她一起,自城楼高坠。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晋朝的旌旗和那一座,困住了她一生的宫闱。
她想,这一生,她执掌天下,却从未知晓天下之大。
若能有来世,她定要.....
痛意渐渐消散,意识又逐渐飘散,她听见了金铃声渐响,一如当年母妃悬在芳芷宫长檐下的铃铛,唤着她回去。
有人在耳畔喊着她。
椒图,回来吧。
椒图。
椒图——
“叮铃....”
那金铃声又在远处响起,椒图才觉着大梦初醒,前世的一切都在这梨花之中,逐渐朦胧恍惚起来,唯有心上的疼提醒着她,那不是梦。
那是她惨烈而决绝的前世,那是谁也无能更改的悲剧。
缓了不知道多久,椒图身上才渐渐有了些力气,她稍稍回了几分理智,见远处山檀还在看着她。
“不会是真疯了吧,瞧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的,今日竟在那又哭又笑....倒是渗人。”
“呵呵,在这芳芷宫十四载,不疯才怪嘞!”
是啊,在这芳芷宫苟且偷生十四载,她早就疯了。疯了一生,到头来,只有无尽的痛。
椒图稍稍支起身子,等心绪平稳了几分,才从地上爬起来。
听见山檀的声音,她抬眉瞧了一眼,面上沉了下来。换做平日里,她年岁轻,面色不好看也多只是阴沉,担不起什么分量。可如今这轻飘飘的一眼,却让山檀几人打心里发寒,说不上来的发怵。
几人往后退了两步,给她让出来一条路,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前多说。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芳芷宫的宫道上时,山木才心有余悸地道:“九公主倒像是被鬼俯身了一般!”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山檀面色也不好看。
这姑奶奶自小就愤世嫉俗,任谁说教也不曾听,总是去外面冲撞贵人,好几次都小命不保。她死了倒是无所谓,若是连累了芳芷宫的她们,那才叫做无妄之灾。
山檀眉目冷了下来:“看好她,这几日可不能再让她离开芳芷宫半步。”
山木几人诺诺应是。
芳芷宫里一切如故,破旧到不能再破旧,连檐角上的铃铛经由风吹雨打,也换了颜色。
椒图寂寂盯着良久,才迈步,往自己的宫室行去。
之所以知道这是建平十七年,全仰仗山檀那一句夏太子,也是在这一年,她和卓惜初见,本该是芳心暗动,却因为卓惜身后奴仆那鄙夷的一眼,终是结了仇怨。
她年少时恨极了他。
以至于到了后来再相逢,也未曾轻饶了他。相爱相杀了半辈子,到最后还是这样的下场。
椒图心中寂然一片,下定决心,这一世绝不再与卓惜有任何瓜葛。不过汀兰殿与芳芷宫毗邻,若是她想要出入芳芷宫,难免不会同卓惜的仪仗撞上。
前世也正因为偷看了一眼卓惜的仪仗,她才生了妄念,误以为那样高高在上的人,会看她一眼,救她于水深火热。
可是没有。
卓惜只看了她一眼,就施施离开,他身后奴仆眼中的讥讽,让她一记三五年,日日不敢忘。
她攥了攥衣袖,到底是兀自笑了一声。如今能重来自然是极好,她与宫中朝内的牵扯还不算深,等到料理了宫中这几个不省心的奴仆,再悄悄诈死出逃,自有一番好出路。
何苦再在宫中,兀自消磨。
理清了思绪,椒图才起身,借着铜盆里的水洗干净了脸上的污垢,才仔细瞧了一二。
这张脸,不算是绝色,更不是美艳。还未长开,只青涩娴雅,唯独一双眼睛,生了十二分的盈盈,单单瞧着,便让人心生怜意,软了心肠。更别说前世椒图又颇爱乞怜,故作柔弱之时,任谁也不忍多说重话。
可她也是顶这样一张纯善可怜的脸,杀了一个又一个乱臣贼子,用利爪铁腕,坐稳了江山社稷。
她收敛了眼中卖弄的风情,那张脸上是一如既往地漠然清寒。
至少,这几日先避避风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