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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菜贩子

(1)

陈勖的妈妈李一楠对自己的生活方式非常笃定,以为人这一辈子应该像五花肉,一层肥一层瘦,工作和生活要泾渭分明;珍珠则指着一盘雪花肉向陈勖诉苦,自己的日子,永远是瘦掺杂着肥,肥肉丝丝嵌入瘦肉,工作和生活死死纠缠在了一起——知道吧?我们养老院的大领导可爱吃雪花肉啦!

“勖哥,你好像也是一块雪花肉?”珍珠打趣道。

“我?我没那么高级,顶多是一块猪梅花,中间大块小块瘦,外边一圈又一圈肥,工作第一,生活也有,生活围着工作转。”

严丝合缝的工作间隙,陈勖的生活也只剩三点一线,两个女人。起床直接奔警局,路上给同事带早点;下班若早就买菜回家,或去幼稚园接阿晴回养老院,和珍珠一起吃晚饭再回家;若晚了,就开车去养老院外看一眼,见四周无异样便回。陈妈对儿子不论多晚下班都要去看一眼珍珠非常欣慰,虽然珍珠至今没过门,但只要儿子去了,她去搓麻、去拜庙礼佛自然更心安理得。

现在,陈勖的生活又多了一件事。几天前,珍珠突然恳求陈勖帮忙寻找她那位不着调的父亲。陈勖一愣,自他俩相识20多年,还没见过他们父女二人有过来往,因她父亲自小便把他丢弃给了吴家收养,每每提起珍珠皆咬牙切齿,一肚子哭诉和埋怨,也不让陈勖过问一句。现在突然要找,陈勖想来,怕是父女还有一份情面,或有要紧事。问珍珠,爸爸长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大致的住址和交往,都知道多少?

珍珠只说:“父亲额头上,长了一左一右两个肉瘤,一大一小一长一短,一个月前,他还在南关菜市场卖菜。一天半夜两三点,父亲拉着板车去蔬果批发市场,回来半道无故晕死过去,我去医院时,却莫名其妙没了人影。”

“啊?晕……死过去,晕过去了吧?”

珍珠没有接茬,摊开一张画纸,说是父亲的半身像。陈勖上看下看,画像上的人一头橘色头发,长了左右对称一对肉瘤(或者称角也不会错),目光炯炯,鼻孔粗大,银须垂到画外,身着古装华服,画纸右上角一行行书“敖壬阿正画像”。陈勖心里生出几分古怪,以为珍珠拿错了哪位神仙的挂画,看姓名又没错,许是爸爸玩COSPLAY时拍的,挺时髦。鉴于话题敏感,他也没多问。

南关菜场狗群案当天,陈勖在派出所门口一眼认出了敖壬,他才确信珍珠没有拿错画像。一有空,就四处打听,也托人留意这位头上长角的邋遢老头。他首先去了医院,询问当日的主治医师、护士,和太平间管事。是的,那天晚上,爸爸确实“晕死”过去了,送来医院已经不治,听护士说珍珠哭了好几个小时,临近中午才在死亡通知书上签字。天!这些他此前全都不知道。

不对啊?如果爸爸已经离世,那派出所门口那个人是谁?再一问,太平间管事说,三天后老人又活了过来,医院紧急送往ICU,结果毫发无损。为此,老人的三位老友还在医院大闹了一场,院长怎么道歉都安抚不了。

呼——虚惊一场。

“请问,是否有患者的那三位朋友的信息?”

“实在抱歉,医院虽然要求访客填写身份信息,可是当天他们情绪很激动,又说自己不识字,所以……没有……实在抱歉。”

又去查监控,大致看到了四位老人的模样,不太真切。医院监控到门口就结束了,马路上又没有监控,无法知道他们的去向。唯一的线索,就只剩南关菜市场。拿着医院监控的照片去比对指认的话,多少会有收获。

“向珍珠要来爸爸的照片,找人是不是更快?”陈勖走出医院,自言自语道。

也许是视频照片过于模糊,南关菜市场问了一路也没人敢保准说认识的。不少菜贩见陈所长又来查案,也忙忙摆手说自己刚到这条街摆摊云云,白白耽误了许多功夫。好不容易问到个熟路的,给带到四位老人以前的合租房处,拐进老街小巷,合租房内已住了他人。

二房东说,“人早就搬走咯,去哪了?不知道哇,都是乡下来团菜卖菜的,住个三俩月半年,我只收房租时来,没那么熟。”线索至此就断了。

二房东还想和陈勖套些近乎,陈勖却未搭茬,直勾勾看着巷子的天井外飞来一只乌鸦。这乌鸦一飞进天井,撞见说话的三人,怕有人害它似的用力扑腾翅膀飞到屋檐瓦上,朝他们仨看。

陈勖神经一紧,想起了什么。只见这只乌鸦竟和前几日遇到的那只一般,张开一只翅膀,朝他挥了挥,翅膀停住了,又挥了挥才收起。

陈勖大喊一声:“是你!”旁的两人不知何故,看看陈勖,看看乌鸦,看看对方,满脸疑惑。再看屋檐上的乌鸦,竟转过身,冲仨人回眸眨了眨眼,旋即飞走。陈勖失了魂般冲出巷子,追到大街上,任凭身后二人如何呼喊,也不再回头。

(2)

敖壬租的合租房内架有两张上下铺,是二房东从附近学校淘换来的。钢管钢梁铺上一块木板,铺上床单、被褥,四个老头住着,很是不差。

这天,敖壬睡得昏昏沉沉,日上三竿都没醒,一直做着梦。他梦见自己沉入了漆黑的海底,跟随着发光的鱼群,穿过珊瑚和海草,来到了一处金色宫殿前。宫殿层层叠叠发出耀眼的金光,琉璃屋顶勾心斗角,海中的珍贵族类穿梭期间,他抑制不住内心激动,满含热泪,这是他梦萦魂牵的故乡。

宫殿里传出海妖悦耳急切的歌声,他迫不及待想要进去,突然两只腿似乎被什么巨大的海怪抓住,直往深渊里拽。他手脚慌乱地扑腾,眼睛眩晕,身体僵直,嘴巴大大地张着,似要溺水。

“老敖……老敖……敖壬……”

敖壬?谁?有人喊他的名字?一瞬间,他似乎发现自己不在海中,而是在天上,他正在自由落体,吓得喊叫声都顶到嗓子眼。心想完了,要摔死了,他拼命挣扎拼命呼号。这时,一只黑色的乌鸦张开硕大的双翼向他飞来,铁钩般的爪子抓住了他,敖壬身体猛地一震,醒了。

“老敖……老敖……醒了?!吓我一跳。”

铁床嘎吱嘎吱响,老敖从床上迷迷糊糊坐起。定眼一瞧,桌子上站了一只乌鸦,心想,竟和梦中救命的乌鸦长的一模一样,揉着脸想要再清醒清醒,觉得不对。

“刚才谁喊我?”老敖看看门,关着,看看窗外,没人,看看乌鸦,乌鸦站着不动,看着他。

“不会是你吧?”

“不错,正是在下。”乌鸦扇动几下翅膀,在桌子上昂首阔步踱起来。

老敖正穿袜子呢,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简直不敢相信,摸了摸身体,温温的,掐了掐大腿,疼。

“我听说人死了,乌鸦才来收魂魄,我是死了吗?”

“呸呸呸!我不是乌鸦,请对神明的信使放尊重点,我是青鸟,记住了,青鸟,不是乌鸦。还有,乌鸦会收死人魂魄这样的事,我没听说过,你不要听那些个念经的老太婆胡说,不要封建迷信啊!‘为了老有所养,幼有所爱的世界’,我奉上头的指示,来帮你的。另外,老人家不要随便说‘死’字,很不吉利。”

“一只乌鸦开口说话让我不要封建迷信,说实话,好中二。咳咳帮我?我好像没什么需要你帮。对了,我有点缺钱,缺的还挺多,你能帮我吗?”

“帮你奶奶个腿,我和你说正事。从今天起,不要住在这里了,我给你一个地址,你顺着地址去找一个叫珍珠的姑娘,他会安排你的生活?”

“珍珠?哪个珍珠?我女儿也叫珍珠。”

“看来这是天意。原来你的最好归宿就是和女儿住在一起吗?总之不能再自己一个人住下去了,今天还好我在,把你叫醒拉醒,否则你已经窒息嗝屁了。”

他和珍珠很敏感,和珍珠住一起,他不愿意,至于原因,他没必要和一只来路不明黑不溜秋的鸟多说什么。

“我不去。请离开我的家。”

青鸟用翅膀摸了摸鼻头,摸鼻头的动作看得老敖一愣。青鸟同情地问道:“我观察你好些年了,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还记得自己的职责吗?”

“知道。但我老了,老人都要死的,今天明天或者后天。我知道是珍珠派你来找我,我很感谢。但我不去,天亮了,我还要去卖菜。我猜,您一定还有很多人要帮,去救别人吧,老头子我要干活了。”

青鸟很惊讶,没想到他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老敖?”

“啊?”

“情况已经很严重了,听我一句劝,去找珍珠吧!你可以不和你女儿说话,直接进养老院,养老院里有一扇特别的门,你找一找,然后进去,去门里度过生命剩下的时光吧。你已经很老很老了。”

“胡说,我很老吗?硬朗的很。诶?我多少岁了?”

“按照人类的年纪,你已经90多了,而你真正的年龄,和旁边那条春江一样古老,岁月也不饶神啊。”

青鸟把桌子上的圆镜子抓起丢给他。

“敖壬,看看你自己,满脸肿瘤,长长的胡须也断了只剩一尺长,头上的角才断又刚长出没多久,鳞片掉光了,后背的骨头一节一节凸起,你到底遭遇了什么?我受太公委任,寻找世上渐渐老去的神明,也受珍珠委托找你,这么些年,她的用心你知道的吧?”

敖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说自己这漫长的一生,竟然到了太平年代,也要变成没什么用的普通老头,靠自己养活自个,也确实有些不落忍的。点点头说,

“行吧,听你的,去珍珠那,去养老院。”

“甚好。去养老院后,你的生活,自然还是以前神仙般的日子,悠游自在生如美梦。只有一个小小的劝告,我需要按照契约告诉你,你做好心理准备——只要你打开了那扇门,你将忘记你名为‘敖壬’的一切。”

“那我会变成谁?”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是你,只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就像,我叫青鸟,可是一进那扇门,我就是一只乌鸦。别人再喊我青鸟我也不会知道是喊我,而我只是一只乌鸦,我依然会飞,会吃喝拉撒,会叫。”

“会叫?不会说话?就像人变猴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你理解了。”

“那我干嘛要去?太公为什么要和你签订这个协议?怪怪的?很不道德,像……我没有别的恶意但我忍不住……像卖身像杀猪。珍珠也真是的。”

“你看,你还是一如既往的误会你女儿,这不是我们协议的内容,这是神明因为失去法力而衰老后的生存法则啊。”

“神明因为失去法力而衰老后的生存法则?狗屁法则,这法则谁规定的?”

“老敖!收起你的傲慢,法则就是法则,就像1+1=2、两点之间直线最短、月亮绕着地球转、量子纠缠、人饿了要吃饭那样的法则……你也不想作为一个孤寡老人死在租来的房子里,给房东添麻烦,给社会添麻烦吧?你也不想自己的老朋友在你葬礼上伤心难过吧?你知道你的死会在他们心里留下多大的伤口吗?人类面对自己的生老病死就已经够难受的了,难道你非要赖着不走,你不是很爱他们的吗?老龙王!”

老敖被这一串机关炮噎得说不出话。心里仍是不舍,“我躲起来死,他们难道就不伤心吗?”

“不用担心,你去养老院后,会走在他们后面的啦!”

老敖一听,心里又添了一份悲凉,是啊,这样的悲欢离合,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可经历多了,反倒心也硬。

“还是算了吧,我老头子也不在乎那个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死了也没什么遗憾。我已经卖了很多年菜了,菜摊子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再说,我和老黄、老周、三哥还约好了明晚的酒局呢?!我不能言而无信,对不?要不您就算了?和太公说,敖壬顽固不化之类的。”

“行吧,公事公办,话我都带到了。呐?这是养老院的地址。虽然此事全凭自愿,但我还是希望,你早点想明白,毕竟你这个笨蛋,去了以后,就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卖菜了,这样大家也会放心。你是有家人的,人老了就应该安心享受天伦之乐。对了——如果你突然想明白了,又没办法去养老院,我说的是比如走不动路啦,困山上啦,发洪水啦,着火啦这些,你只要大喊一声——善良的青鸟啊请张开翅膀来救救我吧!——我就会到,记住只能喊一次。”

“好中二好羞耻……我拒绝。大庭广众之下,想想还不如去死。”

“哼!你怕社死是吧?拜托大爷,你为什么不能躲起来喊?喂,大庭广众之下要是有事,你喊人帮忙啊,笨龙!报警打110、120会不会?我这个呼救是帮你进养老院的,一次性的,你别胡闹。”

“谢了,尽职尽责的神使大人。青鸟,你的心,还是善良,和我说的这么细。”

“是吧?我就知道我心好,感谢的话就别再说了,帮我开一下窗户,我还有事,先走了。”

“啊?不留下吃饭吗?”

“瞎客气!走了。记——得——呼——我!”

嘎——嘎——嘎——

(2)

青鸟一走,夜色笼罩下来。老敖打开灯,肚子有些饿,翻了翻橱子,还剩两条咸鲅鱼,一盘小白菜,味有些苦,饭有些馊。三下五除二,一瓶雪津下肚,饱了。洗碗时才想到,哥哥们还在帮自己卖菜,自己睡了一天什么都没干却先吃饱饭,关灯栓门就跑了出去。

老敖讨生活的南关菜市场是一条露天的宽巷子,熙熙攘攘,由棉纺巷两侧延绵一里多地。老敖摆摊的位置在离家最近的巷子口,这个位置专属于他,没人抢。

菜贩的生活很规律。每日晚饭时候收摊,肩挑车载回家做饭,七八点娱乐,九十点上床,凌晨两三点起床穿戴洗漱,不约而同拉着板车,骑着三轮赶往南郊农贸批发市场。批发市场路途较远,道路坑坑洼洼,菜贩们头顶矿灯,一路说说笑笑也就到了。

老敖很好奇,为什么外地的菜长这么好,葱有一人高,冬瓜比年猪大,芹菜从头脆到脚,大腿粗的笋齐根都很嫩。老敖和同伴挤在闹哄哄的车屁股后,有人开口要两把,有人大喊这车全要了,有人说再等等后面的车,有人慌地直跺脚。瓜果一车又一车,菜贩一波又一波,最后双方却都笑嘻嘻,暗说赚到了。

凌晨的批发市场,是城市第一口新鲜氧气,储存在菜贩们三四点的回笼觉中,伴随清晨的第一声吆喝,释放进每个人的肺里。

老敖、老周、老黄、三哥四人从批发市场回来后,两人睡觉俩人干活。今天的货很靓,五箱鸡蛋要优先看下好坏,一层一层端起看有没有漏液,把坏的挑出来放碗里自己吃。

三麻袋芋子要削皮,白白的芋圆和鸡肉或排骨炖,撒上辣椒粉城里人很爱吃。芋子已经洗过,老敖左手拿起芋子,右手握着钝刀背,开始刮皮,不一会儿搪瓷盆里便乒乒乓乓地装满了。去皮后再过一道清水,就算处理好了。

两箱红椒也需要拆开,鼻子扎到掀开的箱子里一闻,有股淡淡的辣椒腐烂的味道。红椒差不多手臂粗,一个一个拿起来看,坏的去掉腐败的部分单独放。还有西红柿、茄子、都如此如此择好堆齐。

青菜就容易多了,小白菜、苋菜、芹菜、菜尾子、蒜薹……按一斤或两斤一把一把分好,用秸秆稍微一扎,一份一份码在竹簸箕里。香葱、青蒜、藠头、香菜直接根朝外码放,不需要扎。冬瓜、南瓜个头太大,待摆在摊子上,切开一个截面露出结实的瓜肉,就能吸引客人来买,现在还不需要劈开。最后把两个一升的可乐瓶装满清水,瓶口已锥了五六个眼,方便蔬菜打水不蔫吧。

清晨五六点,老敖四人把菜摊在家门口一字排开时,棉纺巷两侧的商铺还没开门。此时天气凉爽,各家上街买菜,菜贩并不吆喝,快手菜很快就可以售出,摊位很小,簸箕空了又满,满了又空,上午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虽然累却也不亦乐乎。

难的是午后,棉纺巷两侧没有一棵树,近40度的地表温度炙烤着人和菜,身上一滴汗都没有,青菜晒成菜干。撤摊很不划算,因为生意并不冷清,不少主顾专挑午后蔬果蔫吧时采购,能讲价还不压秤。

酷热难耐,和哥几个相比,老敖的身体更遭不住,他巴不得天天淋雨,连雨棚都不用搭。几次大雨滂沱,哥几个躲在屋檐下大骂什么破天,只有老敖拍手欢庆,忙得哥几个一顿往屋檐下拉。

卖菜这些年,人虽然更显老态,总体上身体却更有劲,身边老周、老黄、三哥看着比他还老,反倒时时被他们照顾,

“老敖啊,这把年纪了,淋雨容易得肺炎,肺炎容易嗝屁。”老敖因自己的面像和他们不同,一起大排档喝啤酒时,借着酒劲老敖也会悄悄问,

“我长这个样子,不会吓着哥哥们吧?”

“哥啊……你长什么样不是长啊,再吓人还能……多少人脸上长出花来,这里,这里一坨屎。”老周指了指心口。

“就是,老了老了,自食其力,谁能够说我们?不过说实在话,卖菜可比种地强多了!种地累死累活一亩地打个千把斤谷子,苦穷苦穷。你看卖菜没几年,我够棺材本了。”老黄往嘴里大灌了一口酒。

“晦气!哥几个都多活几年,来来走一个……”

三哥是他们之中最容易醉、身体最差的。三哥去过几次医院,除了他们仨,没人去看过。老敖只有在桌子底下扶他时,才会认真端详三哥的光头,光光的头皮朦朦胧胧长着一层浅浅的白发,硬挺挺的。

午后没什么客人,菜贩们喜欢围着一个遮阳棚打牌,玩升级,玩“钓鱼”。“钓鱼”时,每人两张牌,一毛钱的底每轮抬杠加码十元封顶,惊险刺激。老敖不爱打牌,守在酸菜坛子边切酸菜。从坛子里取出腌制的芥菜酸菜,一颗又一颗,在菜板上切碎放搪瓷盆里。

老敖的酸菜从春天腌到夏天,从秋天切到冬天,在菜市场出了名。日复一日手掌切成紫灰色,酸酸咸咸总也洗不净。生意好的时候,手切到抽筋发抖,只得停下,坐凳子上抬头冲客人傻笑,让他们稍等一会儿。这时,离他最近的三哥,抢过老敖手里的刀,一下一下切起来,边切边和客人说笑,过完秤再小抓一把递过去。

夕阳西下,一整天被挑三拣四的日子,才算告一段落。贩菜这一行,苦是真叫皮肉苦,这皮肉苦白天看不到,晚上自己喊。年轻人,喝酒吃肉一觉能补回来。老人就难了,白天弯腰驼背没事,一躺下反而遭大罪,一寸寸关节一根根骨头嘎嘎响,疼得眼冒金星。,刚躺下半夜两三年又要拉着板车赶去批发市场贩菜,起床不是一件容易事,磨蹭是免不了的。

这晚,老敖起晚了些,穿衣出门拉板车喘着粗气,搭话有一茬没一茬。老周问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没啥问题,问要不要吃药,他也摇摇头,劝他今天别去了,他不理。到了批发市场,坐在板车扶手上咳嗽、冒虚汗。

回程时,老敖振作了振作,拉着板车走在大部队前面,可不一会儿就落在众人身后,老哥仨不放心,一边拉车一边等。到了一个长坡处,众人嘿哟嘿哟弓着身体拉到坡顶,老敖才走一半,坡顶的人扯着脖子喊别掉队。

下坡时,老敖的板车突然急速向前往坡下滑,板车的拖棍划拉出刺耳的声音,车轮结结实实碾过老敖的身子,刚批来的菜滚落了一地。坡上的人见到后大声尖叫,七八个壮年大步往坡下冲,手中的电筒急切地指天指地,越跑越急。

老敖身体僵直,金星乱转。天上,一只乌鸦嘎嘎嘎——嘎嘎嘎的凄惨叫着,感慨夏夜凉风刺骨,哀叹老无所依原是自作苦。

(3)

老敖只感到时间停止,灵魂出窍。四周黑漆漆硬邦邦密不透风,还很狭窄,身体凉凉的却不疼,感觉躺在冷库里。

许久,老敖身体可以动了,轻飘飘的。他看到铁盒子躺着一个人,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心想坏了,自己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吗?周围一个一个铁盒子里躺着的,不用说都是故去的人。我的身体也会和他们一样,送进火炉烧掉吗?

算了,身后事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该去哪?去和老周、老黄还有三哥道个别吧?不行,会吓到他们。

青鸟?珍珠……去女儿那里?心里还是有顾虑,都怪自己当年遗弃了襁褓中的珍珠,哪还有脸去找她呀?珍珠也六七十岁了吧?

现在该怎么办呢?不是说人死了,会有黑白无常来引路去到该去的地方?怎么这么久还不到?是路上耽搁了还是正忙着呢?

老敖慢慢飘起来,身体发着幽幽的蓝光,又被一阵风吹出了房间、吹出了医院。晚风刮的乱,老敖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旋转到地上,穿过树叶,落尽水里,跌到地上。他爬起来,看到身旁趴着一直母猫,母猫在给一窝小猫喂奶,没有理会他。他走近些,小可爱们还是没有理会他,更没有乱叫乱跑,这和他理解的死亡不同,他觉查到了悲凉。

黑暗渐渐将他包裹,周围的一切慢慢模糊看不见,他身处浓雾之中,失去方向。慌乱中,他往前跑几步,以为是树木的地方空无一物,原本是房子的所在虚无缥缈,地上的崎岖和障碍也变得平坦无碍,他很慌乱,更觉苍凉又荒唐。

“喂——有人吗?”没人回应。

“老周——三哥——老黄——”他原地转向,不敢多走几步,喊了许久,都没回应。

“珍珠——珍珠啊!爸错啦,我不该遗弃你,珍珠啊——你接我回家吧!”老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眼泪闪着银光啪嗒啪嗒掉地上,没有痕迹。他不甘心就这么魂飞魄散,又一阵疯跑起来,希望碰到什么人或撞到谁,无穷无尽的平地,什么都没有——世上再无一座牢笼,比眼下更绝望更无助了。

失去一切声息、一切物质,消散了一切念想、一切精神,徒有整个空空荡荡的世界、虚无缥缈的自由,难道这才是死亡之所以令人恐惧的真正原因吗?死亡不是一不做二不休,不是拍拍屁股,不是心一横吗?他真的已经成了孤魂野鬼了吗?

老敖心不甘,在荒野里跑来跑去,大喊着珍珠、老周、水生……嗓子哑了也停不下来。忽然一只什么东西嗷地把他扑倒在地。

“吵死了——老头!”一条高大的狗前腿压着他,好不容易见到活物,老敖欣喜若狂,爬起来紧紧抱住狗狗,脑袋埋进毛茸茸里,笑得忘乎所以。

“喂——老头——你住手,住口啊!别亲了——咦好恶心。”大狗对他又是踢又是踹,蹦出二三十米远。老敖想追过去,看到大狗身边又出现一只、两只、三只、十几只狗,大多瘦的皮包骨,尖嘴獠牙淌着口水,远远地看着他,不叫也不说话。

“狗大哥、狗神仙——请救救我!你会说话,你肯定不是一般的狗,帮帮我这个老头子吧?只要我回去,我天天上供肉包子。”老敖脑瓜子混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真的?”扑他的大狗,它身板子健硕,全身油光发亮,头腿比例匀称,不像其他犬只一副副饿死鬼样,似乎是头领。

“千真万确!我以我头上的角起誓……”

“哼?你的角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吗?”狗头领嗤之以鼻。

“请别这么说,这是我们这一族顶顶重要的东西了,如果我食言,这对角归你们,龙角——你摸摸或者舔舔——货真价实的龙角。”说着又用脑袋蹭过去。

“诶?别——别——老头我信,我信还不行吗?非要凑过来?你这家伙就是热情过了头……我看,你这个春江龙王活了这么久,也够了吧,知足啦?什么年代了,这世界哪还有什么神仙啊?!”

“我早就没有法力,不是神仙了,只是街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卖菜老头,想多活几天,我觉得这些年的日子还算是有些意思,不想死。”龙王有些委屈。

“你能和我们跨物种交流,就不算完全没有法力,我们做个交易吧。我的族群在里已经游荡很久,短的三四十年了,长的两三百年。我们生前大多是饿死的,直到现在能感知到饥饿,如果你能出去,就在河边给我们捎些肉包子,我们真的感恩戴德,如能转世,一定选择给你当牛做马。”头领说完,其他恶犬嗷嗷嗷地应和着,无限悲凉。

“那我要怎么出去?”

“具体不知道,但是原理我懂。”

“什么意思?那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看你卖菜都卖糊涂了。我问你,你是春江龙王,你的庙宇呢?”

老敖恍然大悟,可是又泄气难过起来。

“哪还有什么庙宇啊,三四十年前,等身像被推倒,庙宇被摧毁被人占去了。”想到此处,他又恨起珍珠来,非要和学生们鬼混在一起,破什么四旧,做了帮凶,否则他也不至于那么快没了庙宇。

“我女儿亲手带人毁的,要是有庙宇,有神像,我至于失去法力,靠卖菜谋生吗?你知道老人一个人在城里谋生有多难吗?超过60多岁就什么工作都不让做,我说我没过60岁,他们又说要工作经验,除了下雨算命卜卦,我哪有什么工作经验啊,他们还说我封建迷信,不让摆算命的摊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勉强度日,还好这些年和几个朋友一起卖菜,才活到今天……”

“行了行了,别卖惨了,我们哪个不比你惨。言归正传。你的庙宇是不是在春江和青渚河交汇处的岛上?我四处游荡的时候,有看到过,那个破庙还在,这些年人们也慢慢开始注意文化保护,好像有人稍微打扫了打扫。龙王像虽然没有,但还给你留了一个小小的房间,一个牌位,足够了。”头领想了片刻,接着说。

“如果有人去龙王庙许愿,你帮着实现一下,你神力会慢慢恢复,实现的愿望越大恢复越快,想必从这里出去,再次获得肉身应该没多难。”

“原来是这样吗……靠不靠谱啊?要一直没人许愿,我不就一直出不去了吗?我的肉身还停放在太平间,医院怕不会等很久……要烧掉的。”

“机缘这种东西,不好说。你不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我们也没帮过失去法力的神。只是这些年像你这样的神越来越多,偶然碰到祂们用这种方式逃离,就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了。至于你有几分信,什么时候能逃出去,我等犬类无能为力。不过如若成功,届时希望你愿意兑付今天的契约。”说完,头领带着狗群就要离开,老敖还是有些不放心。

“等等——暗号?”

“什么?”

“有没有什么暗号?如果我要找你,或者出去后给你们送包子,喊你时用什么暗号?”

“嗯?大爷,我们是正经的孤魂野鬼,不搞古惑仔那一套,暗号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吧?这样吧,呐?我胸口这个哨子送你了,有急事或有吃的,站在春江或者青渚河边轻轻吹下,我们听到会来的。”

老敖接过哨子,仔细端详。红绳拴着一颗镶着银边的红桃木哨子,哨口似乎刻着什么字,看不大清,内里的哨珠隐隐透着象牙白。

“哇——高档货啊,阁下生前在名门高就啊……”

“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但于我十分珍贵,是小主人在我过世时戴我脖上的。不想这小小物什竟然穿越生死边界,陪伴我三百余年,已不知世上日月更替几何。如今为了我族能继续在亡魂之地继续生存,只得送出,万望龙王出去后,不忘契约,悯我饥犬,年节之时,在春江或青渚河两岸送些吃食,哎,老奴我感激不尽。”

“好——好,我记住了。”老敖不善于文雅的言辞,简单应着,而后将狗头领赠与的这颗哨子庄重地戴在自己脖子上,还在胸前拍了拍,摆弄了摆弄,心里踏实多了,一抬头,万籁俱寂,祂们已没了踪影。

现在,老敖已经知道,此迷雾蒙蒙的亡魂之地,只是现实世界的一个虚无投影。他脚下踩着的还是昭文市老城区的土地,不过生死相隔互不往来而已。既是如此,昭文市也不大,哪怕自己晕头转向四处溜达走走,兴许能碰到龙王庙的所在,总比原地呆着好。兴许自己和庙宇之间还存在一些微妙的联系,冥冥之中或有找到的可能。

想到此事,老敖身体轻快许多。自从褪去了躯壳,他的脊背不再佝偻,脸上浮肿消去,牙齿齐整,龙角完好,龙须到膝,虽无龙形,却凭风得以悠游雾霭天地,上下苍茫倒也是有一分自在。

不知几世几年,转机就在一霎那,一束耀眼的光从地平线某处照来,如清晨的启明星。光点并不太大,只如天上的启明星一点,但已足够。老敖欣喜若狂不顾一切飞奔过去,长久的追寻终于有了结果。

他没有看到梦寐以求的龙王庙,只见在齐眉高的位置,悬空摆着几盘新鲜的供果:两个橘子、两颗苹果,一盘瓜子,一只鸡腿,闪着诱人的色泽。

身为神明的老敖跪倒在地,痛苦流涕,大呼——

“好狗狗没有骗我!好狗狗没有骗我!我有救了……”

供果并不能立刻食用,因为供果盘被一个蓝色的光球包裹,光球外缠绕着一圈圈的红色的咒语,咒语由许愿者的殷切愿望织就。神明唯有触摸咒语,细细聆听,开口允诺,结界才能解开,供果方可享用。享用后若最终没能达成信徒的愿望,名为贪婪的罪责就会降诸神明。

曾经多少岁月,老敖一一聆听他们的愿望,或祈求天降甘霖,或期盼山洪退去,或愿来年风调雨顺,抑或家人出行平安不遇灾厄……眼前这个愿望又是什么呢?眼下昭文市正值大暑时候,许是祈雨?

他像曾经端坐高处那样,整了整衣冠,双手握紧在胸前,闭目宁神,以表郑重严肃之意。祂褪去人间的身份认同,缓缓伸出右手,抚摸蓝色光球,结界的力量将他拽紧,红色的咒语如蛇般缠绕着手指,酥酥麻麻暖流从手指、手心直抵这些年猪油包裹的心。祂心跳加速脸色刹那红润,银须飘然,银角烁烁——啊契约的力量,熟悉的感觉回来了,祂情不自已,老泪纵横。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光球中飘来,这是信徒许愿时说的话,口音中带着酒气,祂静静地倾听着——

“阿莲,我好想你啊阿莲,老天爷你开开眼吧?那个该死的罗广标害死了我心爱的阿莲,也害死那么多人!老天爷,你让他碎尸万段吧!阿莲已经走了三年了,不管这王八蛋躲在什么犄角旮旯,神啊你一定能找到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伴随一阵一阵磕头,说话声渐小,待声音毕,红绳、光球啪嗒炸开,如锁链碎裂般光芒震裂,散入黑夜之中。老敖一阵趔趄,这愿望如芒刺在背,令祂无所适从。

要回到现实世界,就得允诺杀人。杀人,这是神明该做的吗?不践行诺言的话,他要遭天谴,而且发了这么大的愿,恐怕天谴会要老敖的命。真是的,小伙子为什么不去报案?哦——肯定是报过案,那个叫罗广标的许是逃犯,害死了他心爱的阿莲,好几年都没抓到。可是,你许愿之前好歹看看什么庙嘛!也不能喝醉酒了随便找个庙就拜吧?怎么来龙王庙许这种愿,我一个管下雨的,又不是罗汉夜叉,哪里懂这个?完全没有工作经验啊,这差事要怎么干?

烤熟的鸡腿散发出诱人的香味,还是炭烤的,洒了黑芝麻,正冒着热气,再不吃一会儿怕是要冷掉,冷了怕要便宜了庙里的老鼠;苹果红里透着黄,已经熟透了,小伙子洗得干干净净还沾着水珠——他真的好虔诚我好感动;额橘子,不是那种硬挺挺的橘子,橘皮有些坑洼,从顶上塌下去,屁股歪歪坐在盘子里,啊是上好的丑橘……瓜子也很香啊,原味的……

哎——怎么办?吃不吃?吃不吃?吃不吃?

不能浪费吧?办法总会有的吧?先从这里出去吧?天谴不会那么大吧?年轻人的愿望很值得同情啊?惩恶扬善是好事对吧?这年头龙王干夜叉的活,跨界很时髦的吧?!

嗯——就这样。祂说服了自己。

(4)

“好,就这样,没什么大碍,随时可以办理出院手续。平时要多注意饮食,别再酗酒少抽烟,买酒要去正规的商店买,现在假酒太多。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给我办公室打电话……”

名为小志的年轻人躺在病床上,他听着医生的嘱咐,愧疚地点点头,他妈妈在病床旁边对医生一阵拜谢。经过了整夜的洗胃,小志脑袋还有些昏沉,肚子已经有些饿。

“妈,对不起,你受苦了。”小志一阵鼻酸。

“小志……没出事就好。下次不要一个人喝闷酒,更别去河边喝,我养你这么大,你要不争气,我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这么小……”妈妈边说眼泪也啪嗒啪嗒掉下来。

“知道了妈,可是我很难受……”

“已经三年多了,想开一点,坏人有警察去抓,迟早能抓到,早点好起来,抽空去看看阿莲的妈妈,她刚刚打电话来,很担心你。”妈妈冷静了下来。

“嗯——对不起。”

一阵吵吵嚷嚷从走廊传来,几个老大爷拉着一个医生冲进病房,一路打翻了不少医疗器械,身后的护士劝阻不住。医生被一个光头揪着衣领,踉踉跄跄拉到小志旁边的病床旁,病床上躺着一个长相诡异的老人,睡着大觉打着呼噜。小志和他妈妈不明所以,静静听着不吭声也不敢制止。

“你们医院就干这种事?你们是人吗?”光头老人骂道。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医院的疏忽,可是当时确认患者死亡的时候,你们也在场,家属也签了字的。”

“你放屁!谁签了字?我们谁签了字?老周你签了吗?老黄呢?”病床旁三个老头接连摇头,光头老人气不打一处来。

“是他女儿珍珠签的字,她签字的时候你们在场的啊?我们的医学是很专业很严肃的,病人死亡这种事情我们怎么会弄错?”

“你还在跟我犟?!那这打呼噜的是谁?垃圾医院——要不是我去太平间看一眼,听到老敖在铁柜子里踢来踢去,早就被你们害死了!我们赚那点钱都花医院了,花了就花了,你们倒好连病都不好好看——然后传出去说我们倚老卖老,说我们医闹,这是医闹吗?你看人不是好好的睡着觉?”

混乱中,一名穿着白大褂的老医生,走进病房拍了拍老光头的手,温文尔雅地安抚老人们的情绪。

“患者家属您好,我是市立医院的院长,我姓黄,请您先冷静冷静。首先我为医院的这起重大医疗事故向患者和您们道歉,我们已经严肃处理了这起医疗事故的主治医生、护士,也会积极配合公安机关进行事故调查。”说着带领同仁深深鞠了一躬。

“其次,现在患者身体正在恢复,需要休息,我们可不可以先给患者一个安静的环境,咱们不聊医学上的事,毕竟人活了,是一件好事嘛!是吧老大哥。”院长的声音仿佛有一种催眠的魔术,几句话三个老头便冷静下来,确实人活了比天大。病床上那个满脸长瘤,头上长包的老头子呼噜声更大了,还咪咪咩咩说着梦话,鼻孔里时不时冒出鼻涕泡。光头大爷想用袖子或纸巾帮他擦掉,院长拉住他,笑着摇摇头。

老头鼻子上又生出一个晶莹圆润的鼻涕泡,随着呼噜声越吹越大,盖过了半边脸,病人的呓语也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奇怪。鼻涕泡还在长大,老周、老黄和光头实在忍不住,怕出事情,就凑在病人跟前观察,就那样四颗大大的脑袋围着一个鼻涕泡,不知要做啥。

“啪——”鼻涕泡碎了,喷了病人和三个老头家属一脸。

“哎呀……炸了,哎呀……好臭啊……”三人轻声骂骂咧咧起来,一边骂一边笑,笑着笑着发现病人已经坐起来,瞪着他们。四双眼睛相互对视,空气凝固了一会儿,四人便抱在一起哭在一起。

——老敖啊可吓死我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哭死我们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饿不饿?哥带你去吃东西。

——诶?你这个哨子什么时候戴身上的,挺别致啊……

——我也以为我回不来了,我好想你们,诶不能吹哨子。

——你这货,你睡着的时候都梦到什么了,嘴里叽叽歪歪……

——我想吃鸡腿,一手一只,还要吃大苹果吃大橘子!

——吃吃吃,管够管饱。

——以后你别卖菜啦!还天天半夜去批菜,年轻人都受不了的……跟我去和平乡下种种地种种菜采采茶叶多好?

——德先哥,就这么说定了,你要管我饭啊!

病房里有四张床,两张空着,一张闹哄哄,另一床躺着小志,旁边坐着他妈妈。小志刚经历喝假酒,落水、洗胃、灌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神志恍惚。医院院长见状,带着被揪衣领的医生走到跟前,安抚小志一家,关怀他的病情,询问是否还需要什么帮助,也抱歉似的要他们多多包涵隔壁那床,一会儿隔壁就走的。

小志母子为隔壁突如其来的生死悲欢感染,不觉得喧闹也笑起来,母子紧紧握着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生命啊,太脆弱了,能活就好好活着吧,老人尚且如此,蝼蚁尚且偷生,我一个年轻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妈对不起,阿莲,对不起,我还是好想你啊!我也会好好生活下去,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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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菜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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