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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蟥之

(1)

多年以来,陈勖和养老院一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和珍珠两人暧昧亲密又点到为止,怕有不怀好意的人盯上。如此战战兢兢地生活了很多年,稍有放松,结果发现的最大威胁,竟然是一只——不对!是一位“爱招两遍手的乌鸦少年”。

说来,自从陈勖不再调查“南关菜市场强奸犯惨死案”,他已经很久没看到那只回眸一笑的乌鸦了,反倒对乌鸦少年越来越感兴趣。既不知他何时从何处来,亦不知离了养老院他平日去何处、在何处、住何处。他不喜欢乌鸦少年明里暗里两副腔调,表面上声音清朗透亮,暗里不仅珍珠信赖他,连阿晴也喜欢缠着他。听珍珠说,少年给阿晴画了一本专属于她的绘本,啧啧啧,真会啊!搞定了阿晴,基本就搞定了他们所有人,这般收买人心的功夫,了不起。

没办法,陈勖也只能将这位“爱招两遍手的乌鸦少年”列为值得信任的朋友之类了。来日方长,在可见的未来,如果青鸟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他一定要将心中的疑惑悉数托出,问个明白。

如此,珍珠这边的疑难事,独独剩下她那位性格乖张、吃苦耐劳、命格硬朗、见首不见尾的父亲了。陈勖认认真真地考虑过老敖的身份,疑点重重。比如为什么要抛弃还是女婴的珍珠?当年遇到了什么无奈事?巧的是,珍珠是在龙王庙被吴攸的爷爷辈们收养的,就在隔壁!不可思议。假如悄悄问问吴攸的姨姥姥,不知道她老人家还记得多少?不行!珍珠平日不在养老院,就在给姨姥姥做饭、劈柴、洗衣,败露就完蛋了。

还比如珍珠闭口不谈老敖的过往经历,身世如迷;再比如老敖的长相,母亲的猜测到底有没有依据,可不可信?还有,为什么老敖缕缕遭受致死伤,身体总能康复如初,换做是他,也早就死很多遍了,连医院院长都无法理解,怎么办到的?医生说,按照身体状况推测,老敖的年纪得一百多往上了,老敖到底高寿几何?

陈勖越想越离谱,甚至联想到这几年发生的离奇案件,好像多多少少和他有些关联。比如他最近刚刚破获的毒贩大案,线索竟是他老人家拼死从毒枭手上掰下来的!之前,老敖在医院因为看到了人贩子的新闻报道,竟然气的吐血,人差点没了;再之前95年的时候,南关菜市场血案发生前后,老敖正在附近卖菜,之后因为重病才离开。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无巧不书。巧是巧,可世间桩桩件件奇怪事,不是我碰见,就是你遇到,无缘由无动机,再巧又如何。

想到此处,正有一个好消息可以告诉珍珠。于是打开手机,拨通头一个电话:

“勖哥早,这么早打电话过来是有急事?”

“好消息,经过三个月的追查,我们昨天抓到绑架殴打敖伯……爸爸的凶手了,准确的说犯人已经伏法了。只不过,爸爸我还在找。”

“太好了勖哥。不过父亲那边,不行就算了,你也知道他脾气太倔,可能养老院对他来说如同坟墓一样,让他去城里折腾吧,他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做子女的只能由他去了。”

“唔——敖伯身体硬朗的很,一定吉人天相,要是有敖伯的消息,我第一时间打给你。呃……养老院那么辛苦,别什么都自己干,不是又雇了俩小年轻吗?”

“雇的小伙子跑啦,吃不了那个苦,一看到老人大小便失禁就呕吐不止,不过小姑娘还在,哎呀你别操心这个了,去抓犯人吧,铁锅爷爷,再见。”

老敖其实已经回来了,一天夜里偷偷溜进岛的。他没进养老院,而是住进了吴攸姨姥姥的柴草间。为什么住柴草间呢?因为隔壁就是龙王庙,他想住进庙里,可是庙已经不是他的了。白天香客把庙里庙外围得满满当当,晚上门就锁了,庙是人家香客自掏腰包修的,钥匙自然也归人家管。

珍珠去吴攸家劈柴,意外发现父亲偷摸回来。珍珠看到父亲不断佝偻的身形,猜到了他做的七七八八的事,狠狠数落了他。因为怕连累养老院的大家,也怕和勖哥说不清楚,索性就瞒下。正因如此,当老敖在柴草间呆够了想走,珍珠也没有过多阻拦。

只是有些话她得问明白,心里不能总是悬着。一天夜里,父亲正要逃跑被珍珠逮个正着,她逼问道:

“父亲,你是不是又滥用神力了?”

“没……没有啊。”珍珠看着他蹒跚的样子都气疯了。

“你连撒谎都不会了。你已经很老了,那种力量请你不要再用了,本来就所剩无几,用完之后你可怎么办啊,你现在已经驼背成这样了,再驼下去你要变成泥鳅吗?我真的,真的已经烦了,和你车轱辘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对不起珍珠,我没有滥用,实在是被逼无奈,我也是为了活下去啊,我也不想死。你……还信我吗?”

珍珠两行泪唰地留下来,紧紧抱住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父亲,曾经的他高大无比,比成年的珍珠足足高出半个脑袋,不想被生活已经折磨成这个样子。

“我当然信你。可是不要去卖菜了好不好,不要去养鸭子,也不要再赌气去工地上挑沙子盖房子,钱被人骗去都不要紧,关键……那种苦连我都受不了,你又何苦?我这里什么都有,哪会缺你吃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还有……为什么就是不肯进养老院?是不是青鸟给你说了什么?”

“我还是喜欢自己过,辛苦没有什么的,力量一点点消失也没有关系,老人家都矮都佝偻不要紧……养老院太闷了。”

“告诉我事实!”

“是这样的,别逼我了女儿,求你了。”珍珠想父亲真的太傻了,一句话就可以把他逼到墙角。

“好,那么你告诉我,南关菜市场的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老敖眼睛躲躲闪闪,身体别过去。

“啊——真是你!那江北火车站的事?”

“别看我,我只是脑袋有些痒,挠一下而已。”

“啊——也是你咯?不用猜,那个毒贩小赤佬也是你干的咯?”

“我是被逼的,被逼的。”

珍珠闭着眼睛,无语又无奈,半晌不知该用什么语气说下一句话,仰着头,两行眼泪滚烫地涌出来。

“珍珠,别生气啊,我做这些坏事都是挑着做的,没有伤天害理啊。你让我走吧,我做的事说不定迟早会败露,我不想连累你和陈勖。”

“连累不连累的不要说了,事情已经做了。至于之后……好吧我给你一些钱,你在城里不要乱跑,就算找活干也不要再找那么辛苦的,好吗?”

“不要——还有。”

“你又骗我!”

“好吧好吧,珍珠别生气。”

趁着夜色,老敖拄着一根木棍灰溜溜地跑了,从后面看,活像一只乌龟。珍珠听到身后有动静,一转身,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融进黑夜里。

(2)

龙爷爷回来的事,阿晴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天亮后,珍珠抱阿晴起床时,阿晴还满心满愿地想帮忙找龙爷爷呢,可当奶奶把她带到饭桌上,一桌子好吃的立刻就分了她的心,忘记这件顶顶重要的事了。

阿晴总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养老院更好的地方了,这里的爷爷奶奶是世间最好的。打记事起阿晴就住在这里,珍珠奶奶和她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靠近河边,阿晴记住了。珍珠总爱给她穿紫色的裙子,紫色的袜子,紫色的鞋子,给她梳双马尾绑着紫色的头花,总说“我们可爱的紫阿晴啊,最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吃饱饱、长高高。”吃饱长高明明是两件事啦!

阿晴要出岛,多是珍珠奶奶抱着出门,抱累了就换铁锅爷爷抱,爷爷也累了,阿晴才自己下来蹦。其他爷爷奶奶们却不愿出岛,只是牵着阿晴在河边一圈圈的走啊走,看看树,看看水花,看看河对岸的房子。阿晴一跨向那座小小的石桥,话梅奶奶就大惊小怪又哭又闹,双手撑腰说:

“这座小小的岛屿是龙王赐予的,哪天她长长久久的睡着了,也要呆着这里不出去,阿晴乖也不要出去。”

阿晴终归要去上学,出岛上学算不算乖呢?长长久久的睡是多久呢?是天不亮了吗?是床头不再有吃不完的苹果、橘子、花生和硬硬的话梅糖了,是河水淹没了小桥吗?龙王又是谁呀?也是一个爱哭又爱闹的老爷爷吗?他住在哪里?

阿晴又要出岛了。吴攸哥哥说,不是出岛,是去过“暑假”。这是阿晴第一次听到“暑假”这个词。幼稚园修修补补,学没上几天,暑假就到咯!

“去和平镇,很美的地方。”

“美?是什么意思。”

“就是……好吃、好看、好玩、漂亮的意思。你会遇到很多小朋友,一起吃饭做游戏、跳格子、跳皮筋呢。!”

“哥哥也去吗?”

“哥哥不去……不要嘟着嘴嘛。爷爷奶奶住的房子,今年也太热了,要修一修,阿晴要去乡下过暑假,乡下凉快,红菇奶奶带你去坐嘟嘟的大车去。”

“红菇奶奶也去跳格子嘛?她只能跳两下,就累了。”

“去给阿晴做饭吃,给你做糖三角,冲甜豆浆。”

“喜欢!”

“小阿晴最乖了”。吴攸双手抱起来阿晴,手臂拖着屁股。

阿晴忘不了那个早上,爷爷奶奶站在桥边,送别红菇奶奶抱着阿晴跨过了那座小小的石桥,阿晴没有哭闹。爷爷奶奶们好像再也见不到阿晴似的,摸着眼泪嘱咐她:

“阿晴,要听话啊,要吃饱啊,不要离开奶奶身边啊,不要去水边啊,不要爬树啊,不要和野猫野狗玩啊,不要乱吃东西啊,不要喝生水啊,不要……哭啊。”

阿晴没有哭哦。

大车颠啊颠,早上吃的三鲜包子和豆浆都吐出来了。车停了下来,开车的伯伯摸摸阿晴的额头,擦干净地板,要她俩坐副驾,说看见路就不晕了。奶奶给阿晴换了干净的衣服,阿晴坐在奶奶腿上数山峰,数大树,数溪流,数竹林,数茶园,数不过来。大车钻进了大片大片的竹林里,竹林下围着一排排茶树,茶树下开了一垄垄梯田,梯田中包着一个小小的村庄,车就慢了下来。

下了车,红菇奶奶和另一位奶奶,见面就抹眼泪,她俩长得一模一样。天上下着淅淅沙沙的雨,阿晴打着伞光着脚走过长长的街,街上铺满鹅卵石,她只走中间的青石板,凉凉的滑滑的。街边的木头房子一间连着一间,盖着黑色的瓦,雨水不一会儿哗啦啦从屋檐落下来,像两排珍珠挂在街边,一眼看不到尽头。

阿晴住在很大很大的房子里,院子大大的,柱子高高的,门槛长长的,刻了蝙蝠和花。房间的门和窗数了几遍也数不完。大人和小孩,从不同的门里出来,围在院子里嗑瓜子,饭点时又回各自家,和养老院很不一样。

红菇奶奶说,“阿晴,凉快吗?就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看到那俩大大的石墩子了吗?那是院门,不要出去”。阿晴点点头。

白天,宅子里各家门都开着,可以从一个房间去到另一个房间,从一个门槛跨到一个门槛,家家厨房、卧室、客厅、天井、走廊相连。院子里的小孩,青梅无猜,在大大的院落里打游击战、捉迷藏、过家家。经常玩到吃晚饭都不回家,大人就喊:

“再不回来,我锁门了,你去做别人家的儿子!”或者“你就提前嫁到他家去吧!”小孩嘻嘻哈哈,才各自跑回家。

乡下天黑的早,吃饭洗漱完,奶奶就要带着阿晴睡。可是,星星都还没睡,阿晴不想睡。

“阿晴想看星星几点睡吗?”

“想!”

“奶奶也想。”

奶奶到了院子里,也不看星星,只和大人说话,嗑瓜子喝茶,打牌下棋,一把蒲扇啊扇。只有阿晴仰着头数星星,数着数着脖子酸了,也和小小子、小丫头片子在院子里打闹。累了分享零食,阿晴拿出了她最爱的话梅糖,滋滋滋酸酸甜甜。

“阿晴想去山里看菩萨吗?”

“菩萨长什么样呢?像奶奶一样吗?”

“哪里像奶奶,菩萨有法力,能保佑阿晴幸福长大。”

“那,养老院的爷爷奶奶们也是菩萨。”

“爷爷奶奶们可不行,你江北的黄爸爸肯定能修成菩萨,不对,修成金刚打恶鬼。”

“黄爸爸成了菩萨,我还能和他玩吗?我想爬到黄爸爸肩膀上喂祂吃话梅糖。好久没见黄爸爸了。”

“阿晴想他了,黄爸爸要去保佑更多人,去抓更多坏人。阿晴要不要去山里拜拜菩萨,祝你黄伯伯逢凶化吉、身体健康,抓完坏蛋就能早点来看你。”

“好耶!”

几天后的清晨,红菇奶奶牵着阿晴,拎着香火出发上山了。白墙乌瓦落在身后,奶奶牵着阿晴从,山门一路焚香拜到山顶。奶奶嘴里念念有词,阿晴不会,只学奶奶的动作。奶奶教她如何跪蒲团,如何双手合十,如何把额头轻轻磕在手背上。山上的菩萨一尊比一尊高大、慈祥、庄严,阿晴看得入迷却不知菩萨像谁。庙很清净,僧侣不多,朝拜结束,穿袈裟的大和尚要留祖孙俩吃斋饭。

“阿弥陀佛,这就是那个孩子吧?可爱哟,积大德了,孩子以后会有福的,多一个孙女你们也有福了。”

“多谢师傅,不敢居功,是城里的黄长斌警官救的孩子,还请师傅做法事时为他赐福。他救过好多,养在我们养老院的只剩她了,都是姐姐哥哥们照顾的好,今天代她们来还愿。”

“世间多有丑恶,作孽颇多;多亏你们行善,我等佛门沾光。孩子,你叫阿晴是吗?晴天的晴?”大和尚手掌指了指湛蓝的天空。

“是的爷爷。”

奶奶要阿晴跪拜,和尚忙止住,受不起。

“很好听的名字,就像这朗朗蓝天,阳光温暖,以后长大,要好好报答爱你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

“是,阿晴记住了。”

说着,让庙里的小和尚拿来一个红色小包,方方的像是打包的糕点。

“庙里有些结余,拿去给孩子买买衣服,上学后买个新书包,新文具。说着就要递给奶奶。”

“不敢不敢!哪能收师傅的资助,庙里做法事座善事要花好多钱,不敢不敢。师傅这样爱孩子,孩子怕是以后不敢来了。”

红菇奶奶慌忙摆手,阿晴也直往她身后躲。

“这个小小的庙,还是当年村里帮忙修的,你姐姐一家帮衬甚多,不收……行吧,阿弥陀佛。”

你来我往几下,愣是罢了。

吃过斋饭,已是晌午,阿晴有些困了,奶奶也没急着带她回。小和尚们开始做午功,嘤嘤嗡嗡的经文,许是进了孩子的梦里,孩子微微笑着,打着轻鼾。日下竹林,祖孙二人才往回走,阿晴蹦蹦跳跳跑在奶奶前面,像只心不在焉的松鼠。

(3)

老话说,大善之人终身无疾,积善之家三代余庆,可人世又是怎样将人糊弄。红菇奶奶此番回来,那件事总悬在心口,和姐姐吃斋诵经也不心安。

一天夜里,该来的还是来了。天色很晚,大宅子院门嗙嗙嗙的响,响了几通,大门没关紧被哐当踢开,院子里涌进来不少人。蘑菇奶奶哗的从床上起身,穿上外套,一开门,住对门的姐姐也出来,两人一言不发往外走。各家大人也开灯大喊“谁啊大半夜的”,纷纷穿衣出门,跑到大院子里。

院子中间摆放着两张八仙桌,宽窄板凳十几条,已经被十数人占上了。来人大呼小叫,拍起桌子和住户吵起来,气氛紧张。孩子们躲在卧室门后偷偷往外看,小阿晴担心红菇奶奶,追到了院子里。

“叫姓范的王八蛋出来!”一个声音高叫着。

“短命鬼,范瑞岩孙子出来!”院子里黑着灯,看不清人脸,几个声音杂乱地应和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出来我放火把房子烧了……”老大的嗓门隐约透出两个发着光的孔洞,唾沫星子喷出来。一说要烧房子,马上就有人啐道:

“你敢!什么东西!”声音有些熟悉,阿晴不记得名字,也对不上脸。

“孙贼害我倾家荡产,什么我不敢?”

“有事说事,挺大个爷们,怎么?仗着人多想打女人啊?”

“冤有头债有主,不和你们废话,让范瑞岩出来。”

吵架吵得极凶,双方互不相让,邻家的狗汪汪直叫。同住一个巷口的邻居,一个接一个出来调和,

“有话好好讲啦,坐下喝点水,消消气……”之类云云。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两边的口气也不再那么凶。不知是谁开了灯,一对脸,全是熟人,你的哥们兄弟、我的兄嫂弟媳、他的三伯六舅、谁的七姑八姨。

“范瑞岩的事冲我来!我看见他会砍死他,煮熟了给你们送家里去。”红菇奶奶的姐姐——范妈坐在八仙桌边上,不紧不慢地说。

“别!杀了也没用,这种人吃着也恶心,把我的血汗钱,拿回来就行!”一个干瘦的女人怼回来。

红菇奶奶突然说话,声音很大,惊到了阿晴。

“我那个外甥不在,死外面也和我们没关系。他欠的钱,你们找他要,找警察,上法院。快二十年了,他什么时候管过我姐,我姐差点饿死在街上,儿子也不管,现在外面借债杀人放火的,找我们做什么?别说在和平街,就是去城里,上北京也没有这个道理!”

“是哇,那小子多少年没回来,这街上谁不知道。”有人递话道。

“老婶,老奶,整条和平街上问问,我英美是不讲道理的人吗?他把我棺材本骗走了啊,我要埋哪里?我等了几个月啊……”

“你糊涂啊!那畜生什么样?还要被他骗钱……”

说话的间歇,莫名有小孩哭,一个带一个,院里的小孩都哭起来。阿晴紧紧抱着红菇奶奶,后反劲一样,这才吓着了,红菇奶奶往阿晴嘴里塞话梅糖,哦哦哄着。大人停止了争吵,把孩子们一个两个送回房间,才三言两语的接着理论。

一来二去,才理清了事情的经过。在场兴师问罪的有两拨人,两件事。

一波人入了范瑞岩的股,是一个号称很赚钱的地产项目,周期短回钱快,五千元一股。现在说来一听就假的事,当时深信不疑,毕竟不少人从他的项目吃到了不少甜头,两次三次,自然没多想。几个月前,范说有更大的项目,赚着的、眼红的、纷纷入了股。没想突然人间蒸发,电话关机,住处上锁。舞厅、夜总会、红灯区、台球厅也没寻到人。

有人拿出本子统计,范到底卷了多少钱。不算不要紧,一算日他祖宗。你一股我一股,两百多万。两百多万血汗钱,逼的人中风住院、跳河自尽、妻离子散。刚刚还吵架的,都同仇敌忾痛骂起来——

“王八蛋,这么多钱,不怕被车撞死,没命花!”

另一波人,是范瑞岩的旧友、工友、熟人。范这些年一直朝他们借钱,今天一百明天一千,只借不还。算起来,为了不还钱,范尽胡编故事,死去的爹妈排成行,断腿的叔伯装两车,姨舅纷纷进监狱,姑婆个个被拐卖……大家并不相信这些离奇的借口,只因顾念那点哥义气薄面,不想他死猪不怕开水烫。这种老赖,怎么就死不绝?

范妈面如死灰,如坐针毡,站起身想把人往家带:

“家里也没几样东西,你们看看能拿什么去抵债吧。”

讨债人唉声叹气,并不去扒拉范妈的屋子。冤有头债有主,众人也劝范妈。夜已然深,夏天也透心凉,看客们慢慢悄悄散去,只剩当事人干坐着发呆打哈欠。

凌晨四点,天开始蒙蒙亮。小阿晴早已在红菇奶奶肩膀上睡着了。忽然,人群身后照来耀眼的手电光,往院门一看,是两位民警。民警见到这么多人,也很意外,有些惊讶,表情严肃。

“谁是范瑞岩的家属?”民警问道。

“我,我是。”范妈和蘑菇奶奶一齐答道。

“您二位跟我们去一趟,去城里。”

“是我儿子抓到了吗?在哪抓到那个畜生的?”范妈急切地问道。

民警相互对视了一眼,又望向范妈,稍加犹豫。

“你儿子死了,跟我们去城里认一下。”

(4)

时间拨回到今天日落之前,两个男人在泥泞的建筑工地上跋涉,搜寻范瑞岩。

自从廖上海入了范瑞岩的股,三个多月来,发大财的念想荡然无存。他看着工地上高高低低的碉堡楼,埋怨道:

“地方真够偏的,路都没修就开始盖房子,你说这房子有人买吗?都是大冤种。跟垃圾场一样,范瑞岩会躲里面?”

同行的刘晓平一声不吭,雨鞋踩着烂泥阔多阔多,偶尔抬头看看两边。工地的脚手架蒙着绿网,吊塔高高耸立,亮着红灯,仿佛随时要塌下来。一天下来,他俩只分吃了三个包子,喝了半瓶水,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再这么蒙头找人要烦死气死。

天很快黑下来。刘晓平、廖上海举着手电,在工地上来来回回,一无所获。他俩明明记得,舞厅就在附近,是一排两层的商业楼,这要找不到范瑞岩,就真不知道该去哪找那王八蛋了。

“等等——看,是不是那里面?”廖上海指了指一排很高的铁皮围墙,围墙的缝隙中隐约透出红红白白的光,一闪一闪。二人寻缝一看,果然是这——禾凤舞厅。七八年前,刘晓平、廖上海曾和范瑞岩来这蹦过迪,后来因为开发房地产,清空了商户,地块被围起来不让进,没想到舞厅还在偷偷营业,估计舞厅已经改成了红灯区。

禾凤舞厅没落了,霓虹灯牌瘪了半边,门口也没有保安,拉开铁皮就进来了。舞厅门口,几个散客抽着闷烟,一对男女,搂搂抱抱没理他俩,四周漆黑很不热闹。进舞厅前,俩人还合计,一会儿如何避免进错房间尴尬。可一到前台,发觉一切如旧,小公主热情过了头,交钱后直接领他俩进舞池。

打开舞池大门,崔健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差点震聋了刘晓平、廖上海的耳朵,俩人的国骂,脱口而出。

舞厅里,上百男男女女拥在舞池中央,合着拍子又唱又跳,氛围灯、激光球随着摇滚的节拍,咚咚咚忽亮忽暗。蓬松的大波浪、亮晶晶的迷你裙、墨镜和喇叭裤、各种味道的香水、厚厚的红唇、青春的笑脸……让人肾上腺素急剧上升,荷尔蒙分泌过旺。要不是有这档烂事,他俩真想跳到天亮。舞池边缘,还摆着一圈沙发。

廖上海和刘晓平很有默契,一左一右分头行动。

“……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

刘晓平生怕错过,人挤人蹭着往前挪,一张脸一张脸仔细看过去,面孔对面孔看不见熟悉的轮廓,眼睛找眼睛每一双都很陌生。倘若范瑞岩就混在其中,冲他猛咧笑脸,范会不会突然逃走?还是会把他嘲讽?

“……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噢、噢、噢……”

廖上海和范瑞岩刚认识,范还很瘦,如今范至少一米七二百多斤。三个月他会改头换面,站在面前也不认识吗?曾经那么熟悉的好兄弟,为什么会骗自己?如果音乐停下的一瞬间,他大喊范瑞岩的名字,范是不是会原地不动,假装不认识自己?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

激光球闪得刘晓平眼睛都要瞎了,各色香水有些令人反胃。周围卡座的人突然纷纷涌向舞池,浑身发着臭汗跳舞。随着歌曲进入高潮,人群玩了命一样摇摆,地板轰轰轰地震动,尖锐的、粗犷的、中气十足的、鸟悄的、嘶哑的、烟嗓的声音一齐吼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噢!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曲罢了,耳鸣不绝,意味未尽,这小小疯狂的世界,只有两个人冷静而沮丧。

刘晓平和廖上海交换着一无所获的眼神,亮双眼在舞厅里飘来飘去。一条条兴奋过度的肉体,涣散着短暂的慵懒,有人搂搂抱抱有人打情骂俏。刘晓平的视线再次扫过卡座,一刹那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刚跳完舞,正用力抹去脖子上的汗,挠着脖子,透红透红。那人的肩宽、头型、手臂伸向肩后的姿势……错不了。刘晓平长出一口气,是冲过去抓住他?还是走过去拍拍肩膀?刘边想边慢慢走近他。

“范瑞岩——操你妈?”廖上海这一声冲天大喊,吸引了舞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只见那人猛得转身,看向廖上海,就是他,这孙子。竟然还不跑?挺有种啊?!

范瑞岩转过身后,直直地瞪着廖上海,嘴巴微涨,手臂搭在卡座上,脖子僵着,一动不动,有些莫名其妙。廖上海看他一动不动,也不着急跑过去,不紧不慢边走边骂起来:

“我他妈找了你两个多月,翻遍了昭文,你孙子,竟然躲在这里蹦擦擦?你跑啊,怎么不跑了?我的钱呢?”廖上海走到范瑞岩身边,范还是不跑不说话,似乎被定住了。

“怎么?傻了?说话啊?我的钱呢?”说着抡起巴掌,抽打在范瑞岩脸上。这一巴掌,并不惊天动地,可范瑞岩的脑袋,竟像花瓶一样,咕噜咕噜滚到了地板上,头上的血噗呲噗呲喷出来。

“啊——我操——杀人啦!”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恐怖,舞厅霎时乱作一团。男男女女你我撞我撞你,尖叫着哭喊着往门口跑,打翻了桌椅,踩断了肋骨,挤破舞厅小小的门。挤出去的哭天抢地,还没挤出去的,拿拳头朝别人的身上砸,脚往别人腰子上踢,或原地跺脚大哭……只一会,舞厅死寂,只剩下廖上海和刘晓平,呆站在原地。

“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杀人……”廖上海哆嗦着哭腔,跪在地上央求着谁:

“哥,你要替我作证!求你了!”

舞厅的激光球没头没脑地晃着,五光十色的照在范瑞岩睁着的眼睛上。脑袋的断口,红色凝固的血液,在汩汩地蠕动,像是再找地上的脑袋。

民警赶到南郊区禾凤舞厅时,廖、刘依旧跪在和范瑞岩的尸体胖,看到民警,廖上海一个劲的小鸡啄米磕头。

“我错啦!警官——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杀人!”

“我作证,警官,我作证,我作证,我作证……”刘晓平语无伦次,不知道要作证啥。

民警被地上的断头惊地不轻,再看卡座上的无头尸,犹豫片刻,才上前拉起警戒线,等待法医到场。民警听完刘晓平语无伦次的描述,看着老实巴交的两个人陷入了疑惑。一个巴掌能把人脑袋扇下来?别说赤手空拳,就算拿刀,也没有几个人有这个力气。那可是人的脖子,有硬骨头有血有肉!

“问题出在死者的脖子上。”法医经过初步的查看,得出这个结论。

“脖子上什么问题?”一位民警问。

“这是我从脖子上取下来的血块,一块一块的很多,你们看——”透明袋装着的血块竟然在蠕动,十分瘆人,一位民警用手摸了摸,软软的,像……

“我的天,这些是什么东西?”

“蚂蝗。”

“蚂蝗?田里吸人血的蚂蝗?蚂蝗怎么会在人的脖子里?这么多?是在那安家了?”

“是,蚂蝗一般寄生在动物体表,很少寄生在体内。为什么会寄生喉咙里?得靠你们了。死者尸体我带回去,详细的尸检报告晚些派人送你。”法医说完就开始和其他同事打包尸体,民警扯着嗓子要吐,扶着墙咳嗽了好几阵才稍稍平复下来。另一位民警递水给她漱口,他忙忙摆手。

“你俩为什么事打他?”

“警官,我们只是来找他要钱的,他骗了我们好多救命钱,找了他快仨月了。”廖上海惊魂甫定,舌头稍稍利索了些。

“骗了你们多少钱?怎么不报案?”

“报了警官,在我们工地附近的派出所报的案,他们也没找到人,我们就自己找啊,今天刚找到……”廖上海又要哭出来了。

“别哭了!你个大男人……法医的话,你们也听到了,你那一巴掌是打不死人的,但你不打那巴掌,估计他也不会死。好好配合我们,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哭哭啼啼东一句西一句的。”廖上海和刘晓平用力点点头。

“他脖子上的病你们知不知道,就那些恶心的东西?”他俩摇摇头?

“好好想一想,他平时都在哪活动,有什么不良嗜好?”

“他在城里好几个工地住,都是外边租房子,我们去过了都锁了。平时……喜欢喝酒唱歌跳舞玩牌……还喜欢去红灯区。”

“在哪赌钱?都和谁赌?哪的红灯区?”

“不清楚最近他在哪玩,我们也三个多月没联系上他。”民警没有抓着这事不放,接着说道:

“知不知道他在城里有什么家属?”

“城里没听说过,在乡下倒是有,和平镇和平街上。不过他几乎不回去,他家里人和他也不来往。”

“这么肯定?”

“我们朋友很多年了,一个地方来的。他逢年过节从来不回家,家里人也没来过,自己一个人在城里晃。是吧?”廖上海捅了捅刘晓平,刘晓平嗯嗯答着。

“这样,一会儿上车,有他家里人地址电话吗?一会儿写给我们,然后带我们去他的住所看看。”

范瑞岩在城里到处租房狡兔三窟,光廖、刘知道的就有四处。民警嗅到了问题的关键,在探查范瑞岩的住所时,更加重了他们的怀疑。

每到一个住所,廖上、刘只是帮忙联系工地宿管开门撬门,然后蹲在门口耐心等民警盘查房间。租的房子都是单人间,别的工友基本群组,个人除了被褥洗漱、球星美女海报,很少家当。范瑞岩的屋子里俨然过日子的模样,大大的衣柜、收音机、黑白电视机、冰箱一应俱全。范没有老婆,有见到过他带年轻姑娘回来。

一连两处没有收获,到第三处时,已是半夜两点多。廖刘二人饿得发昏,蹲在地上捂着胃,试图缓解低血糖的症状。

迷迷糊糊之间,刘晓平发现,房间门口的洗漱池地上,有一粒一粒黑色蚂蟥,走近一看,洗手池、牙杯、牙刷上都是。刘一阵哆嗦,想到在乡下时,就喜欢拧开水龙头往喉咙里灌水,在城里胡吃海塞也不注意口腔卫生,难道……刘急忙跑进房间,想告诉民警,民警已经顺着地上蚂蟥,发现什么了。

漆黑油亮的蚂蟥,如蚂蚁一样排成一列队伍,从水管上滴落到地板上,沿着墙角地缝,蠕动进房间,爬上墙。墙上挂有一张尺幅很大比基尼美女海报,那是1997的年历。蚂蟥有的钻到海报下,有的趴在美女的胸和手臂上,徒劳地吮吸着。

民警犹豫了一下,摸着海报的底边用力一扯,密密麻麻的黑色活物在墙上闪闪蠕动。活物一见光,躯体缩起来,啪嗒啪嗒掉地上,把众人恶心够呛,抢着跑出房间,在屋外嗷嗷呕吐。

“操!”警察破口大骂。让工地宿管端来盐巴一通撒,拿来火把对着墙面一通烧,蚂蟥发出脱水烧焦的吱吱声,好一会儿才清理完。用火烧过的墙壁隐约凹下去一些,约摸烧出一个长方形的轮廓。民警用手关节敲了敲,空的,摸了摸边缘没看到缝隙,随手操起一把木凳子,往墙上一砸。

墙上出现偌大的豁口,哗啦啦往外掉出一捆一捆的百元钞票,钞票上沾满黑不溜秋的蚂蟥,泛出阵阵恶心的气味,几人连忙躲闪。民警手上的凳子哐地掉在地上,众皆失声。

(5)

有的人死了,像镰刀割过稻谷,谷子会被脱粒、收集、晒干、脱壳、蒸熟、喂饱活人;有的人死了,只是镰刀挥过稗子,倒下碍事,扔田埂嫌扎脚,碾碎了猪都不吃。

范瑞岩死了没两天,南郊派出所还在头疼如何破案,锦旗已经纸片一样铺天盖地送来。什么“破案如神”,“为民除害”,“包拯在世”……挂起来不像样,塞箱子离也没地方搁,只能半夜偷摸销毁。

上了范瑞岩当的人,拿到了应得的钱,立马上街放炮,下馆子请客,随后东奔西跑各忙各的去了。范瑞岩八十岁的老母,抱着他的骨灰罐坐在大巴上,想了半天,这玩意儿该怎么处理。

回家的路颠簸得很,范妈中午破戒了,啤酒海鲜吃的有点多,突然喊要拉肚子,和大巴司机理论了几句,下车在一条小河边蹲起坑来。

河水湍急,骨灰罐一个没放稳,咕噜咕噜朝河里滚去。老太太正拉在兴头上,嗯嗯啊啊起不来身。只见那疙瘩球越漂越远,越漂越快,河水一个急弯,罐子啪的撞石头上,瓦罐裂开,咕嘟一沉,阴魂就喂了鱼。老太太拉完肚子,一边提裤子一边盯着湍急的河水,嘴角冷哼一乐:

“行——我不愁了。”

从小河边回到马路上,大巴车竟呜呜呜地还在原地等她,老太太一顿小跑,呼哧呼哧上了车,一车的乘客、鸡、鸭、小猪叽叽喳喳、哼哼唧唧喊她快点的吧!

“谢谢师傅,我还以为您走了,怕今天回不去了呐。”

“得等啊,天快黑没车了。大晚上荒郊野外,你老婆子怎么回去。”

司机边说边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她,似乎觉得看不仔细,站起身站到引擎盖上叉腰问道:“老太太,你那个罐子呢?”司机双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圈,“那是您儿子的骨灰吧……那罐子呢?”

“扔了。骨灰?扬了!”范妈右手一甩。

那年夏天,大巴车的广播里,一遍遍播放着香港回归的新闻,唱起国歌,天涯海角跳着舞。范妈认真听了听,长叹了口气,一屁股礅坐下,巴望着窗外的青山,就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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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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