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勖追乌鸦从夏天追到冬天,追鸟追了不下十次,每次跟一段距离就跟丢,眼看年关将近,万鸟归巢,怕是最后一点蛛丝马迹也要断了。案子久攻不下,锦旗却收了不少,这个所长当得也是郁郁寡欢。
趁闲来无事,和珍珠带着阿晴去游乐场玩耍,也不敢提没有找到珍珠爸爸的事,珍珠反倒宽慰他,“父亲活着就好,脚不长我腿上,爱去哪去哪。”心思被猜透,陈勖脸色好看了很多。
一听阿晴要一款“长耳朵兔挎包”,可阿晴不会打枪。陈勖端起气枪,一顿噼噼啪啪墙上的气球炸完了,老板一看身手不凡,只得赔笑,递出一个又一个礼物,阿晴背上了挎包,一路蹦蹦跳跳。
阿晴又说要套圈,要军用水壶,陈勖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一套一个准,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欢呼声,阿晴依然只挑了一件最喜欢的。
一路玩一路领奖,不一会三双手都是奖品,只得往车里塞。路过“幸运大转盘”游戏时,陈勖站着又看了一会,盯着轮盘出神。突然他灵光一闪,嘴里一边念着“线条,线条”,一边向车跑去。
珍珠和阿晴也嘻嘻哈哈跟着跑,上车后珍珠也不坐副驾,和阿晴在后排捯饬满满当当的奖品玩具,想着这个给哪个奶奶,那件送哪个爷爷,班里要好的玩伴我要送她什么,这个要挂在床前,剩下的要放学习桌上,件件安排地妥妥当当。
陈勖满脑子想的都是“幸运大转盘”,回到警局后,迫不及待地摊开昭文市地图,把每一次发现和跟丢乌鸦的路线连成一条线。果然,十几条线似乎大致都指向地图中的一个区域。他把线段朝中心延长,十几条线汇合的地方,竟然是春江和青渚河的交口——珍珠所在的养老院?
陈勖头皮发麻,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
回过神来,陈勖撕烂地图,不敢和旁人说起,也不敢向珍珠透露,只是去养老院打照面的次数更加频繁了。
(2)
撕掉地图的一刻开始,陈勖日思夜想心里难安。整整半年,南关菜市场惨案的线索一个没有,还越查越玄乎,怎么办呢?万般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也是陈勖从警多年,工作上唯一真正信任的人——嫉恶如仇的人贩子克星,被无数孩子认作“黄爸爸”的昭文市江北区派出所所长,他的同门师弟,黄长斌。
据黄长斌江北的同事们传,黄所长因为听人喊“黄爸爸”次数过多,产生了应激反应,一有人喊,身体会突然僵直,瞳孔放大,后背发冷汗,像木头人一样假装没被人看见偷偷溜走。
黄长斌从人贩子手中真的救回了太多孩子了。他们的父母天涯海角寻来后,二话不说,带着孩子扑通就跪在黄长斌跟前,磕了三个头。
“跪下!以后黄所长也是你爸爸,喊爸爸!”
一次又一次,黄长斌不再敢随便出现在认亲现场,那也拦不住自己成为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爸爸,天南海北来的父母二话不说,就带着孩子扑通就跪在黄长斌办公室门口,磕了三个头。
“跪下!以后黄所长也是你爸爸,虽然爸爸现在不在,喊爸爸!”
一来二去,黄长斌都不敢出现在派出所,一直在外公出,还在办公室门口留下一张纸条:“此处不许喊爸爸。”那也拦不住,五湖四海来的父母二话不说,就带着孩子扑通就跪在派出所门口,磕了三个头。
“跪下!以后黄所长也是你爸爸,虽然爸爸脾气大,喊爸爸!”
养老院的阿晴小朋友,也是黄所长救回来的,只因久久寻不到父母,珍珠便认养在了养老院,由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们宠着爱着。阿晴被救出时,嘴里一直喊着“爸爸爸爸”,黄长斌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唱催眠曲安抚她。阿晴的名字也是他取的,希望她的人生如这郎朗晴天,一尘不染。或许正是此番缘故,独独阿晴喊爸爸时,黄长斌一切如常。
陈勖拿起电话,也想喊一句“黄爸爸”,偷袭他一下,看是不是真如江湖传言有应激反应。不料,急着先开口的是黄长斌。
“喂?师兄,好巧啊,有空吗?我遇到难题了,想和师兄说说话散散心。”
“黄爸爸今天心情这么好?我听说了,你前一阵又抓了俩人贩子,认亲现场忙坏了吧?”黄长斌吓得把话筒摔到地上,差点把家里刚装的电话摔坏了。
“喂,别走!你还没说什么事呢?”
“谁让你瞎喊。我碰到一个离奇的案子,左思右想不对劲,想和你聊聊,你那不是也出了一档离谱的事吗?”
“好哇,咱师兄俩,这是忘了给哪位神仙上香啊?!都犯冲。”
“可不是,我这边有一辆火车压死了一头牛和一个人,人压成了三节,火车直直把两具尸体拖到了火车站,牛嘛不知道哪里来的,死的人你猜怎么着?是全国通缉的人贩子。我觉得莫名其妙,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哇,你这和我那个……不过黄爸爸,我们昭文的铁道安全确实该提升了,这一年下来已经有不少活物被压死了,今天又压死了一头牛一个人……”
“别老喊黄爸爸,老陈?你装什么傻啊!铁道安全又不归我们管,我觉得是有人杀害了人贩子,但是没有任何证据。他死的过于离奇,人贩子横穿铁轨时突然天降暴雨,被拐的孩子卡住了脚,孩子救下来后火车突然开过来,就在这时候山坡上突然不知哪里来了一头牛,大黄牛滑下山坡,还刚好把人贩子压了,然后火车连牛带人一起压死,但是孩子没事。听起来跟聊斋故事一样,你说离奇不离奇?”
“你竟然也遇到了这种怪事?咱俩今年这是……我是个强迫症,遇到有疑点的案子,我非要揪出个一三五七九,半年前我那个案子和你差不多,我到现在也找不到新线索,这不厅里、局里的锦旗又送来了,你说我接还是不接?”
“你那个案子,死的是个连环强奸杀人犯吧?我早听说了,锦旗还是接了吧,死有余辜的玩意儿,结案了算逑。难受死你!”
“你说我?你这个案子,很快上头也会给你发锦旗的,也是死有余辜的玩意儿,结案了算逑。嘿谁难受谁知道!”
咔哒一声,电话那头响起嘟嘟嘟的忙音。陈勖心想,得,吵了一通嘴,什么都没说。
黄长斌也是一肚子气,思来想去,又翻出案子的卷宗。就着案卷,自己在脑子里回顾整个案发经过。
(3)
天还没亮,李青根和老婆娟子开始走山路,跋山涉水到中午时分,全身都湿透了,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围巾蒙着脸汗水直冒,身旁跟着一个小女孩裹成球。娟子怕孩子走丢,用跳绳拴着,一路拉拉扯扯。
孩子不肯走,娟子抬手假装要打,孩子哭哭啼啼跟了一路。一直到前方半山腰响起火车的鸣笛声,夫妻二人才扯着孩子在坡下休息。这条隐蔽的小路走过很多人,岩石已风化,火车阔多阔多震得泥沙哗啦哗啦往下滚。抬头往上看,火车已经跑远,天空一丝云也没有。
“青根,这是不是最后一列了?今天没有火车过了吧?”两口子趴在铁道旁的草丛里,露出半个脑袋朝铁丝网里看。青根拍了拍手表,停在了11点半,已经不走字了,不知道坏了多久。他眯着眼看看太阳,心里估摸着差不离。
“应该没车了,又不是第一次来,带上人,快走。”青根开始沿着铁丝网找,找那个以假乱真的缝隙。娟子抱怨为什么不晚上来。
“快点,这里。白天没人巡逻啊,怎么还问!”青根挪开一段剪开的铁丝网,弯着腰蹲着趟过去。第一个路过的人,没有把铁丝网全剪断,只开了半扇门,铁丝网非常有韧劲,缺口很容易藏在铁丝中间,铁轨百里千里,铁道工人很难发现。青根用劲扒拉着这扇门,放娟子和孩子进来,一松手,铁丝网啪嗒反弹回去,近乎严丝合缝。
娟子听了听地板,没有动静。扯着孩子就要往铁路那头跑,孩子疼得大哭,娟子骂了一句继续扯着牵引绳。青根略略慢了两步,也跟了上去。铁轨看似双向两车道,但因靠近坡下这边并列着两道废旧的铁轨,实际是四车道,加上两边护栏,距离不算近。
娟子拖着孩子一上一下跑过第一道铁轨时,晴空骤然转黑,天昏地暗,夫妻两人大喊糟糕;跑过第二道铁轨时乌云压城,蚕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砸下来,娟子惊吓得一机灵又加快脚步,孩子哭得更大声了;正迈过第三道铁轨,极冷的大雨已经倾盆倒海而来,小女孩哐地摔倒,脑袋撞到铁轨,右脚卡进铁轨和枕木之间,娟子怎么拉孩子也起不来,只顾号天哭地稀里哗啦。青根火急火燎到了跟前,又骂又拍又打硬生生扒拉孩子右脚,孩子哭声逾大。冻雨又急又冷铁轨十分湿滑,整整过了有一千年那么久,娟子和青根越来越慌乱,边哭边骂。从来没有过的事,大晴天怎么就突然下了刀子?
“破老天爷,怎么突然这么大雨,快点啊,快出来啊——”铁轨下泥沙裹着脚踝的鲜血开始翻起来,卡着的脚越来越紧,青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大叫一声,狰狞着嘴倒拔垂柳似的一用力,孩子的脚“卟”的一声出来了,只看孩子已经只是张大嘴巴干嚎,喉咙灌满雨水,没有哭声。
娟子扯着嗓子和青根抱着孩子准备一起冲过第四道铁轨,千道雷光耀眼劈开山顶,根根树木噼啪断裂,瓢泼大雨夹着拳头大的冰雹,石头一样漫天滚滚炸来,把青根砸的头晕眼花踉踉跄跄,人已然站不稳。娟子想回头扶他,青根定了定神,却突然看到铁道上方的山坡上竟然路过一大群牛,被雷雨吓得推推搡搡乱窜,脚底打滑颤颤巍巍。其中一头年迈的老黄牛被挤得站立不稳,眼看牛蹄一崴踉踉跄跄,从坡上朝他们三人滚落下来。
青根昂着头,顶着冰雹,冲老婆大叫,甩起双臂:
“别过来啊——跑!”
眼看黄牛山崩滚来,青根下意识用尽蛮力推开已躲不及的老婆和孩子,自己却失去重心,被黄牛重重压在身下,肋骨崩裂,双腿粉碎。青根只觉天旋地转,周身电击般发麻。老黄牛腿骨折断,奋力打着响鼻,哞哞声呛,在群山间来回求救。弥留之际,青根仿佛被车运到什么更幽深的山谷,身体随着铁轨上下震动,迷迷糊糊看到铁轨尽头巨大的光亮把天照得亮如白昼——列车长笛声近,他已经动弹不得。
山矮林却密,骤雨初歇。乌云散去,阳光重新洒满翠绿的林表,钢针一样的铁路刺穿万古苍莽,一会儿也就银光锃亮了。只可惜阳光太短,关照一会儿,冬雾又裹着沉重的寒气厚厚地盖在群峰之下。
在昭文火车站西北方约十五公里处,两名铁道工人巡路遇到了她俩。当时天已经昏暗,山里雾大,举着矿灯的工人到眼么前才看到她俩在铁轨旁哆哆嗦嗦,吓一大跳。娟子先是木讷了好一会儿,心想人生已绝无指望,好不容易终于遇到活人,哭哭咧咧交代自己从哪个村子来,怎么横穿的铁轨,自己的丈夫怎么被火车压过去,带往远方……
一名工人大声责备道,“年关赶去投胎啊,前面1公里就有铁路道口!”
矿灯扫过铁轨,铁轨上的鲜血反着黑光,一直往远处延伸没有尽头,工人大大叹了口气。
另一名工人摸了摸旁边躺着的小女孩,身上盖着大人的外套。小女孩呼吸沉重,脑门滚烫,冰冷的手一碰到她,小女孩嗓子干哑的嚎哭起来。工人又骂了女人几句,把孩子赶忙抱起来,孩子的一只鞋找不见,右脚淤青出了点血,应该没有大碍,娟子既不回头也没吭声。铁道工人把她们带到了一公里开外的巡逻站,给女人拿了俩包子,给小女孩喂了些正气水,给车站的领导打了一通电话。
半个钟头后,两个男人开车带走了一大一小。路上,男人们自称是机务段的,问道:“是不是还有个男人,被火车推走了?啊……真是你们啊,活腻了,带你去认一认吧。”
之后一路没人说话。
城里却一点也不安静,火车压死人的事情,很快就已传遍了。虽然铁轨两旁经常出事,撞死牛羊猪狗鸡鸭是司空见惯,小偷组团蹲山脚用竹竿盗卖煤炭也是屡见不鲜,行人赌命横穿铁轨更是防不胜防……但在1995年的冬天,火车压死人,压成三节,把牛撞死,连人带牛拖行数十里,到昭文市车站才停住,更是见者胃吐,闻者肝颤,人神震惊。当天候车的旅客噩梦不绝,列车长车都不敢下。
娟子被辗转送到医院后,江北派出所的民警把她带到负一楼的太平间。隔着包裹的尸袋,她已经泪如雨下,待看到塑料袋里破碎的衣物,娟子浑身一瘫软,用头撞地,双手重重捶胸打头,不欲生。民警去扶,劝慰不住,只好扯住一只衣袖,勉强僵持。
睡着的小女孩在医院也渐渐苏醒,头不疼烧也退了,右脚打了厚厚的石膏。护士用话梅糖逗她,小女孩警惕地把手缩回被子里。护士又摸摸她的脸蛋,胖嘟嘟的甚是可爱,嘟着嘴又逗她。小女孩略微放松下来,张了张嘴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没说。
站在护士身后的黄长斌也凑近前来,五十来岁的人了,冲小姑娘做鬼脸。
“把糖给我吧,辛苦您了。”护士点点头,推着医疗器材关上了门。黄长斌向小姑娘演示,只要撕开黑色的塑料纸,你看撕这个齿,把圆圆的糖拿出来,“卟”放嘴里,不一会儿嘴里就会滋滋响,又甜又酸。小姑娘慢慢张开嘴,头抬起来凑近了些,把黄长斌递过来的糖嗦进嘴里。
“甜吗?”黄长斌问,小女孩点点头。
“有没有滋滋滋?”小女孩又点点头,牙酸地笑了。
“好好睡觉,明天叔叔带你去窗外的公园玩气球,荡秋千。”
“我要回家,我要妈妈!”小女孩哇的哭起来,嘴里的糖吐了出来,滋滋滋冒着白色的气泡。
“和你在一起的那个……那个……不是你妈妈吗?”黄长斌给她抹抹泪水。
“不是——”黄长斌停下了抹泪的手。
“那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黄长斌看着小女孩的眼睛,圆如仲夏的满月,汪亮剔透,两弯浅浅的卧蚕眉,深深的酒窝,与那个女人没有半分相像。再看蓬松的头发,被剪子狗啃似的参差不齐,以及脖子侧边小小的痣……黄长斌明白了。
“那,那个火车轨……那个男人也不是你的爸爸咯?”他想说那个被火车碾成三节的男人,怕吓着小姑娘,赶忙改口。
小女孩用力摇摇头。
“不用怕,这里很安全。好好睡觉,明天醒来,我,或者像我一样的叔叔阿姨,会带你吃早饭,然后去外面的公园玩气球,坐摇摇车,坐滑滑梯,荡秋千,都玩好了,爸爸妈妈就到了。乖哈。”
小女孩用力的点点头,把掉床单上的糖捡起来放嘴巴里。
太平间里,女人还在拍地嚎哭,哭的没力气了就只张嘴无声的嚎,张嘴张累了,就坐地上拍地发呆,搅得这些长久睡去的人,不得安宁。许久许久,太平间的门哗的开了,黄长斌横眉竖眼站在这生死界,似要吃人。
“你还有脸哭,蒋盼娣!监狱里由你哭个够。把她铐起来!”那位刚刚还拉着女人衣袖的民警立即站直敬礼——
“是,所长!”
化名娟子的蒋盼娣瘫坐在地,被两位民警架走。
(4)
化名李青根的男人已经死了,和撞死的牛一起,死状很惨,是意外还是另有隐情?是人贩子团伙反目,算计了他们?谁会是幕后的主谋?多年在逃的人贩子惨死铁道,就像是有谁把人贩子残忍处死,然后送到他面前似的,很难不让黄长斌疑窦丛生。
化名娟子的蒋盼娣在男人死后没跑掉,他也想不通。当人贩子十几年竟也会为死去老公寻死觅活?这么惜念亲人心有怜悯,又怎么狠得下心去拆散那么多家庭,把别人的孩子当鸡鸭一样卖掉?真是讽刺!
“自己交代,拐了多少孩子?”黄长斌也不废话,把厚厚一叠照片甩在蒋盼娣面前,蒋盼娣双手被拴在铁桌上。审讯室灯光通明,一张张照片晃得蒋盼娣眼睁不开。
“就当这些都是我干的吧。”蒋盼娣没有碰照片,头发乱如枯草双目无神,冷不丁地摇头讥笑道。
“知道你嚣张,没想到这么嚣张。噢?冤枉你了?还有同犯?想包庇谁?”
“天谴啊,天谴……”蒋盼娣没接茬,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灯光照得她煞白。
“天谴?!老天就是没眼,有眼早送你们下地狱!”黄长斌看着她直犯恶心,担心抑制不住冲动去揍她。
“想知道我救了多少孩子?”
“这么说你是大菩萨?我们抓错了人?”。
说时迟,蒋盼娣突然别过脸开始撕咬左臂的袖子,发出尖锐的怪声。黄长斌和审讯员见状以为她要自杀,冲过去一人掰她的头,一人稳住她的双手。这女人力气委实大,牙齿咬出血也不松口,直到左臂衣袖撕出一道大口子才放弃挣扎,然后开始狂笑。
“看吧,都在这了……”
撕开衣袖露出的手臂布满刀疤,一道又一道,排成两列整整齐齐,从肩膀直到手背,打眼一看约莫有五六十道。肩膀处的伤口已经愈合很多年,都快看不见,靠近手背的伤口却还没有结痂,黄长斌瞪大圆眼。
“一刀一个孩,哈哈哈……数数看……哈哈哈”。
“什么?这么多的孩子,这么多的家庭……你这个疯女人,你害了多少人,十几年……说,他们都在哪里?”黄长斌双手拄着铁桌,眼睛死死盯着她,牙齿近得都可以咬到蒋盼娣的鼻子。
“呸!”蒋盼娣啐了他一口。“要没我,多少孩子冻死在街上,被狗咬死,被鬼扛走了。那些管生不管养的也配叫父母,包一块布,写一张假模假式的纸,放十几块钱,就可以把孩子扔掉吗?”
“放你妈的屁!”黄长斌冲他骂道,“那昨天那个孩子呢?”骂着不解气,就把桌子上的照片抓起来,一张张迅速翻过去。
“那她呢?她呢?她呢?她呢?他呢……还有……还有她呢?他们也是被父母扔掉的吗?没伤天害理?这些年你躲什么啊?”黄长斌把挑过的照片一张张甩在蒋盼娣脸上,刮得她的脸,红一道紫一道,像被芦苇丛割过一般。
“你也是女人!”黄长斌奋力压住怒火,指着她的鼻子,说完哐哐拍了两下铁桌,审讯员都吓了一跳,而蒋盼娣毫不退让死鱼般盯着他。
许久,蒋盼娣莫名垂下脸啜泣起来,肩膀随着啜泣一颤一颤。
黄长斌稍稍平复了怒火,一张一张捡起照片,前后左右在地上又找了找,确定没有遗漏,就坐回审讯椅,叹了口气,说话语气也温和多了,不再像个无赖大老粗。
“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算是你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我们会一一核实,法律会充分考虑这点的,但是这远远不能和你犯的罪相抵。你老公死了以后,你没有跑,也没有把那个女孩继续贩卖,估计你也做好心理准备了。说吧,一桩桩一件件的,都说出来,别把罪孽带到棺材里。”
蒋盼娣向他要了根烟,用两只手的四根手指捧着抽,一阵漫长的咳嗽后脚踩西瓜似的说起来。
由于从事这行实在太久,十几年了,她根本无心也无力记住些许孩子的姓名长相,所以只能说到哪算哪,然后回过头来想起什么就补什么,补了这个想起那个就又开始说,顺序很乱,于她而言比较容易。
“刚开始跟着一个团伙一起做,只是转卖。谁家生孩子生多了怕被罚款,哪里有人扔孩子了,找到卖家就出手。做了几年同伴很多被抓,我当时在外面联系生意跑掉了。跑了一段时间,又继续做。我做这行比较小心,不会留下买家卖家的信息,也不相信同行,更不没有账本账册这种东西,没人知道我。我很少会去在同一个地方接活,太危险也太遭人恨。都是当面洽谈生意,临时找猎物,当面交易,之后就当不认识。
“后来超生的孩子没那么多了,随便扔孩子的事情也不好找,我就在街上弄,赶集的时候,村里来马戏团的时候,孩子和爸爸吵架离家的时候,孩子一个人在外边游魂的时候。只要看到了,大概预估下一两分钟没人看见,自己也能跑掉,会去试。
“昨天那个孩子,是下杨林村赶集的时候,临时看到的。我男人提前记得哪里谁家需要孩子,心里估摸算一下,不能离太近,就想送到北边五六十里外的排岭,路很远价格也能卖贵些,我们从来不坐车,都是走没人走的山路,昨天刚走十几里,在铁轨那男人就没了,怨鬼来找他了……咳咳咳……
“哎,排岭那里我也收过,送去了江西饶口,排岭旁边还有一个什么地方,很小一村子,一里多,不记得了,当时记得收了3个,都是女娃,只有一个能走路,一个半大不大一直发烧哭,我怕人听见,放山里了。”
“哪个山里?”
“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好几年前吧。”
“后面那条路走过吗?有没有去扔的地方看看?”
“走过,一年多之后了,没去看,也不会去看,路上这样的事……常有。呼,也有扔了找回来的,路上以为孩子不行了,一扔掉孩子就哭,哭起来在地上爬,一看没事就又带走。记得好像那个送到了湖南一个叫茶山的地方,很偏,我们去的地方都偏。
“湖南还有好几个,好像有笋头,白溪,禾萍,还有老寨,都是很像的名字,偏远的地方名字都很像,地方都很小。记得在衡阳的时候,差点被抓,当时在火车站……”
“湖南茶山、笋头、白溪、禾萍、老寨这几个地方,都是什么时候?哪年哪月记得吗?”
蒋盼娣翻着眼想了想,摇摇头“暂时想不起来了”。审讯员让她继续。
“在衡阳那个火车站我跑掉了,火车站人多,好跑。坐了好几天,不敢下车,我跑到了山西,躲了很多天。身上的钱花的差不多,还和一个乞丐打架,抢走了我剩下的钱,被他按在地上睡。我不知道自己在哪,不敢求人给钱也不敢去派出所,饿极了在街上捡东西吃,一整天迷迷糊糊,好像一直饿得在睡觉。好多天后,被一个男人看到了,给我吃喝,用大卡车带我到一个地方,房子破破烂烂但总算有吃有喝。可是有一天男人突然不见了,来了另一个男人,说我是他婆娘……
“我想完了,这辈子算交代了。刚开始我跑,跑了被抓回来,抓回来就打,打了几次以后也不打了。他是懒鬼,不种地也不做工,说来钱太慢,怕我出去也不让我种地做工,两个人都快饿死了。一天,他说我走吧,再嫁一个,至少有口饭吃,只是别再跑,说不定别人下手比他重,人嘛这一辈子,不就是吃喝拉撒这些,别人有口吃的,你就凑合过了吧。我骂他真没出息,干脆你跟我干,我能一天赚好几百块……后来,我们就一起做,我发现他比我有能耐多了,做事情很灵活,知道怎么照顾孩子,怎么谈价钱,怎么躲怎么藏,什么时候赶路,什么时候要等,也没再饿过。我们也不打架了,甚至也想养一个孩子……再后来,后来就在昨天,火车把他撞了……”说完,悲从心来,捂着脸呜呜呜的哭起来。
审讯员停下了笔录,看了看黄所长,从蒋盼娣交代案情到现在一直一言不发。审讯员把笔录递给所长,所长摆了摆手,暗示他继续记录。
“关于你和你丈夫的事,我想问,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仇家干的?还是意外?”
“报应!都是报应!”她哭的更难受了,但尽力克制住哭声。
“简单说说,嫌犯也有人权……对,还有那头牛,牛和你丈夫有关系吗,是一起被撞的吗?”
翻江倒海一彻夜下来,蒋盼娣已经可以顺利地控制情绪,她平静地复述了一遍当天的事。他和丈夫如何带着孩子赶山路,怎么找到避开别人走路的地方,怎么找到铁丝网的缺口,以及准备过铁路的时候,天还好好的,但是一准备过铁路,天突然就不对。
“这条路我也常来,我从来遇到那么大的暴雨,比拳头还大的冰雹,漫天的闪电,每走一步都像是被老天爷盯着,对着我的脚步劈,朝着我们的脑袋砸,先是孩子摔倒卡进铁轨,后来男人也摔倒……”
“打断一下,我们的人问过执勤的铁道工人,说当天35度地表40多度晒死人,天气非常晴朗。你说的暴雨、冰雹、闪电是认真的吗?还是和你说的‘老天爷’只是一个比方?这么大的暴雨,这么近的气象天气,城里不可能一点感觉也没有,附近地形也没什么特别的,昭文市都是差不多的丘陵。”
“我没扯谎!是暴雨,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不是?我撒这个慌有什么意思?我男人都死了……警官,你们可以去问那个孩子,她总不会撒谎,她的脚就是因为暴雨滑倒,卡进铁轨的。”
“那牛呢?”
“本来,我们都快跑出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山坡上滑下来一头牛,老天爷,哪来的牛啊,那哪里是牛啊,简直是那些孩子的鬼魂,就像大石头一样从山上摔下来压在他身上!怎么推都推不开……火车轰的开过来,然后,然后就都没了。下一个就该是我了……是我了……”
案件的难点就在这里,案发地点周围荒山野岭,最近的村庄在5公里外,什么人会赶那么远的路去那里放牛?案发地点是当年修建铁路时横切过的一条山脊,有一条非常陡的上山路,灌木丛生,谁会赶牛上山顶啊?去做什么?牛又不是羊,那么陡怎么爬?人都得手脚并用。附近1公里就有更近更安全的路,为什么不走?一群牛上了山,还正好遇到那个山脊处下起倾盆大雨,冰雹雷暴,牛还滚下山坡,怎么想都毫无根据?
整宿,黄文斌都在办公室踱来踱去,觉得这个案子既顺利又离奇。顺利的是困扰了他多年的拐卖案没费什么力气一口气破了,离奇的是那场瓢泼大雨,那群上山的牛,和被火车硬生生推进火车站的牛和人,好像有谁在操控着这一切。
黄长斌扶着办公桌头疼欲裂,忽然听到咚咚咚有人敲门。
“进——什么事?”
“所长,局长派人送来锦旗……”
“叫他滚!”
“好的所长,他说局长明天到……”
“等等——你和来的人说,我刚刚胃病窜稀住院了,不在,不知道多久能好。”
说罢,黄长斌拎着衣服,从后门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