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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守夜人

(1)

老敖的身体很奇怪,仿佛是一块木耳,晒干脱水后身体缩小,沾水后,又迅速泡发。此前,因为被小孩打伤住院,身体迅速缩小,珍珠和陈勖吓个半死。来到养老院不足俩月,如木耳泡水,种子逢春——身体竟然恢复地挺拔健硕,壮地像头牛,能吃能睡能拉,精力充沛。

老敖身体恢复了,但脑子萎缩后却没再复原。他几乎忘记了所有事,忘记了自己从哪里来,为什么在这里,将要去往何处。他只对吃喝拉撒关心,活得像头猪。他常常盯着一个人发愣,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张着嘴想说什么说不出口;他会突然狂躁地走来走去,说有人让他找一扇门,可是谁让他找的,门在哪里,却没有一点头绪;老敖还逢人就问,又没见到他的口哨,挂在他脖子上的哨子,一吹能召唤狗狗……更要命的是,他经常破口大骂,骂谁谁谁如何伤天害理,要过去揍他。养老院的住客们,都不敢惹他。

此地何地,今夕何夕。老敖犹如一叶扁舟,在记忆之海里漂来漂去,海里到处都是搁浅的宝藏,可他无论抛下多少钩子,却什么都没捞到。

好在,这一艘船还有一个锚,这个锚就是珍珠。他忘却了一切,却独独记得珍珠,他记得自己对女儿有巨大的亏欠。每当老敖陷入无尽的噩梦,在梦中大喊“珍珠——救我。”一睁眼,珍珠就在床前,攥着他的手,安慰他,抱着他。

老敖告诉自己,女儿说的话,每一句都要听进去;女儿想要的,上天入地也要弄来;就算燃尽余生,也要保护好她。只要有女儿在,他这艘破船,就有港湾。

“珍珠——我这是在哪?”他一遍一遍问。

“有女儿的地方就是家咯!”

“在家?家里好,家里好。”

白医生来查看老敖的病情,只说正在恢复,适当活动。珍珠让他在岛上遛弯,不许下水,每15分钟要出现在她面前一次。

老敖发现,养老院在一个河心岛上。岛上除了房子,还有几棵高大的松树,有三四十米高,长得稀罕,树皮裂缝可塞拳,主干粗如澡盆,枝条遒劲,松针硬如钢针。低头一看,树根爬满小岛石、盘根错节、油亮粗壮。老敖想不通这些树从哪里来,摸了摸其中一棵,明明没用力,松树却剧烈摇晃了起来,松果掉一地。

“您回来啦!”

“谁?吓我一跳。”老敖左顾右盼,并没有人。

“是我,在您眼前呐,您忘记了吗?我们是您从远方带来的松树啊。”松树纱纱纱纱摇晃起脑袋,纷纷苏醒,欢迎久别重逢的故人。松果、松针雨点般落下,盖满河面,惊扰了水中的游鱼。

“啊——真神奇,您在同我说话?您怎么可能同我说话呢?”

“我等只是松树,并不知世间万事万物的原因,许是只有您能听懂我们的松树语。说来您每次来,我们都要感谢您。”

“实在抱歉,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哪来的感谢之说?”

“生命的余晖已照不亮角角落落,只能勉强维持前路。您年纪大了,记不清,多正常呐。您问我为什么谢您,就是问一百次一千次我也记得呢。谢谢您把我们带出那座乱石嶙峋的山岗,又在我们身边修建了这座庙宇,幸得您守护,我们才免除砍伐、火灾,颐养天年至此。”

“原是如此?可您的岁数……往少了数三四百有了吧?莫不是您记错了?把我祖上看成了我?”

“将近500岁咯,我身边的哥哥更年长。就算我记错,我的伙伴们也不可能都记错,您是这春江的主人呐。”

“头回听说。真是如此,我因何缘故将你们带到此处呢?”

“非也非也,看看您脚底下这块巨石,我们随巨石来到此处。”

“啊,真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老敖几乎是喊出来的,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把年纪,怕是脑子不好,自言自语发了癔症。于是捂着耳朵,踢着树根跑开,身后传来树叶的纱纱声,松果噼里啪啦砸在地上。

他继续沿着小岛的岸边溜达,并没有什么看头,只觉河水有些奇怪,大晴天挂着风,河水怎么黢黑,几乎没有波澜。

“我去,河水这么黑!”老敖顺嘴吐槽了一句。

一阵大风吹来,河面依旧波澜不惊,宛如一潭死水,对岸有几个钓鱼佬,愁眉苦脸估计都是空军。他靠近河边,想看清楚河水为什么这么黑。

他缓缓走向河边,原本平滑的水面出现水花,越靠近水面越喧哗。鱼群海豚般跃起,宛若在汪洋的海面上追逐,巨鱼大虾不顾死活,成百上千冲上岸来,把老敖吓一大跳。他慌乱地捡起鱼往水里扔,发现河水之所以黑黢黢的,是因为密密麻麻全是鱼,膘肥肉壮。他扔一只跳上来一百只,徒劳无功累得够呛,赶紧远离河边,躲在墙角下,鱼群这才啪嗒啪嗒回到河里。

老敖担心弄湿了衣服,珍珠要骂他,一看身上竟滴水未沾。他摸摸脑门大惑不解,转了几圈,真的没湿。

“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老敖生气了,一同生气的还有河对岸的钓鱼佬。钓鱼佬气得掰断了鱼竿,踢翻了空桶,冲着他破口大喊本地话,看表情不是什么文雅词汇,纷纷扫兴回家。老敖也是暴脾气,抻着脖子冲他们喊:

“钓鱼佬永不空军啊!羞耻!羞耻!”

老敖感觉很无趣,转身跑掉了。这个岛剩下也没啥了,经过一个破菜园子,沿着一段长长的外墙就回到了出发的地方。老敖兴味索然,嘴馋了,要回养老院向珍珠要包子吃。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

“阿正!是阿正回来了吗?”是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坐在吴家门口的长凳上晒太阳。

老敖并不理会,继续往前走,老妇站起神,一路小跑拉住了他。老妇有些喘,许是多年没这么激动过。她裹着藏青色头巾,身穿藏青色外套,里一层外一层,两只手臂戴着一对红色碎花袖套。

“阿正!真的是阿正啊,你家来啦!”

“阿正?谁啊?我叫阿正?”

“不是阿正是谁呀?!”老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茬,老妇也不等他,驼着背拉着他走进吴家,嘴里念叨着她大伯婶婶之类的,老敖听不懂。

宗祠里堆满生活物品,但很亮堂干净,锅里冒着热气。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两进三厅,雕梁画栋,墙上挂着牌匾、祖宗画像;地上铺了青砖,青石砌了天井。

“身体还好着呐?”老敖点点头。

“多少年啦?都忙些什么呢?怎么都不回来看看?”老敖仍旧语塞,他好像第一次来这里。以前在哪?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叫阿正,只得随便糊弄几句。

“脑子不好了,不记得了。”老敖摇摇头,老妇点点头。

“珍珠爸爸过世时,没见着你,大伯大婶给你留东西了,你坐,我给你拿。”

“小姨,别忙了,回头有的是空。”珍珠许是听到了动静,从养老院几步就到了宗祠里。

“珍珠啊——诶,我这个脑子,东西呢?”

“小姨,东西你早就给我啦!每次都找,不找了,歇着。”

“她说要给我东西,是什么东西呀?”老敖有些好奇,搓了搓手。

“你也问,很多年前给你,你一把扔河里了,你和小姨真是。”

“是什么啊?”

“不知道,黑乎乎的,好像是个蚌壳?”

“蚌壳?里面有东西吗?”

“蚌壳,空的!阿正同志,这是我人生第三次回答你了!就知道问问问,当初别扔啊?小姨,别找了。养老院洗衣粉用完了,我先拿走了,脏衣服一会儿我来洗;消毒水我也先拿去用了哈,明天我让青鸟或吴攸买些回来。”

老妇还在翻来翻去,珍珠把洗衣粉和消毒水扔老敖手上,示意他跟她回养老院。老敖拎着重物指了指她小姨,珍珠示意不打紧先回去,走到养老院门口,珍珠才解释说,

“和你一样,健忘啦!她一会儿就好了。你呀,不要再想以前的事,想也想不起来,该吃吃该睡睡。记住咯,一步也不许迈出那座桥,知道了吗?吭声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觉得我是个白痴。”

“还知道自己是白痴,不错,至少脑子没坏。自从你迈过了这个门槛,你就已经是幸福的白痴了,当白痴挺好。”

说着珍珠一脚迈进了男寝室的大门,然后转身出来,从老敖手里接过洗衣粉、消毒液。又抬起一只脚在地上画了一条线,手臂胸前交叉,意思再明白不过。

“不要过河!”珍珠还是补了一句。

偶尔说一次,老敖也没当回事,反正有人管吃管喝很满足,可珍珠交代的次数多了,老敖也犯嘀咕。

“河对面有什么?”

果不其然,有一天偷偷跑出去,一出石桥,几分钟就把自己搞丢了,还好陈勖下象棋时看到,赶忙送回养老院。

陈勖提前退休后,勖妈李一楠把房子卖了,在河心岛对面的石桥边上,买了个老破小。她想着可以让儿子离珍珠近一些,没事还能去养老院蹭饭。蹭了几次,觉着养老院的伙食不咋地,不顾珍珠和陈勖的反对直接搬进养老院,操起家伙给养老院大家做饭,让儿子自生自灭。

说回老敖。花花世界吸引大,老敖也不管珍珠的叮嘱,老敖一次次跑,陈勖一次次送,三番五次也就贼了。遇见熟人就绕路,碰到不懂就张嘴问,不久便在老城区混熟。吃喝有人管,学坏一出溜,结交了一帮古惑仔混混,每周按时参加群架,身先士卒,一听到警笛就跑,次次跑不掉。

在看守所,吴攸看着蹲在地上的老敖又生气又好笑,珍珠摸着脑门直摇头,这老东西生性顽劣,老了不显老,身体硬朗精力无限得找办法卸了他的劲。

“让您父亲去种地呗,做老本行,养老院还有新鲜菜吃。”

青鸟的这句话提醒了珍珠,如果让父亲管理养老院后面那片烂菜地,或许是个好主意。

“为什么让我去种地?”老敖不肯。

“你以前可会种菜啦,你种的菜大家最爱吃。你看这个粗粗大大的菜帮子,我种的,种的比父亲差远了。我要吃你种的嫩嫩的菜叶子,还要吃大南瓜、四季豆、长豆、茄子、大辣椒……”珍珠哄道。

“你真爱吃我种的菜?你要爱吃我就用力种!”

“你种什么我吃什么。”

“种什么吃什么?”

“荸荠吃吗?不行岛上种不了。白地瓜吃吗?”

“吃!”

“这么宽的韭菜呢?”老敖伸出小指比了比。

“吃!都吃!”

老敖二话不说去后院查看菜地,左绕两圈又绕两圈,看看藤架,摸摸土壤,拍拍石块,看看农具。于是第一天购置农具,购置的农具一般不带把,陈勖带着老敖去到附近的山上砍粗灌木,扛回来削皮刨光当锄头、䦆头、铲子把手;第二步清理菜地。清理菜地的垃圾死藤,挖走地里的碎石头,撵走田鼠,整肃篱架,开挖堆肥坑,开沟堆畦;第三步划分区域撒种补苗,按照地势高低肥瘦旱涝分别种菜撒种补苗施肥;从第四步开始就是每日的田间劳作修地球了,要根据天气情况菜苗状态浇水、除草、打顶、去叉、除虫,草本植物成熟很快,又要随着不同作物的生长进度每天采摘新鲜蔬果。岛上石多泥少,为了让田地肥沃,要有规律的施肥,并不断地处理掉发现的石块,驱赶飞鸟田鼠。三个多月后,已经藤架低垂,青菜成荫,瓜果飘香了。

有了老敖这块菜地,又有李一楠的厨艺,养老院的日子滋润了许多,日常开销也省了不少,珍珠抱着父亲亲了好几口,弄得老敖很不好意思。

养老院后的菜地现在是老敖的责任田,这天,老敖带着养老院的老人们进行例行劳动。掰黄瓜、摘四季豆、剪韭菜、搬南瓜、挖地瓜,或是除草、补苗、扦插、撒肥、浇水、树杆、搭建栅栏,翻土的活都老敖干,珍珠劝也劝不住,嘿嘿哟哟地满头大汗。体力劳动很累,老人干活基本都不爱说话,但是话梅又磕磕巴巴地顾影自怜起来:

“dou guai wo,zhi sheng wo yi ge ren le……”

老敖不喜欢祥林嫂,“话梅啊,别老唠唠叨叨啦,唉声叹气的。”

“e wo zi ji shuo hua wan……”

“话梅,你一直念拼音,听着好累,连起来说嘛。”

老敖也不知道话梅叫什么名字,也不想知道,全院老老少少平时都跟阿晴喊,你铁锅,他红菇,这个包子,那个鸡汤,还有你话梅,反倒省事又好记。老敖停下手上的锄头,又调侃道:

“应该叫,‘真好啊,现在终于只剩我自己了!我看谁还能管我!’”

“是嘛?!”珍珠挑着一担肥,啪嗒往地上一搁,白了一眼老敖,走向河边洗菜。

“我和话梅说呢——”低头又悄咪咪和话梅道:“你看看,老了老了还天天被人管,你多好啊!想快活就快活,天大地大想去哪去哪,美死啦。”

“ni shuo de dui o……”话梅笑了。

“好了好了,不用谢,忙吧忙吧!”老敖受不了话梅独一无二的拼音语,赶忙打断她,继续翻土。

白医生嘱咐老人不能干太重的活,珍珠一面挑粪、搬瓜、摘菜洗菜,一双眼睛时不时巡视着菜地。话梅奶奶、包子婆婆、红菇奶奶、银针婆婆、鸡汤爷爷,加上刚上自己年迈的准婆婆——勖妈李一楠,以及老顽童父亲。七个老人数过去人头都对,再看各自手上的事情,老人们只是埋头干活擦汗。

鸡汤爷爷今天也没坐轮椅,他的腿脚利索了些,偶尔有些颤颤巍巍。鸡汤爷爷还偶尔大小便失禁,会拉一裤兜子,有时搞得床上都是,臭还是其次,关键是床铺难洗,清理起来着实会反胃干呕。三番五次已经吓跑了好几个年轻的护工,幸好春丽都能忍受而且聪明,她激灵地想到在鸡汤爷爷的床单下垫一块很大的塑料薄膜,这样只需要洗床单被罩就好啦。此刻春丽正在清理鸡汤爷爷的床铺,她一定是先掀开被褥,把床单包起来扔水池里,然后更换塑料薄膜,换上新床单,新被罩,然后蹲在布草间冲洗消毒,哎真是辛苦春丽了。之所以选择这个点让大家劳动,也恰巧是因为这件事。

几时,珍珠再一抬头,目光穿过青翠的菜园、老人家们拱起的后背,看见春丽已经站在养老院的后门口,眯着一只眼笑着朝她挥手。

“已经OK啦!”

春丽上身穿着浅蓝色的护工服,束腰下搭配着一条白色的百褶裙,严谨又活泼。她半弯着腰,双手做喇叭状清脆地喊道:

“爷爷奶奶们累不累?”一个个驮着地背纷纷起身,手上却没停下来。

“春丽好漂亮呀!”

“银针婆婆年轻时更美呢!”

“bu……bu lei!”

“闺女,老头子实在没脸……对不住!”

“爷爷没事呢,晚上做好吃的!”

春丽要搀着鸡汤爷爷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鸡汤爷爷摆摆手。

“劳动还没结束,要扣工分嘞!”

不觉,天霎时阴下来,珍珠抬头看,太阳已经西斜,劳动量应该合理可控。

“春丽,扶爷爷洗手洗脚!”

“诶!”

众人一前一后洗涮完毕,说说笑笑回到房内,只老敖自己不洗不涮,一会扛着锄头整整菜畦、翻翻沟渠,一会扶正压倒的菜株,插好倾斜的竹竿,捡走田埂里的烂菜叶,为未能成熟而落地的花蒂而叹息,为不知被谁折段的嫩枝而恼怒。忙乎好一阵,才大致恢复了原貌后,杵着锄头扇起草帽满意地点头。洗罢农具雨靴后也不回去,就坐在河边,听着咕嘟咕嘟的鱼群絮语,看着月牙从山后面升起,长庚闪闪为伴,直到珍珠一遍一遍喊吃晚饭,才懒懒散散回食堂,缩在香气弥漫的桌子边,忘我地扒饭。

(2)

晚饭后,老人们大多因血糖升高,只溜达闲聊半小时一小时就生出困意,早早就睡下了;珍珠带着春丽一床一床巡视老人被褥、睡姿,询问是否吃药,检查电子医疗设备工作状况,记录每位老人的健康情况表,简单安排明天的工作;约九点,青鸟从夜幕中回家,和欢快的阿晴蹦蹦跳跳地做完了卫生就躲进房间里叽里咕噜讲故事去了;因为来了新人,青鸟从阿晴的小房间出来后,珍珠安排他明日收拾出一间屋子,给李一楠居住,今天勖妈和自己先对付一晚。

老敖则像这院里的保安,拿着手电筒一遍遍环岛巡视。老敖在星月的辉光下踱步,手电筒并不打开,一发现风吹草动立马打开手电,光像炮弹一样落在老鼠偷吃的墙角、燕子呢喃的檐下、鱼群扑通的河面。一连好几夜,他的异常行为不能说不惹眼,珍珠叉着腰站在院门口看着自己的父亲夜里游魂,一趟又一趟,一会儿青鸟也出来了,看着他一圈又一圈,摊手表示不解。

“父亲,你在……锻炼?知道身体宝贵了?”

“我猜是在为市里的马拉松做准备?额——我开玩笑的。”

“你在找什么?”

“是在给大家巡逻吗?”

老敖没听见般,一句未回,仍在做意义不明的圆周运动。珍珠性子耐不住,径直上前提起老敖耳朵就要发火,青鸟见状赶紧溜之大吉,免得溅一身血。

“哎哟哟,女儿揪父亲耳朵,皇帝死绝了啊!”

“请问——父亲——您——是——聋——了——吗?!”

“哎哟哟,女儿饶命,没聋没聋,轻点哟哟轻点。”

“龙……父亲大人,您在做什么?”

“我在巡逻啊!”

“什么时候变这么积极?不是吧?外面的职业保安也没这么巡逻的呀,一圈又一圈,拢共巴掌大地方,看一眼石桥,屋后看一眼不就好了?再说,河水那么深怕是没什么东西敢来,你搬个凳子坐院门口盯着石桥不就完了?”

“我怕有人偷菜。”

“什……什么?偷菜?”珍珠一下子绷不住,捂着肚子笑。

“菜被偷了,明天就没得吃了还笑!”老敖十分严肃,对女儿的笑十分气愤。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是爱我的,错怪你了。”

“那下次别揪耳朵?”

“你还讨价还价!那……那还是得看情况,谁让你半天不理我。好了,不管你了,好好守着你的菜地吧。呐,前门钥匙给你一个。”

珍珠一甩手,一尥蹶子,蹦回院里。老敖心想,六十岁了,真是长不大的孩子。收下钥匙,放缓脚步继续踱着方步,溜达起来。不知不觉竟到半夜,老敖累了,又担心开门声响打扰到谁,干脆靠在老松树下睡着了,大地作席,星汉似寝,萤火如被,鱼儿耳语催他眠。

突然,他为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浮在身上的秋萤四散而去。老敖挥手驱赶了几下,操起手电筒奔向菜园。一束白色炸弹落在了一个男人身上,他正摸索着穿过菜地走向养老院后门。

“谁?”老敖跃进菜地,一把抓住男人的手,把他拖到河边,男人惊慌失措被拽地踉踉跄跄,忙喊到:

“眼镜,我的眼镜!”

“站着别动,否则我踩碎它!”老敖返身照着菜地,光在一株茄子枝条上反射出两个圆圆的光斑,摸来眼镜后并不给他,厉声问道:

“你丫的想干什么?大半夜来养老院,想干什么坏事?老实交代!”

“大爷大爷,我错了,我该白天来的,但是没办法我得来啊。”

“别废话,回答我的问题,准备干什么坏事?还踩坏我的菜地,我跟你没完!”

“大爷,我不是故意的,是刚刚你拉我我才不小心……”

老敖一巴掌盖在男人脸上,男人立刻就哭了,老敖再一抬手,男人不哭了。老敖把眼镜扔给他,示意他赶紧招。

“我也是开养老院的,不对不对我在一家养老院上班,来这里本来是想找人聊聊,听说你们这里又破又小,所以想问问……”

“大半夜偷鸡摸狗一样,还说自己推销业务,一派胡言。”

“我就是来推销业务的,但是我刚刚才接到任务,我老板喝醉了非得让我来,要不然就开除我!”

“你猜我信不信?你听过城里的‘铁城杀猪帮’吗?告诉你,我是杀猪帮的十三当家,我混黑道这么久,你要骗我,有你好受。”

“‘杀猪帮’?没……额大名鼎鼎肯定听说过呀,我说的是实话,你放了我吧。”

“还带了皮包,里面是什么我看看。”

“没东西,要不明天白天我带我们养老院的宣传单,您可以考虑考虑。”

老敖抢过皮包,黑灯瞎火拿着手电筒也不方便,于是把眼镜男拽到养老院前门门灯下,一股脑把皮包底朝天倒一地,除了香烟、钱包、房卡、避孕套就是几叠白花花的A4纸,眼镜男赶紧去抢,不如老敖手快。

“巴黎水岸远景工程,投标书,上德房地产经纪公司?项目经理宫新树?你的名字?盖房子的?”

“呃……呃是,但是有配套养老院,可好了!”

老敖再翻开,里面密密麻麻的方块字,稀里糊涂懒得看,一把丢给宫新树,宫新树如获重负塞进皮包,又慌慌张张抓挠地上的东西。老敖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这个男人,男人边捡东西偶尔抬头看看老敖,又低头收拾东西,老敖啧啧几声,想起了什么。

“诶你小子,我是不是见过你?”

“几个月前,我在海丰台球城和兄弟们打台球,你是不是隔壁那桌的眼镜男?还带着一个女的?”

“啊——有有吗?巧合而已,大爷您记忆里这么好?”

“有一次我在老城幼儿园门口接孩子,你是不是就站在对面街上的电线杆下假装看《故事会》?”

“我的天——这——”

“他妈的真是你,你要敢打那孩子的主意,我现在就了结了你!”说着大力一脚将宫新树踹翻,哟哟滚地求饶。

“大爷,我没有,我真没有,放了我吧。”

“那你为什么跟踪我?如果我没记错,我去山上砍柴,我的老同伴提醒我有人跟踪,那个人也是你吧?说你到底什么来头!”

“大爷,老板让我干啥我干啥呀,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一个地产公司的普通业务员,到处闲逛看看行情,我真没跟踪你,那个不是我呀。”宫新树爬起来,蹲在门口路灯下,肿着脸呜呜哭着。

“小声点——都睡觉呢,我也懒得管你是做什么的,也暂时没有抓到你什么把柄,但是我告你,你要真敢做出什么事,我派我“杀猪帮”的弟兄们踏平了你们什么缺德地产公司。还有,你看都河对面了吗?这座桥直对着的那个房子里,住着的是我的女婿,老城区派出所陈所长,我女婿,你要再敢踏进这里一步……”

“不敢了不敢了,您大人大量放了我吧。”

“滚吧!”

“诶。”

宫新树从墙角一出溜弹出几十米,一瘸一拐跑掉了。男人一跑,老敖便为自己的擅离职守自责起来,这要自己睡死过去,院里的人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可就太傻逼了,于是在大门口左右踱步接下来怎么办,想来想去干脆就睡在石桥上,明天醒来把今晚的事告诉女儿,要他千万小心。

(3)

宫新树一路骂骂咧咧回到酒店,简单收拾腿上脸上伤口便立刻打车奔赴老板安排的酒局,今晚好歹完成了任务,老板张总肯定开心。张总肝不好,偏偏还在酒局上应付上头的领导,他得更快些回到他身边。

昭文市华灯不歇,白天的机器轰鸣被夜晚的人声喧哗替代。一间高级饭店的包房里,三个男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已不觉酒酣脑热,笑容僵硬。

“来来来,张处,满上,50年的茅台,我们张总藏了好多年,不为别的,就为好酒找好主人。”宫新树折着腰堆着笑准备给张处满上。

“诶诶诶……怎么现在才拿出来?当宝贝似的?”张处嗔怪张总,推辞了推辞,却也没太用力,担心分酒器的酒撒出来。

“张处莫怪,看在我们张总和您是本家的份上,您怪我就好,刚才人多,现在就您和张总在,合适,正合适——哈哈,谁让我们张处酒量是这个呢!好酒之后好安排呀!”宫新树翘起高高的大拇指,左晃右晃,惹得张处一个劲地用食指敲打他。

“你这张嘴啊!一会儿倒要听你怎么安排法。”

“没的说,必须莞式的!保准邦邦硬!”宫新树的脑袋都快比屁股低了,后面两句,凑近张处的耳朵,泪笑着悄声说出来,说罢俩人仰头大笑,张处抢过分酒器。

“啊哈哈哈,小宫就是能干,你看看你这张脸,刚刚是和哪个女人大战三百回合了吧?哎哟哟眼镜都碎掉了,怎么样,没事吧?”宫新树说一点不疼,嘴上骂着女人就是心狠手辣,不需张处挂怀,回头收拾她。

“张处啊,在您的英明领导下,在您公平公正公开的决策下,我们得以在昭文扎扎实实的做事,端端正正做人,帮助您为人民服务,来,我再干三杯了,您随意。”张总站起,一俯一仰连走三杯,吞酒如水却不忘面露痛苦神色。

“哎呀老张,你没必要这样,小宫你去劝劝你家张总,上周不就肝硬化了吗?小宫快去快去!”

借着热乎熟络劲,张总抛砖引玉道:

“小宫,我听张处说他那有个难处,你说说是什么难处,一定给办了。”

“是是是——这不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我去了一趟那个破庙。哎呀那个破庙贴了封条里面没人,我认同张处的说法早就该拆了,隐患太大;还有旁边那个什么养老院,我问啦,里面住着的老头老太太以前有不到二十个,现在只剩才六七个,加上其他吃干饭的也才十来个,随便找个犄角旮旯扔进去就完事了——额找个我们公司配套的养老院妥善安顿就足矣,不烦张处操心;然后就是有个吴氏祠堂,就住了一老一少,我已经悄悄和那家老太太聊了好几天了,还送了补品,她就快把我当儿子咯!诶听说那个小子是个警察?嗨小屁孩一个!”

张处点点头,不表态,由着宫新树继续说。

“张处,您看,这个三角洲是一块宝地,尤其是三岔河口这个河心岛,虽然看着不大,但是把他改造成现代化的水上乐园,作为三角洲别墅区的配套,那一定会带动周边几十公里范围内的消费需求的,人流量一大,周围吃穿住行就都起来了。项目带来的消费旺盛能吸引很多外地投资,外地投资一到,又能继续滚雪球拉动消费,我们公司已经做过两个一模一样的案例,爆火爆火!”

“诶——我才不管你们别墅啊水上乐园这些,但是这块老破小确实该整顿,我们开会也一直在研究,你们作为投资方看看是不是拿出一个详尽的方案,尽快参与这次投标,一定要专业的啊!”

“对专业,一定专业!张处您放一百个心,有张处这话绝对漂漂亮亮的。”

推杯换盏三巡又三巡,话比酒满;脱衣穿衣一钟又一钟,情比金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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