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敖的命数里刻着“奔波”两个字,在颠沛流离的人生风浪中,每一份工作就是他停泊的锚,给予他下一番人生体验以短暂地休憩。这一次,老敖想要应聘成为环卫工人,他跟在环卫工人廖广州身后有些紧张。廖广州敲了敲门处长室的门,无人应答,犹豫片刻,看了看身后的老敖,决定再敲一遍。
“别敲了,我在这呢,后面。”
环卫处处长张行中,正吃力拉着一人多高的小推车,出现在廖广州身后。廖广州和老敖一路小跑帮着推,搬上搬下。小推车上是环卫处刚刚采购的工具,几杆便携式除草机、大扫帚、水桶、装箱的长柄卫生钳、铁簸箕、修枝剪、垃圾袋、工装等等。
“我不爱呆办公室,闷。仓库返潮的厉害,刚买的家伙事估计放不住,广州你告诉他们一声,一会儿都把自己的工具领了,我把仓库收拾收拾。这位是?”
仓库里有些黑,廖广州差点忘了正事。
“处长,我城里有个卖菜的朋友介绍的,看能不能在环卫这边给他找个活干,您看他合适吗?叫老敖,对吧?”
“处长好,喊我小敖,这些活我都干,可以不要工资,管饭就行。”
广州嘀咕着,老敖不用这么卑微,张处长有些诧异,和广州交换了一个眼神。张行中头发花白全身紫红,手臂血管根根分明,没有什么派头,看上去只是一个很能干重活的老头。处长掏出烟递给老敖和广州,哈哈笑起来。
“老哥,论年纪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大,我也喊老敖吧,老哥多大?”
“谢处长,抽不来,年纪不记得了……是真不记得了,不是刻意隐瞒。”
“别跟他们一样处长处长的喊,听着烦,喊老张就行。身体硬朗还不抽烟,可以啊,比我强,就是看上去有些大,还有你的脸和头上,要不要紧……平时能喝两口?”
“喝,但是只能喝一点点,半斤……处长,别看我年龄,什么硬活重活都能干,脸和头上的这些疙瘩,是天生的,不是病您放心。医院医生从来都没说过这里有什么病。您看我能来这干活吗?”
“嗯,住哪里现在?和儿子女儿住一起?”
老敖沉默了,廖广州替他回答。
“他城里就他一个人,暂时没地方去,可以和我住。处长,老敖很能干的,种过地,卖过菜,养过鸭,当过保安,在工地上做过小工。”
“这把年纪还要自己出来讨生活?啧啧!行了,别的我也不多问,都不容易。按规定,过了一定年纪是不能入职上班的,可这个辛苦活,也没年轻人愿意来。你就和广州一起,搭把手,重的细的活让他弄,他眼神好。工钱嘛,我按临时工的标准往上报,年龄的事你别和其他人乱讲。”
老敖松了一口气,重重点头,连同其他交代的工作细节也一并记下。
广州领着老敖回到住处,给宿管多交了一百元床位费,领完洗漱用品,晚上有了着落。上二楼,广州住的房间里四张上下铺,老敖选了一个挨着他的铺位,铺了四五张报纸,大包当枕头,外套盖胸口,权且睡下。
廖广州有些担心老敖的身体,三哥和他交代过,老敖年老身体有些毛病,住了几次院,不肯好好治,跑东跑西打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犯病。犯病的时候很吓人,有时晕厥,有时吐血,有时痴呆,有时失踪……不过命足够硬,次次化险为夷,吃得多拉得多。
三哥还和他说了老敖的离奇经历,半真半假,神神叨叨。广州嘴巴痒,想亲口问问,只是老头不苟言语,不好开口。老敖白天闷头除草修枝,工兵一样扫地收拾垃圾;浇花圃时,老敖纤夫一样拖着手臂粗的皮管子,也不开口喊帮忙;打扫公厕时扫一遍冲一遍吹一遍,眼冒金星也说没事。中午分盒饭,三下两下扒进肚,找棵树底下就睡起午觉来。哪里脏往哪里钻,把身上的汗流干了,晚上倒头就睡鼾声如雷。几天下来都是这样,广州的好奇心渐渐也打消了。
一天中午,老敖又先吃完午饭,找棵树靠着睡着了。其他环卫工还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嘻嘻哈哈打岔。不知着凉还是鼻子进蚂蚁,老敖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大家吓一跳。
“嚯!这喷嚏,二里地!”
打完喷嚏,好好的晴空万里,突然响了一个大大的雷,一道闪电咵嚓一下划过天空。众人以为要下雨,慌忙收拾,抬头却见万里无云,再看看老敖一动不动。
“嚯!这喷嚏,遭雷!”
老敖又连续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众人先是没搭理,结果脑袋顶上突然欻欻两道闪电,两个滚雷再次划天而过。霎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来,同事们也不顾吃饭拔腿就跑。广州骂了几句娘,和另一个环卫工,跑树底下把老敖拖走。
“嚯!老哥,你……你这喷嚏堪比那东海龙王啊,看看孙猴子来了没有。”
“哪里有孙猴子?”老敖紧张地左看右看。
活暂时干不了了,大家只好坐在大厦窄窄的屋檐下看雨,说着家常开着黄腔。六个人一身橘黄席地而坐,上半身淋不着,下半身当洗澡,冷热适中,也怪舒服的。再闷的葫芦,同甘共苦都开瓢,新人旧人很快就熟了。
“妈的,这房子是金针菇哟,还不如花圃挡雨的嘞。”讲话的男人是翠翠(或崔崔?),来自浙江。
“金针菇?你这个比喻有水平,可以去考小学了。”大攀,锦州人。
“是吧?挺羡慕吧中学生?会不会开拖拉机?会不会?”插嘴的是小兰大姐,家乡临沂。
“必须滴,老三届的中学生(拍了拍大攀)。不知道吧?他有拖拉机证,红色的小本本,上面印着天安门,发着金光……咔哒咔哒咔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阿光嘴里学着拖拉机,双手像把着方向盘。
“左拐弯!让一让,右拐弯……”阿光并有些想念他在四川的老婆。
“哈哈,老三届?有中学生吗?咋没考个大学大专呢?”
广州实在忍不住,笑出声。老敖刚想张嘴,嘴巴却越长越大,眼睛紧闭。
“阿欠……欠欠欠欠欠——阿欠欠欠欠欠!欠……”
“哦豁,你这个夺命连环喷嚏!啊——雨又大啦!老敖,你这家伙,闭嘴啊……”
“我不是——阿欠——故意的!”
葡萄大的雨点石头一样砸在六兄妹腿上,脚上。一边哟哟哟叫,一边悲极生乐似的哈哈哈大笑。
“我底裤都泡烂了!”
“我全身早透了!”
“晚上回去可以不用洗澡。”
“哈哈哈哈哈……”
“老敖,你身上怎么一点都没有湿啊?”
“领导给你防水服了吗?”
五个人一齐看向老敖,老敖开心地像个孩子,交替抬腿拍打地面的积水。大家穿的都是同样的工装,只有他的衣服遇水不湿,手上也不湿,脑袋也干干的,大家都没有怪他。
逐渐的,翠翠、大攀、小兰、阿光、广州发现老敖和他们不一样,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一样。因为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缘故,老敖就成了六人中的团宠。吃饭的时候让他多吃,干活的时候拉着他少干,午睡的时候给他找最凉快的树,苦乐都把他围在中间……哪怕偶尔,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比如,广州就十分不理解眼下的情景。七月的大中午那么热,大家热的躲无可躲,全身都晒裂了皮,老敖头顶上却突然出现了一朵黑云,走到哪跟到哪,凉爽的雨水浇得地面滋滋冒气。哥几个都看呆了,老天爷现在都带这么玩的吗?虽说昭文的天气阴晴不定,也没有按人头分配,看人下菜碟的吧?
“痒!好痒!好痒!救救我!”老敖觉得雨水来的不是时候。
广州放下手上的活,追过去一把抱住老敖。
“痒什么痒?好凉快啊!快来,快来!”
其余四个人也扔下手中的活,把老敖团团抱住。头顶的黑云划过微型的闪电,打着微型的雷,哗啦啦下着冰雹、大雨,大家惊讶地说不出话。外头阳光烈烈,老敖这黑云下成乌云,乌云下成白云,白云后一滴雨水都没有了,才气若游丝地飘走,六只落汤鸡还紧紧抱在一起。路过的人打着遮阳伞啃着冰棍,以为是什么行为艺术。
日复一日,大家更喜欢老敖了,广州和老敖也无话不谈,一边听收音机一边聊有的没的。广州得知老敖在城里并不真的举目无亲,只是和女儿分开住,很多年前吵架赌气,现在各忙各的事并不往来;还知道了他做的一手好酸菜,味道非常正宗,做了好几年,手已经黑了;又听说他养的鸭子非常听话,整天跟着老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惜鸭子总还是得卖掉。
收音机刚播放完夜话节目,又响起悠扬的歌声,没听过的曲子。
“哦?你还差点被毒贩抓去啊?哇这么惊险,怎么逃出来的?”
“肋骨都给我踢断几根,被警察救了。我把女毒贩手上的大戒指给掰下来,戒指比蛋还大,估计循着线索已经抓到他们了。”
“比鸡蛋还大?那得值几百万几千万吧?”
“没鸡蛋那么大,鹌鹑蛋,透明的摸着像玻璃。”
“玻璃?肯定不是玻璃,老土连钻石也不认得,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怪不得去卖白粉。”
“钻石不行,翡翠才是好东西……”
广州向老敖吐露,自己还有个哥哥——廖上海,俩人十来岁就在城里混,抽烟喝酒赌钱混黑社会,混了几年黑社会被打掉了,派出所给帮忙介绍去工厂,修汽车轮胎。轮胎厂倒闭了又去收破烂的厂,破烂厂老板生意赔了本,哥俩也没地方去。他扫大街哥哥在工地做小工,现在安定了些想讨老婆,没人要。
“外面,是你哥哥吗?”
广州一看,果然是。收音机不再播放音乐,开始播放紧急天气预警。
“上海,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气死我了,你身上有没有钱,借我一点,几百块就行,我后天发工资。”
“现在发布台风橙色预警。预计8月18日下午至夜间,超强台风温妮将在浙江台州登陆,中心最大风速将达50米每秒,打破历史记录……
“不是吧,你又……不要再赌钱啦!”
“我没赌钱,早戒了,我刚投了一个项目,手头有些紧,后天就还你!”
“此前,台风温妮已造成台湾省北部及中部山区暴雨不断,台北多地严重积水及山崩,已造成40余人死亡、1人失踪、近百人轻重伤……
“呐,省着点花,过段时间还要回家……你投的什么项目?别被人骗了。”
“你别管了,说了你也不懂,哇不用这么多的哇,两三百就够……”
“拿着拿着……”
“登陆后,台风将经由浙江、安徽北上,并给我省大部带来很大影响。其中,福州、宁德、南平将出现8—10级大风,并伴随50毫米以上的暴雨,局部地区最大雨量超过150毫米,请各市县、乡镇制定措施积极应对,并防范洪涝、泥石流等伴生灾害,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回去小心些,台风来啦!”
“知道啦知道啦,明天才来,早着呢。哎——我才是哥哥,不要那么照顾我。”
广州嘟着嘴约约约模仿哥哥说话,看到上海顶着大风往前走,雨伞被掀翻又吹正,又觉得哥哥很好笑,刚拿伞出去,人已经走远了。
“你俩感情不错哇。”
“屁!我罩着他!”
(2)
次日凌晨已经大雨滂沱。环卫处接到上级指示,张行中带一队,廖广州带一队,查看所辖片区道路的积水情况、房屋危险情况,清理管道淤积,协助民警疏散群众等工作。广州带着阿光、老敖顶风冒雨出发时,马路还没积水,行人尚多;临近中午,街道的动态积水已经一尺来深。低处道路的井盖,汩汩冒起黄黄的污泥;半下午,好几个桥洞、地下通道、小区车库车辆涉水已经超过一米,对讲机里叽叽喳喳不断通报着险情。到了夜里,恐怕整个城市都要泡在水里。
“桥洞水太深,过不去了。下水道是怎么修的,年年修年年涝,一群吃干饭的。”有路人骂了一句。
“嘘,小声点。人在后面。”路人甲给路人乙使眼色,偷偷指了指廖广州几人,朝积水里吐了口浓痰掉头走了。广州没有理会,带着队伍继续往前,对讲机里有人呼叫。
“广州广州,你们在什么位置。”
“在解放桥桥洞下面。”
“快离开那里,积水要从你们头顶上淹过来了,快走!速度!附近有行人就迅速疏散!”
不等听完,广州、老敖和阿光已经疾跑离开桥洞,冲着涉水的行人大喊:
“快跑!洪水要来了!喂,你别淌水,快回去!”
行人充耳不闻,“别管我,我客户资料忘公司了,我要回去拿……”
“你谁啊?要你管。我从小在河边长大,这点水算什么……”
广州见到车要穿过桥洞,忙喊:“小轿车,快停下!退回去,退回去!”
汽车不仅没停,还关闭车窗冲向桥洞,没入积水,好一会才从桥洞那头冒出车头,浮出水面。主驾的西装男狼狈逃出,副驾驶有人敲打车窗着急哭喊,男人踉踉跄跄饶过车头拉开副驾门,女人对他破口大骂。正争吵,小轿车没停好,缓缓后退沉入积水中。路人看到小车咕嘟咕嘟冒气,才操着国骂慌乱逃离桥洞。
广州三人逃离桥洞后,一番寻找内涝的源头,找了几处冒水的下水道口都不像,直到发现一处三米多高的喷口,大呼卧槽。
“老敖,你看就是那里,那个下水口一直往喷,这么高!”
“果然是这里,这个口淹了半个城,啊好臭,是化粪池。老敖,你离远一点,这水至少一人深……诶?这么臭你也不怕吗?广州,老敖好像要下水,拉住他。”
“喂,老敖你干什么去?你以为你王进喜啊,去堵下水道喷口?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出乎广州和阿光的意料,老敖扑通一下跳入水,任两人如何叫喊咒骂,老敖依旧游进汪洋的臭水中,只冒出一个长满疙瘩的脑袋。再往前二十来米,就是化粪池的喷口,老敖浮出水面,脱下上衣往岸上扔了过去。
“一定是哪里堵住了,广州、阿光你们在这等我,我通完管道就回来!”
“通你奶奶个腿!你快给我回来,不要命了!”
“不用怕,我水性好……我可以在水下憋气几个小时,别下来!别下来!相信我!一定相信我!”
“你又不是王八?回来啊!喂?喂?”
老敖沉入了化粪池中。
广州慌了,和阿光缩一处高坡上,看着喷涌的化粪池发愣,直到救援队伍珊珊赶到,才强作镇静下来。现场乱作一团,没人发现少了个环卫工人。民警、火警、志愿者围着高喷的化粪池,争论疏通方案,眼看天要黑下来,广州和阿光嚎啕大哭起来。
“大男人哭什么,又不是第一次遇到。嘶?你们是环卫二组的吧?不是三个人吗?还有一个人呢?是不是还有一个老头?那个老头呢?”
广州和阿光哭得更凶了,颤悠悠的手指着化粪池的水柱。
“掉水里了?怎么现在才说,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快快快,快救人,水里有人掉下去啦……”
几乎同一时间,所有人越入粪水中,手牵手围城人墙,只露着一个一个黑色的脑袋。人墙一深一浅用脚摸着往前淌,脑袋沉下去又浮起来,走到水中央,喷口水流太急队伍分成两段继续往前摸索,一遍又一遍,两遍又三遍,四遍又五遍……
1小时,
2小时,
3小时,人依旧没找到。
晚上十点多,手电筒的光亮无法支持打捞。一位穿白衬衫黑西裤的人,领导模样,一路小跑赶到现场,身后有人给他打伞。
“还打个屁的伞……人真的掉下去了吗?”
广州点点头,阿光点点头。
“你们两个是猪啊!怎么可以让一个老人……下到那么危险的地方,他有一百岁了吧,怎么这么不负责任?打捞情况怎么样?”
有人慌慌张张地向白衬衫汇报,不容乐观。
“你们去到河边没有,下水道通向春江啊!”
“领导,喷口这么急,人应该不可能顺着管道冲进江里。”
“万一喷口下面有涡流呢?或者顺着水面漂走了呢?”
“领导,春江已经淹没河堤了……工作人员也一直在附近搜索,没有看到,不会遗漏的。”
“台风要登陆,更大的暴雨就要来了,别在这刻舟求剑!赶紧去啊……”
大部队分散开,各自领着任务去搜索救援。留下的人顶着漆黑的大雨,只借着一点点手电光,面对着咕嘟咕嘟的化粪池无所适从。喷口不能堵,也堵不住,更大的暴雨还没来,老敖凶多吉少了。
广州没有放弃,一直盯着水面。他选择相信老敖,老敖不会无缘无故跳进水里,也许真如他说的,能像王八一样憋几个小时气——虽然这一点都不可信,广州连1分钟都憋不住。三哥曾说,老敖多次逢凶化吉,也许这次也能吉人天相。
“广州广州,你看水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哪里?什么东西在水里游来游去,比井口还粗?”
“像不像一条蛇?大蟒蛇?哎呀快离远点,这吓人东西顺着管道冲上来了,广州赶紧喊救援,这要跑到街上不得了。”
“别慌,你看化粪池是不是喷的少了?是不是水正在退?”
“是啊,是真的,水在退,不会是大蟒蛇一直堵着下水道吧?我的妈呀,大蟒蛇不会把老敖吃了吧?”
喷口刚刚还喷出三米高,只一会儿水柱便渐渐变矮消失,眼前这汪洋水泽迅速退去,在下水道口形成旋涡,几个来回,露出地面,遍地狼藉。广州打着手电筒冲向黑洞洞的喷口,只见老敖趴在化粪池边,剧烈咳嗽着。
广州、阿光和剩下的几人,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次日清晨,十级狂风携带史前般的暴雨刮过昭文市区,人类毕生所思所求所爱所恨,在狂野的自然之怒下瑟瑟发抖不值一提。自从老敖平安归来,市领导来慰问过,区领导来慰问过,市政部门直属领导也来慰问过了,现在被张行中拴在院子里吹大风淋大雨。
老张不解地问道:“老敖,你身上的淤泥怎么冲不干净啊?黑魆魆的,满院子都是,臭死了。把院门打开,你不会把化粪池都吞肚子里了吧?”
老敖什么也没说,仰面朝天张着大口。任凭高天之上电闪雷鸣,雨势逾大,老敖越笑声震天。环卫工人们想他大概是发了疯,想拉他进来,又担心污泥到处流,环卫处已经臭得不能要了。
廖广州为这个神一样的老人彻底折服,暴雨下了三天三夜,老敖在雨里站了三天三夜,直到雨过天晴,老敖身上的污泥也终于冲刷干净。
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此次抗灾工作的歌颂新闻。某环卫工人学习王进喜精神,舍生疏通下化粪池的事迹被一遍遍传唱。主持人甚至轻松愉快地调侃说,昭文市的龙王也显灵了,帮助人民渡过难关,百年一遇的洪水一到三岔河口的龙王庙,水位骤降仿佛流入了海底,瞬间波澜不惊。
真是的,人们一旦渡过灾难就忘乎所以,老敖豁出去老命,在水下憋气几个小时,经历了九死一生才成为的所谓英雄。广州问老敖,为什么一定要跳下去?老敖说,他性子急,很多事他遇到了,当时当下就想做些什么,换做别人,也会上的吧。无数不知姓名的普通救援人员,舍身忘死前赴后继才守住了防线,这和神话传说根本不沾边,可是大家只信自己愿意信的。
(3)
风平浪静后,一天,广州突然发现老敖消失了。宿舍里,被褥洗漱一切照旧但是人不见了,问张处长老敖去哪了,处长支支吾吾半天不开口。广州急得要杀人,处长才悄摸摸地交代。
“广州,对不起,我压力也很大,但是上头快顶不住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问你老敖去哪了?”
“你别问了,上头给了他不少钱,应该可以安享晚年,老敖继续在这工作的话,都承受不了那个舆论压力。”
“我——问——你——老敖——去哪了?不要扯别的!”
“我也不知道,诶,你别到处去说啊?广州,对不起!”
“你知不知道,他在这里举目无亲啊?他没地方可去,还安享个屁的晚年。”
“广州,我问过他了,他有个女儿在城里,就三岔河口那个养老院。”
“你他妈……他要真能找他女儿,他不早去了吗,还要来这破地方讨生活?!”
张行中还从没见广州发过这么大的火,被镇住了。广州后来几次去三岔河口的养老院寻找老敖,养老院的人说老敖没来过。
“真的没来吗?他有个女儿在这里,应该也姓敖?”
“小伙子,来这里一般都是找爸爸妈妈的,哪有来找女儿的。我们这里没有姓敖的老太太,也没有什么老敖老敖的。”
“是吗?打扰了。呃……如果有一位叫敖壬的老人家来您这,可以麻烦告诉我一下吗?我能留一下您这边的电话吗?”
离开前,广州回望了一下三岔河口的这个小岛。真讽刺,养老院旁边就有一个龙王庙,就是收音机里说的那个,因为哥哥廖上海的事,广州前段时间还去拜过,都说挺灵的,现在却已经贴了封条。
广州隐隐有些悲伤,觉得离老敖又远了一点。也许老敖是故意要离开大家的视野,才会招呼都不打就走吧。现在老敖身上不缺钱,应该可以过的舒服一点,兴许过段时间,他想起环卫处的大家,就会回来看我们。
一个月后,廖广州也要离开了环卫处。大潘、小兰、翠翠来送别,他婉言拒绝了,说忙着去局子里捞不省心的哥哥,家事芜杂不太方便。
1997年房地产突飞猛进,处理完家事后,广州很快就应聘到了一份房产中介的工作,成为西装笔挺的弄潮儿,生活越过越好。白天几乎没有闲暇,不是带着客户看房,就是在带客户看房的路上。为了节约时间,广州买了一辆小摩托,带着客户奔波于一个又一个新楼盘。
转眼到了来年夏天,又是一年汛期,想起去年的事,广州还是会心里难过。他摩托车后座也不再只是客户,他有女朋友了,一名热情的柜台导购,俏皮可爱。
广州开车停在一个商场门前,商场门口正在举办盛大的开业庆典,他看得入迷。
“亲爱的,你发什么呆呢?是想去看看吗?来嘛,也帮你买一身行头。”
“不了不了,上班基本都穿工作服。”
“哎呀,来嘛,你看还有砸金蛋呢?”
“砸金蛋,商场开业都有的啦,我想看舞狮子,可惜没有。”
“不一样的啦,诶诶你看那个吉祥物,是不是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
广州拧不过她,把摩托车停好,走到新开的商场门口,怎么也不愿再进去,女友有些生气了。
“我没说错吧,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就是爱看热闹,嘻嘻看吧?”
新店开业促销很有用,一大早就挤满了人。红红的气球拱门,红红的台子上姑娘们在表演节目。一个节目结束,主持人出来砸一个金蛋,有人抱走电饭煲有人领走一大桶油,有人得到鸡蛋还有人获得冰箱,不断吸引着来往的行人。
广州被台子两侧的吉祥物吸引住了。左边的带着头套扮作一头骏马,右边那个吉祥物……穿着西游记里东海龙王的衣服,脑袋撒满金粉,头上两个龙角高高耸起,白白的胡须齐膝。他双手捧着大大的金元宝,扭动着胖胖的身体灵活地跳起舞,活像个财神——广州认出了他,老敖今天的气色真不错。
看着老敖扭动胖胖的身体,广州笑得像个傻子,身旁的女友有些惊讶。女友以为广州对开业活动很感兴趣,一个劲的指她也想去敲金蛋。广州摇摇头,牵着她走进了商场。
“你上次不是说有条贵贵的裙子想买吗?给你买!”
“真滴呀?可是突然花这么多钱,我还有点心疼呢。”
“得了吧。”
“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