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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患者

(1)

洪水水漫金山,陈勖、吴攸各打着一把黑伞,在停业已久的稻米加工厂里寻摸来寻摸去,没有什么收获。原本说好和故县派出所协同办案,那边到现在还没来人。一打电话,说还在出警,帮人抓猪、赶鸭、抢收庄稼,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

师徒二人兜了一圈,站在被炸成废墟的库房门口。库房的铁皮门板被炸飞,屋顶塌陷四壁漆黑,码堆整齐的谷糠袋烧了一大半,地板积了厚厚一层谷糠,还有一只烧熟的死老鼠。

要不是这里发生爆炸案,陈勖怕是很难想到三个少年犯会藏在这里。而且,若不是这场来势汹汹的洪水,把嫌犯们困在这里,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世纪星网吧的惊天大火,造成8死36伤,感谢漫天大雨,火势没有蔓延,要不然死伤更加惨烈。三人还持刀伤人、盗窃财物、大肆毁坏农田等,真是恶贯满盈。受害者家属们挤在派出所门口,捶胸顿足恨不得把他们剁成肉泥。报纸媒体也对少年犯的反社会人格添油加醋,说炸死他们都算便宜的了。

这案子再一次带给陈勖非常不好的感觉,吴攸也有同感。因为嫌犯们死了两个,重伤一个,就像遭了天谴——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库房的死伤到底怎么造成的,难道只是简单的粉尘爆炸?

陈勖最先盘问的,是五金店老板。他以极严厉的口气问道:

“为什么向小学生兜售汽油?你有考虑过后果吗?”

老板觉得无辜,“那个小孩说家里拖拉机没油了,下大雨老妈要赶着送冰鲜,让他来买。下雨天,天杀的我就信了呀!我哪里想得到……”

这仨小孩心思很缜密,为了点燃这桶柴油,跑去附近一家杂货店买的打火机,但是没有买烟,所以也没有引起杂货店老板的疑心(放屁,这些店家压根就没有底线,买什么就给什么,根本不会想这么多)。三人纵火后,又去抢了一家杂货店,只偷了吃的,没有没有偷钱;接着,三人用臭鸡蛋砸了一所幼稚园,砸完后试图冒雨在河里洗净身上的罪证。

从世纪星网吧后门的物证来看,三人点燃柴油后,试图把外套、油桶等证物扔进火里销毁。但急于逃命,外套并没有完全烧掉,外套里的打火机也没有销毁。从犯罪心理的角度来说,嫌犯要销毁证物,不会销毁一个留一个,所以应该不会还带着一个打火机躲进堆谷糠的库房。从幼稚园、河边的现场探查来看,也确实如此。

那么,谷糠库房的火是谁放的?

事情推测到这一步,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其他物证没有,唯一的目击证人也是嫌犯安向南已经成了植物人,等他醒来遥遥无期。说不定等不到他醒来,就已经被忿忿不平的受害者家属给撕了,民心啊,要如何拦得住?

眼下,最大的疑点还剩一个。为什么库房爆炸,嫌犯文绍军、李庆被炸成黑炭,而脸上有疤的安向南,却只烧光了衣物和头发,身体全乎个的陷入昏迷?有人蓄意谋杀?三人曾经发生过争执?安向南害死了其余两人?安向南是怎么躲过那场爆炸的?现场有没有第四人?

可是一切都只是推理,没有更多证据了。又是和前几年那两件案子一样,陈勖和吴攸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是什么呢?回想老城区两三年前的那两起案件,一个是被野狗咬烂下体而亡的连环强奸杀人犯罗广标;一个是被眼镜王蛇咬伤致死不敢报案的毒贩刘坤华。加上陈勖的师弟黄长斌江北派出所的那个案子,人贩子被火车压成三段;还有南郊区有个非法集资欠钱不还的老赖,竟被蚂蟥吃掉了脖子?!多么讽刺,死亡的方式多么解恨。

眼下的这起案子,陈勖想来想去觉得莫名其妙。数年来,吴攸归纳出这些案件都有很明显的共同特征:一是案件的死者都是要犯、惯犯,十恶不赦;二是他们都潜逃在外;三是犯人都死于非命,死状很惨,不像自杀又不像他杀;四是死后都大快人心;以及第五:他们都死于水命,或许是水逆,吴攸耸耸肩说。

“水逆?你小子星座看多了?”陈勖往吴攸脑袋上一拍,吴攸躲开了,陈勖心思一想:

“也对!死于住在河边的狗,死于暴雨和水牛、死于下水管道的毒蛇、死于蚂蟥,以及死于山洪围困……有些牵强也有些道理,就是听上去离谱,可是也没有意义,因为我大昭文市,就是一个水国,哪哪都是水,年年下雨年年涝。这谁信啊。”

“法律是不信,我们也不信,可是老百姓相信。我住的岛上,每天从早上开始,人山人海拜龙王庙,七嘴八舌,都相信是龙王显灵。”吴攸打趣道。

“哎!吴攸啊,这就是我不舒服的地方。封建迷信那些我们不管了,也许这些案子最后破案的方式太离奇,犯人的死亡方式就像是,怎么说,老天爷开眼直接给审判了,可是拼死拼活的是警察啊,警察才实实在在守护这一方土地,帮他们排忧解难啊。”吴攸深信不疑地点点头。

“我和你说说心里话,你别说出去,你知道昨天局长喊我去办公室干什么?”吴攸摇摇头。

“喝茶扯淡——局长和我说,你小子陈勖也算天纵奇才,破了这么些个案子,可是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你不就觉得,有必要给死去的嫌犯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吗?你喊我师傅,可是你和我明年就退休了,你单身了一辈子,是不是该多花点心思在珍珠身上,开个口有多难?我说师傅咱们不聊这个,他给我递来一沓报纸,都市报、城市快报之类,让我随便念上面的新闻标题。

“我随便找了一张,什么《男子同时和六女结婚生子,相爱八年不被发现》,什么《土匪洗劫火车,偶遇老兵集体退伍被一锅端》,什么《房屋倒塌告到法院,黑心开发商竟是自己》,什么《‘哑巴’骗钱,被大鹅追得喊妈妈救我》……局长说,你看这个世界每天都有离奇的新闻。很多时候,这个世界的荒诞并不全是法律能判断的,何必过分这种巧合和事实联系在一起?干嘛揪着这点不放?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你会在乎他怎么死的吗?”

“吴攸,这种罪大恶极的人,你会在乎他怎么死吗?”陈勖重复了这句话,抬头望着这雨雾蒙蒙的天,乏了。

“会!只要有证据。”吴攸肯定地说。

“对了,安向南在市立医院,珍珠好像去看过他,还哭了好一会儿,珍珠认识安向南吗?”

“珍珠阿姨的一生都献给了养老院和小孩救助,也许是曾经救助过的人,我也不大肯定。以前,我经常在养老院看到她照顾陌生小孩,阿晴不也是被救助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说到这,想起了什么事,陈勖朝衣服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吴攸。突然手机响了,陈勖赶忙去摸手机,信封差点掉地上,被吴攸一把抓住。

“是我,我是陈勖。”

电话那头口气很急。

“所长,我们接到报警,一个老人在清水街永丰大楼门口被一群小孩子打伤,您离得近,想让您过去,不知道是否方便?”

“好,我立刻就去。”陈勖拔腿就要上车,吴攸紧跟在身后。

“我把你送到养老院石桥那里,我去出警,一会儿会喊小甘来。你帮我把东西送给你珍珠阿姨。急事。”

“好的师傅,您最好别一个人去案发现场……”

“去吧,没事,别担心我。”

警车一路打滑离去,夏雨忽然更急,留下破旧的厂房独自面对山洪,哀叹命运。

(2)

陈勖赶到游乐场时,看了看时间,估计小甘得过一会儿才能到,干脆不等了熄火下车。陈勖向游乐场出示了警官证,游乐场保安引着他穿过吱哇乱叫的跳楼机,欢声笑语的旋转木马,神神秘秘的鬼屋,让过一行一行蜈蚣似的人群,走进了一栋刷满涂鸦的两层小楼。保安边走边向陈勖介绍情况,

“我们雇了一位老人在游乐园扮吉祥物,扮的真是太像了所有人都很喜欢。那么好的老人家,几个中学生真是吃饱了撑的,趁他休息时竟然打了人家,满头都是血,这小孩现在怎么这么残忍?”

“我妈妈不会放过你们的,她明天就带人来抓你们,统统关起来!”

还没进门,陈勖就听到房间里有个小孩大放厥词,一听这话有料,喜怒无形的哼了一声。

保安打开保卫处的大门,房间角落里蹲坐着三个小孩,穿着春江实验中学的校服。一个身材高一些的孩子,眼神中竟露出些许蔑视和敌意。这种贵贵的私立中学果然很愿意收些娇惯蛮横的学生。看守小孩的两名保安没有对他们采取过分的措施,只是守在门口等待警察的到来。见到陈勖纷纷起身,准备再次简要说明情况,陈勖打断了他们可有可无的寒暄。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都站好!你妈妈要来抓我?可以啊,你妈电话多少,我现在打给她,让她立刻来。”

“不要不要!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住在春江公馆,我爸爸要是知道我又干坏事,会打断我的腿的,求你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孩字,哭啼起来,嘴巴约约约说些什么,听不清楚。

“别哭——为什么要伤害那个老人?具体都做了什么?老师不都说要尊敬老人吗?书读哪里去了?”

陈勖提高嗓门,粗犷地喉咙音吓得仨人往后退缩,噤若寒蝉挤在墙角。仨人许久不说话,直勾勾盯着瓷砖地板出神。直到小甘赶到,尴尬的气氛还没化解。

“不说也行,一会儿我先带你们去学校,先让你们校长、班主任来收拾你们……”小甘听到师傅这么严厉,手臂拱了拱他,由小甘接着说。

“小朋友啊,坦白从宽嘛。我听说春江学校挺严的,上次有一个同学只是抽了一口烟,就在课间操时被喊到国旗下示众呢。哎呀,在全校几百人面前示众多丢人啊,我听说他们一直站到中午,爸妈来了也不理他们,同班同学都躲得远远的,当时都快中考了呀,这个事情你们知道的吧?叫家长管用吗?”

小甘朝师傅使了一个眼色,又说:“这样吧,都是初中生了,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分别写,相互别偷看,在警察面前作弊是很严重的。”

三人趴在一张小桌子上,抹着眼泪、吸溜着鼻涕乖乖写着。半个小时候,小甘分别读完仨人的作业,心里一惊,又给师傅和保安们看了看,保安们看完点了点头,可是陈勖却突然炸了锅。

“操!你们三个兔崽子,你们竟然掰断了老人头上的角?他妈的,老人呢?”

面对陈所长突如其来的暴怒,三个小孩丢了魂般,挤在一起哇哇大哭,担心警察会突然拔枪崩了他们仨,保安们也惊慌失措赶忙交代。

“老人第一时间已经送到医院救治了!”

“哪个医院?”

“市立医院,市立医院。”。保安甲说完,保安乙担心解释地不够,

“我们发现他们打老人,立马就冲过去拦住了,120不到10分钟就到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陈勖脸都气黑了。

“没什么大碍?兔崽子,你们掰断了他的角,他会没命的!畜生!我还以为只是小孩子作弄一个普通老人,没想到你们三个这么过分!你——们——为——什——么——要——掰——他——的——角?!”陈勖发了疯似的要冲过去踢三个孩子,小甘慌了,从身后死死抱住师傅不松手,并急急指示保安带走孩子们。

“师傅——冷静——师傅!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陈勖蓄力一吼,铁一样的双臂挣脱开去,把小甘震倒在地,小甘强忍着剧痛又抱住陈勖的腿。

“我去向师娘道歉!我去道歉,您别生气了!师傅——您是一名警察啊!”

小甘知道受伤的老人是珍珠阿姨的父亲,可师傅并不是易怒的警察,像今天这样发疯,小甘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不敢想象眼前这个男人,是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敢于拔枪对敌的老警察,小甘突然有些不认识他了。陈勖听了小甘的话也愣在了原地,但只愣了一会儿,而后突然冲出房间,跑得太快,小甘五脏被师傅震的很疼,趴在地板上没法追。

小甘爬到走廊外时,师傅已经没了身影,空阔的过道里飘来他洪亮的嗓音。

“小甘,把仨兔崽子带回派出所,一天之内没我命令不许放人,我去医院。听到没有?!”

陈勖上气不接下气冲进病房时,老敖已经包扎完毕,脑袋裹成一个木乃伊,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这是老敖第几回躺进ICU了?病人的床前趴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在低声啜泣。珍珠哭红着泪眼,看到陈勖走近病床,也起身走近陈勖。

二三十年了,两人年近甲子,陈勖已经两鬓斑白,珍珠却依然光彩照人,年轻如当年刚认识一样。珍珠两行眼泪汩汩流淌,一个巴掌重重甩在陈勖脸上,他微张着嘴一言不发,脸上登时显出五行纤细的血印。陈勖不敢看珍珠,伸出手低着头想抱抱她,被一把推开。

珍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撕成碎片往陈勖脸上一甩,那是一个小时前,他托吴攸送给珍珠的信。这么多年了,陈勖终于鼓足勇气踏出那一步,在退休前向她吐露心扉。可天下却有如此巧合的事,他多年的心意被撕成粉粉碎,爱如狗血电视剧般化为泡影。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可以再快一点……”

“勖哥,对不起……谢谢你守护我们父女多年,可毕竟你也老了,我们都老了,气力总有用完的时候。对不起……刚刚那么打你。”

“珍珠,我很内疚,不知道是我哪里做错了,伯父一直在躲着我。很多事情我后知后觉,我想帮他,可是我总也找不到他……找不到他。”

“因为他罪孽深重。他做了很多错事坏事,他根本不敢来找你,也不敢来找我。你看他身形又臃肿又佝偻成,脸都已经变形,头上的角也干瘪了,这几年他真真犯了大错了……”

“不!珍珠,父亲守护孩子的心意,纵使犯错也有值得原谅之处,不要这样自责啊,他会没事的吧?”

“瞧瞧你,穿着这身警服,说这样的话多不合身份。你不知道的,这几年他已经好几次进ICU了,每次都不治好就跑掉。我父亲嫉恶如仇,总是对别人的事情过分关心,太在意他人的苦难忧愁,仿佛他们的苦难是自己的苦难,才遭受如此罪责……你这是做什么?”

陈勖脱下警帽、警服,端端正正地叠好,放好。

“老人就是这样,总希望身边的人好。呼——我感觉好多了,我早该卸下这身坚硬的盔甲,把他交给年轻人,现在我说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勖哥,把衣服穿上吧,请……请不要意气用事。”

陈勖仍旧站着不动。

“勖哥,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说给你听。”陈勖一听,心慌了,他以为珍珠要和他说什么决绝的话。

“珍珠,别这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陈勖两眼通红。

“勖哥,你对我的信任有几分?”

“满分几分我几分,从不含糊。”

“好,那我接下来说的话,不管你信不信,你都要听进去。”

“我信!”

于是,珍珠掏出了那张曾经让陈勖困惑的《敖壬阿正画像》,一脸严肃的问她心爱的勖哥,

“如果抛下警察的身份,假如你从没有见过我父亲,你认为照片上的人是谁?”

“是——龙王。”陈勖闭上了眼睛,长出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好。如果我说,你这些年调查的那些奇怪的惨案,不论是南关菜市场,昭文火车站,还是春江公馆,南郊工地宿舍……都是床上这位快死的老头做的,是他用他仅剩的一点点法力造成的,你信吗?”

“法力?珍珠——不瞒你说,这事我曾经想到过。抛下我的身份,我敬佩您父亲,他顶天立地,嫉恶如仇,所以他做的事能得到万民敬仰。虽然我的笨脑瓜实在无法理解,但你说的我全信。”

堵在珍珠胸口多年的话,今天也终于说出了口,竟比预想的容易多了。珍珠热泪不止,若非她的勖哥将爱坚守这么多年,若非勖哥宽容她理解她信任他,这些事任谁听了也离谱地没边。对陈勖而言,他一生所追寻的正义,哪怕在最无法理解的地方,也终于有了答案,一切都通了,哪有什么解不开的案件,人老了,什么都能懂。

两人破涕为笑,轻松地拥吻着。任凭灼热的爱,把他们融化,全然不顾搅乱他俩生活的罪魁祸首,正无助、痛苦地躺在病床上。

抛下的警察的身份,陈勖仿佛打开了新世界,他有很多关于爸爸和她的事想问。尤其是爸爸身上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现象。珍珠却说,不忙不忙,男人的事,以后你俩慢慢聊。

陈勖想到哪问到哪,“那我还有一个疑问,仓库爆炸那个案子,好像独独你认识的安向南活着,也是爸爸的神力吗?”

珍珠摇摇头:“我不知道,只记得那天晚上,有三个小孩来养老院偷衣服穿,只有向南换上了,另外两个逃跑时,把衣服扔掉了。”

“嘶——好神奇!原来是珍珠你救的他。”

“说不上救,如果仨人都活着就更好了,人不能用死逃脱法律的制裁。”说这话时,珍珠悄悄地打量着陈勖的反应。

“那是。”一脸严肃。

“没错,哪怕是我父亲也一样。”陈勖两眼一愣,没想珍珠在这里套他,他一时语塞,却灵光一闪。

“不一样——我们局长常说,破案的偶然性彰显着法制建设的必然,正义有很多种解释,天谴也是正义。从法律程序上来说,动机和证据链,是断案的核心依据。嘿嘿……法律可不会相信善良老人胡乱编的故事。”

珍珠被他的机灵打败了,捂着嘴痴痴笑个不停,陈勖伸开双臂,连珍珠的脑袋和手臂,抱在怀里。

“我记得你老吐槽你们局长,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他说话的?”

“诶?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局长很好的,虽然办案方式不同,理念也有差异,但又不影响……你一个劲的笑什么……别笑了……”珍珠笑,陈勖也笑,珍珠闹,陈勖也闹。

“咱们真认识好多好多年了吼?因为你肩上的责任,我从来都不敢和你说这种事。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就一件。我们养老院旁边有一个破庙,求你不管想个什么办法,封了它。”

“好——好——好。额为什么呢?”

“扰民。”

“只是扰民吗?”

“嗯……邪恶的行为,来自邪恶的愿望。人们在那拜啊拜的,许下万千愿望叨扰父亲,如果其中百分之一的愿望是恶的,给世界造成的伤害,就是百分之一百。”

(3)

次日,老敖躺在病床上依然没有好转,陈勖带人查封了春江河口的龙王庙,理由是,“因龙王庙系木质结构,年代久远,存在很大火灾隐患,又无常驻僧侣管理无序,有碍治安”,查封的时长是“待上级领导部门批示后适时整修,及并入行政管理后开放”。

刚查封时,陈勖的母上大人李一楠,带着一群老头老太太直接冲到了派出所,骂陈勖数典忘祖无视老人精神需求,哭骂举头三尺有神明,和他赌气了三天三夜。直到儿子实在走投无路,才偷偷告诉母上大人,是她心心念念的珍珠,出于对养老院的安全考虑求他这么做,他才请示上头查封的。

这个时候,陈勖八十多岁的老母才擦干眼泪,嘻嘻哈哈恍然大悟般:

“哦?珍珠提的啊?珍珠提议的那就还能理解,有道理,对吧,好我不闹了,毕竟咱是城里人……”

“……”

城里宗教迷信之风如此,农村入骨更甚,有的村民年不及五十便端起弥陀念起来,不种地不做工也不管家里。陈勖经办、协办过的封建迷信案件多如牛毛,有些简直啼笑皆非。

1994还是1995年,和平镇下辖的一个贫困小村庄,曾经一夜之间大半个村子食物中毒,二百多患者挤爆了医院,还死了几个。因为案件太大,陈勖下乡指导时发现,竟然是因为村里给寺庙里的佛像开光之故。佛像开光是村里大事,几百村民悉数到场。当晚给佛像开光,除了打坐念经,还须清洗石头塑像,在场的人竟然喝光了清洗佛像的开光水,因而中毒。最开始喝的那一批中毒最深,喝到后面只剩一点菩萨味了,有的村民还嫌滋味不够、口感不纯、大失所望,只有极少数人坚定地拒绝喝下这菩萨特饮。

再细查,原来村里的庙宇很久没修,庙里的佛像日晒雨淋,为各种毒虫鸟兽肆意排泄,小孩也随意往佛像上尿尿,村民用剩的农药瓶也在丢在庙里……直到一个游荡四方的老仙姑途径此地,见到此人杰地灵之所在竟贫困至此,决心拯救。遂用神神叨叨的法术感动了老人,老人感动中年人,中年人命令年轻人搞了这么一场盛会。

封建迷信不分家。又有一次,也许是1996年,或是去年。全市作警务工作分享时,桂坑镇一位民警讲过一个案子。村里一个大家庭闹分家,几个儿女因为几根扁担、几个箩筐的财产大打出手,闹得家里老头气晕过去,醒来时老头只说了一句话。

“你们知道老头说了什么?猜猜?你们绝对猜不到——他说,‘你们这么无法无天,难道外面的皇帝已经死了吗?’”

“……”

要彻底去除蒙昧,变革人心,确实还有无尽的路要走,无穷的工作要做。

“早就家家通电,夜夜新闻联播,不是我们各级部门的同志不努力,实在是他们如此自甘堕落,真特么气死人!”陈勖向上级汇报时如是说。

龙王庙虽然被封了,可是拦不住一波一波慕名而来的人,继续蹲在龙王庙门口,就像守着谷物堆的鸽子一样,赶都赶不走。民警苦口婆心也好,厉声驱赶也罢,无济于事,就差把石桥拆了。拆了石桥,也无法阻拦虔诚的信徒参拜龙王庙。好几次,群众和民警起了冲突,好在小伙子们足够隐忍,才没闹大。

有一天,毫无征兆的,龙王庙门口突然没人了。陈勖有些奇怪,以为科普工作终于起了效果,老百姓们终于醒悟,仔细一查发现太天真。多神论信徒们又涌进了另外一座寺庙,另一个庵堂,跪拜着另一个佛龛、另一尊菩萨。原因是,那一方菩萨更佳神乎其神,灵得不得了。中国人果然是实用主义者,谁灵拜谁,不灵了立刻就抛弃,当时就起身不跪,及时止损。

一日复一日,老敖依然昏迷着,一问医生只摇头。蜡炬成灰,渐渐地,陈勖和珍珠都发现,裹在老敖头上的纱布松了,身体也小了一圈,骨头也跟着缩水。虽然匪夷所思,但刚发现时珍珠和老敖还是悲从心来,止不住地流泪。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什么奇迹,老敖的身体越来越小,只一个月竟然缩成原来身体的一半大小。

老敖的三位老友,老周、老黄、三哥前来看望,瘫坐在地上痛哭,泪眼模糊地讲述他们一起辛苦卖菜、通宵喝酒、一起挨饿的经历。痛骂自己为什么这么久才来看他,以为老敖能像前几次一样逢凶化吉,突然醒过来蹦蹦跳跳,四个人还可以一起喝酒吃肉打牌。

“该死的少年犯,我就说,早应该炸死这些十恶不赦的东西!我以前跟菩萨许愿也这么说。”

名为三哥的光头老人哭诉着气话,另外两个老人只呜呜哭着。陈勖看着这个光头有些眼熟,似乎前几日在查封龙王庙时见过,好像还起了冲突。他溜光锃亮的大脑门在烈日,咄咄逼人,尖牙利齿一字不让,应该就是他。算了,都是工作上的事,不带到生活中来,论立场,谁都没错。

仿佛病房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取老敖身体的能量,老敖的身体还在加速缩小,皮肤则愈发圆润乳白。送走老敖的旧友后,珍珠和陈勖商量,准备把父亲接到养老院,医院不建议但没阻拦,有时夜里老敖会突然醒来,大闹不回养老院。

陈勖想和珍珠一起送爸爸回养老院,珍珠委婉的拒绝了,陈勖会意。派出所还有很重要的案件要处理,陈勖不能呆太久,每隔两天,趁夜里来医院一次。往返四五趟珍珠都在,老敖没甚异常。

“勖哥,昨晚我梦见父亲,他接纳你了。”

“啊?谢谢,爸爸……”

“勖哥对不起,我撒谎的,其实是父亲醒来亲口告诉我的,而且他斩钉截铁地说要回养老院。”

“爸爸昨晚又醒了!精神头怎么样?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谢谢爸爸,我回去就和妈妈张罗酒席的事,不过……我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不必了,我都知道的勖哥,妈妈悄悄告诉我了。即便没有你担心的那些,所谓年轻人沉溺的新鲜感、心跳加速、周游声色,于我而言,远不及俩人若即若离的陪伴、牢不可破的默契、相互理解的尊重来得重要。勖哥,谢谢你这些年守护着我。”

陈勖拿起一颗苹果,用纸巾擦了又擦,听到床上老爷子的鼾声雷声,俩人不自觉呲呲呲笑起来。

“呃嗨!我——我给你削个苹果吧。”

“噗呲——对了,勖哥,你是不是也挺好奇,为什么这次父亲就同意回养老院了?”

“爸爸这一遭受了这么多罪,突然想开了?情理之中吧?”

“他倔得很,才不会突然想回去,不想瞒你,是父亲,也有怕的人。”

陈勖一听,突然很惊奇脑中不解,苹果轱辘掉地上,急忙去捡。

“爸爸竟然也有怕的人?不太可能吧?”

珍珠捡起苹果,擦了擦,犹豫了会,继续说。

“勖哥,你知道,我们养老院有个院长吧?”

“院长?我知道你们的大领导是市里的。呃你们养老院院长不是你吗?哦?你是说爸爸害怕的人是你们院长?诶我想想?是那个个子很高很高,头发雪白雪白的老头吗?”

“是的哟,你竟然真记得他。”

“他竟然还在世?如此高寿啊?十年还是二十年前的时候,有幸见过一次。一身雅痞的西装,鹤发童颜,一脸的仙风道骨,戴着一副方形眼镜……是他老人家吗?可是这些年,都没见着他,难不成云游四海去了?珠啊,爸爸为什么怕他,长辈?老师?以前的领导?”

“嗯?大概是长辈的长辈……的长辈?的长辈?”

“长辈的长辈的长辈……的长辈?给我搞糊涂了,爸爸至少八九十往上了吧,长一个辈分怎么也得长个一二十岁?那长好几辈,你们院长都快成彭祖了。是不是记错了,还是?”

珍珠自觉嘴笨,怕是表达的不清楚,只想妥过去:“可能是我记错了?但我小时候,院长就那幅模样,没变过。父亲也说,自己小时候太公就这幅模样。”

“太公?爸爸的太公?啧啧!那得多大岁数啊?我在老家管比我小二十岁的孩子叫舅舅,看来我想错了。”

“也不是父亲的太公,是养老院的老人们,都管他叫太公。”

“哦,那下次见到,我是不是该喊高祖父?”

“别,和我一样喊院长就好。尚院长,高尚的尚。”

“哦好,尚院长。”

“对,尚院长,别喊太公,太公不是你可以喊的,是养老院的老人才可以喊。”

陈勖点头表示明白了,珍珠总算是半解释半糊弄过去了。陈勖想到刚刚的疑惑还没有解决——

“诶?尚院长是怎么说服爸爸的?”

“怎么说服的吗?鞭子。”

“啊?用鞭子,这怎么可以,你们院长脾气够暴的,在哪抽的?就在这?爸爸还躺在床上呢,你们院长怎么能这样?”

“勖哥勖哥,别激动,别激动。”

珍珠掀开被子一角,露出老敖紫红瘦削的手臂,手臂内侧朝上,陈勖隐隐约约见到一道道黑色的斑痕。陈勖一惊,轻轻把老敖的手臂翻过来,鞭痕竟有三指粗,一直从手臂延伸到的后背,看情形至少挨了三鞭子。陈勖手臂发抖,额头冒汗,听到床上的老敖“哎哟哎哟”求饶式地叫着,赶忙放下,盖好被子。

“太公,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阿正再也不敢了。饶了我……”

陈勖想夺门而出,找那个莫名其妙的院长理论,被珍珠紧紧抱住。

“太公,阿正跟您回去,回去,哎哟……”

医生护士路过楼道,准备巡床。俩人停止拧巴,坐在病床两侧安抚老人,只一会儿,老敖又呼呼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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