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州边境,阳关旧址。
时至寒冬,北境数百万连绵疆域间。
鹅毛大雪倾泻而下。
若是有人站在这方土地的山头上远眺,目及之处,必见天苍苍,野茫茫,千里冰封,万里素裹,蔚为壮观。
但可惜的是,这片苍茫壮阔的土地。
已经有多年没有鲜活的生灵敢踏足这里一步了。
神启纪元大同时代3012年,一股妄劫从北方进射而来。
于功骨时代后再次突破斩鬼关,席卷这片苍茫壮阔的地域!
那股妄劫贯穿了大半座北荒州,将数百万里的广袤地域一截为二。
仿佛将一个人的心脏以手术刀切成两半一样。
那一战极为惨烈,守关边军全军覆没。
十万英魂全部葬在北境冰冷的冻土下。
至今已有六载左右,却是逐渐淡出世人眼中,史称‘北阳血祸’,又称北阳血战。
北阳血战中全军覆没的边军,正是昔年青铜帝国的七大王牌军团之一的流火军。
领军者有“豹魂飞火”尊号,亦是御前帝将军之一的徐霁,徐帅。
这支边军,一直以狂野迅动、侵掠如火的行军风格,著称于诸国间。
曾几何时是一只百战百胜的锐军劲旅。
在历史上,一直负责抗击北境外的蛮敌,守戍阳关后的辽阔疆域。
这阳关北境,是包含北荒等九座大州在内的东陆,也是屹立在东陆之上的青铜帝国,拒北方异域之敌窥伺的扼要门户。
在他们最鼎盛的时期,曾经诞生过许多名震天下的年轻英杰。
也数度有百骑退万敌的恐怖战绩,军团的编制一度减员至数人。
可是流火军就像是烧不尽的野草一般。
有着顽强至极的生命力,总是生生不息,劫后再生。
但这一次,流火军似乎真正要消逝了。
连同它的所有荣耀和骄傲,都被埋葬在这里。
像是旧事中的亡灵。
然而,让人稀奇的是,足足六年不见生人踏足的土地。
今日却有一对人马,从远方而来。
广袤无垠的北境雪域间。
两名异乡来客披着轻便坚韧的软甲,裹着苍蓝色的狐裘风氅。
腰间背脊处皆负有剑匣兵刃。
同时携着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
他们乘着从南方内地霜叶州,重金购置的汗血宝马一路北上。
花费了数月时间,穿过数百万里的北荒州土,从南方辗转蜿蜒来到这里。
直至抵达了这座六年未有任何生灵存活的旧址。
六年前,这里还是北境最为繁荣的边关大城。
有许多外来的异域客商、边兵和城民。
当地民风淳朴,好武善战。
几乎当地出生的男孩,有九成都会加入军队。
靠获取军功来出人头地,繁荣程度堪称北荒之最。
而阳关亦是北境外商流物流,进入北荒州中内地的必经要道。
可惜时过境迁,这里已经成为禁忌之地。
昔日繁华的亭台楼阁全部化为断壁残垣,一片焦土。
无数负面气息在地底扎根蕴积。
一旦入夜,这里将恶变为人间炼狱,世间鬼蜮。
帝国严颁禁令,严禁凡人踏足这里。
但马上的两个人,明显不是寻常人等。
他们在靠近旧址后,便逐渐放缓了速度。
两人两马在这座昔日的繁华大城中缓行踱步。
“这……是阳关吗?”其中一人,边走边眺望,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她回忆起自己记忆中的阳关,道:“还记得数年前,我曾来过一次,还记得那时阳关城街道上人行熙攘,延绵千万里的长城上边军严立,南来北往的商队汇聚成一条条壮观的长龙,街道上人潮涌动,有做各类买卖的,有表演杂耍的……”
“那时的阳关真的可以称得上巍巍北荒州第一关,想不到如今已经破败成了这般景象。”
另一人则一眼也不去瞧,只是在向前走,冷冷地说道:“破败的岂止是阳关,还有这里的一切,包括人心。”
此刻,他的双眼中已经没有一丝动摇了。
坚硬地像是一块由这片大地上所有的雪与寒凝结成的冰川,坚不可摧。
那人看向他,坚定地说道:“你既然回来,便早已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这片断壁残垣下埋藏了太多屈死的亡魂,现在就由我们一同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好叫世人知道,世上还有公道二字。”
他则同样报以坚定的眼神给那个看向他的人,坚决地说道:“是啊……不然我苟延残喘这数年,也无意义。”
说话间,两人横穿过已化为一片废墟的阳关大城,来到了那道记忆中的关隘前。
关隘的模样一如记忆中的样子。
但关隘中的那些人却早已消逝。
只有一件件残破不堪的断戟残甲被插在原地。
如他们的替代一般。
仍然艰难地守护着这座已经被遗弃的都城和这片荒废日久的土地。
一如他们最后消亡时的姿态。
以最后的绵薄之力,守护着身后的无边疆土。
连绵不绝的湮天大雪中,十万流火军的残甲断戟。
汇聚一道以关口为中心,延展出去的兵甲长河。
六年前,阳关血战中,这些兵甲的主人,便是以血肉之躯,组成这般钢铁之盾。
任由那道恐怖的战火怎样冲杀,都不曾后退半步。
此刻,天地寂静到了极点。
两人只能听到身侧呼啸的大雪声。
和他们自己的呼吸声。
还有那回荡在天地间,
宁死不屈,
宁战不退,
凌厉无匹的流火意志!
他们虽已远去,但意志长存与天地间。
两人中的男子,缓缓地拉下遮蔽容貌的裘帽,露出自己英武俊秀的面庞来。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坚定的眼神中,充斥着如烈焰般高涨的炽意。
然后他拔出了腰间佩戴的长刀。
刀身空明清澈到了极点。
似一面古今明镜,似一眼通透海子。
从未沾染一点俗世尘垢。
长刀拔出的瞬间,便开始滋生缭绕出一道道缥缈虚幻的烟霞云气。
这柄刀是一柄这支军团自古远时代传下的古刀。
名曰‘天悬白练’。
是昔年镇守在这片疆域的绝世名将——飞将军李镇鬼的爱刀之一。
传闻是大境界者偷渡至传说中的天界,窃太阴太阳之精,分铸成两柄仙器。
其中一柄便是天悬白练,以太阴之精为髓,以天衍玄晶为胚,以太清之气蜕质,以太阳之火铸融,以太阴之水淬器,终得大成。
来头实在匪夷所思,传说这对仙器诞生之日,曾爆发出惊动诸天的异象,其中天悬白练化作一道白虹冲荡斗牛,曾贯穿三十三重天!
直接惊动了天帝!
天帝以无上之力降下天谴毁灭了那名造物者,并在这对仙器上设下了自己的禁制。
将其仙资永远尘封,降入凡间蒙尘。
沦落为凡人染血征战之刀兵永不得物尽其用,以示僭越之罚。
但这些都是久远时代前的传说志异了。
真实性有待考证,但现在这柄古刀的确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悸动了。
他以双手持握,插在雪地之上。
缓缓地跪伏下去。
“流星之骨,血若烈火,宁折不屈,宁战不退……流火十二军,虎豹军主将,君莫笑——归队!”
声若雷动,彻响关隘前。
寒风呼啸拂过,数年岿然不动的十万剑甲。
此刻竟然陆续呼啸起来!
并非风声所致,而是剑甲本身在共鸣。
在呼应君莫笑!
须臾之间,十万剑甲之声慷锵雄浑。
长啸声震动方圆数千里。
时隔六年之久。
这片死寂的土地再次发出了生灵的炙热怒吼!
这也宣示着那近乎根绝的流星般,划过东陆天空的军团。
在此刻起,再度归来了。
他们仍然没有被那场毁天灭地的劫火根绝生机。
仍有根蔓留存,再度生发。
而在这同一时刻,远隔一州之地的青冥州剑祖峰深处,却是传来一阵匪夷所思的异动。
让峰顶之上的剑宗长老们不由得身躯一震,面露惊忧之色。
所谓剑宗,又有‘天下剑宗’的赞誉和美称。
就坐落于青冥州青冥山的剑祖峰顶。
天下剑修皆想入剑宗修剑,然而剑宗收徒规矩严苛。
每隔十年招生一次,每次都有十数万人前来应招。
却往往只有一二人得以通关入门。
而在这片翠竹延绵的剑祖峰深处,藏着一处林立着无数名剑奇兵的葬地,名为“剑冢”。
是历代剑阁中的绝世剑修,或声名赫赫的江湖浪人,或折戟沉沙的历朝猛将,或是名不见经传但境界精微的世外修士。
他们为使自己死后,所负武道绝学或宗族传承不断。
于是便留迹于葬地中,设下种种困难刁钻的试炼考验。
如有人能通过那些磨炼,便能取得其中前人留迹。
或境界大涨,或战力拔升,是许多修士的梦寐之地。
而那异动的源头正是剑冢内一座早已沉寂多年的地底大陵。
陵墓内部屹立着成千上万柄世所罕见的青锋名剑。
而在所有名剑汇聚的中心处,竟有一道以各种珍贵名剑铸成的剑刃王座。
王座之上赫然端坐着一名渊渟岳峙的高大男子。
他双手拄扶在一柄的青锋大剑上,浑身散发着君临天下般的孤傲之意。
虽然他早已白发苍苍,血肉身躯腐朽不堪。
已然彻底化作一具朽尸,毫无疑问死去多时了。
但即便如此,他的身形仍能在无形中,进射出一股令人心惧的王霸之气!
同时有无穷剑意环绕陵地之内。
像是在为其护法守灵一般。
仿佛他便是剑中的帝主,即便在他死后,也不敢有宵小之徒肆意亵渎王驾。
但即便如此,他的确已经死了。
无论生前如何英雄盖世,此刻都已经化为一具腐朽之尸。
长眠在冰冷的陵墓中,与这些冰冷的剑器为伴。
就这样,一直一直地长眠下去,直至永远。
然而,就在下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似的。
地下陵殿的死寂之感忽地被打破,一柄名剑发出了清澈的利鸣,震彻地陵内外。
而后陆续有名剑鸣叫起来,最终所有名剑都似乎遭受了某种远方的感召,都在冲天利鸣起来。
在群剑利鸣中,王座上的那个剑中帝主般的男人,竟然也缓缓睁开了双眼!
而后他那干朽的尸骸竟然也一步步地恢复了生机!
腐朽的骨架上腐肉凋零,新鲜的血肉不断滋长。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那个早已死去许久的男人竟然死而复生了!
那男人感受着远方传来的震天剑鸣。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剑鸣中的炽热战意和冲天怒火。
这是那个远方的小子,给所有敌人下的一份战书。
决绝而炽烈的战书。
感受着那份炽热的战意和怒火,那个男人忽然大笑起来。
发出撕心裂肺的自嘲:“哈哈哈……云无量!荀内圣!你我妄为功骨三圣,竟不如一个后世的小子坚定执着,满口伦理道义。”
“实则不过沽名钓誉、苟延残喘,向那无上存在乞命……”
“可笑,你我曾经风华绝代,立誓荡清乾坤,到了这年岁,竟然如此胆怯如鼠,真可笑,哈哈哈……”
撕心裂肺的大笑过后。
那名帝主般的男人再次缓缓闭合上的双目。
那短暂的回春之象霎时间再次倒转,他的躯体血肉再次回归到腐朽的状态。
他的声音也变得衰败和苍老不堪:“小子……我在这里等你,我会苟延着这条性命,等你来杀我。”
同一时间,东陆南方的云泥州深山中。
一座寒气森森的千古巨刹里。
一名枯坐在大佛前入定数年的老僧突然睁眼。
面露骇色。
而在东陆以东的文武州。
某处隔绝世间的幽篁竹楼中。
一名饱读书卷的中年读书人。
同时对北方传来的剑鸣有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这两人虽然远隔数百万里之距。
但他们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
那个地陵深处男人的自嘲之声与讥讽之语。
“天道轮回,果真报应不爽……既是如此,我们亦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哪怕手染污泥与血腥,哪怕最终为其所杀,亦要行。”
读书人遥遥地望着天空,幽幽哀叹道。
时至今日,回想起他们当初年少时那般意气风发,不禁令人感慨万千。
如今的他们正如西方流传的古老神话中的屠龙者一般。
所有的屠龙者自己在最后也将变成穷凶极恶的祸世恶龙,等待新的屠龙者砍下头颅。
结束这壮阔而又悲惨的一生,如此循环,永无终结。
“这本就是我们早已决定好的事情,一旦决定便再也回不了头了,也许那个意气风发、势要肃清寰宇的我们,早已消亡了……”
老僧幽幽开口,双目却是空洞无神。
整个人骨瘦如柴,再无半点生气。
这是东陆巨魁——青铜帝国。
也是整个神启纪元开辟后的第七个大时代,名为大同时代。
从第三次界战中存活下来的英雄们,逐渐走向腐朽与衰败。
而新时代的希望之光,
却在倾天的劫火中近乎消亡。
世人苦苦追寻的天下大同,
至此似乎还是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