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旭州回永莲的路上,王酥飞得极快,似乎因为曹秉承没有带自己去龙宫而生闷气,曹秉承堪堪二境,自然跟不上,只好拉着王酥,一路上走走停停,每每只行了半日路程,就要在驿站歇息,至于伙食,就在沿途各水神府、山神府解决。王酥起初还暗暗得意,后来越来越发现此人是有意为之,玩得不亦乐乎。
这差事倒是被你当得舒服,钦天监虽属礼部,但到底不是一个衙门,这姓曹的这么潇洒,竟也一点不避着我。王酥一路相随,心里没少腹诽。但自己毕竟只是钦天监指派的护卫,就算多多少少有点看不惯,但也不会去告状。
淮州仙临郡,某官家驿站内。
此处离大渝都城永莲不足百里。若是修士御风飞行,也就半个时辰。曹秉承拉着王酥在此歇脚,柜台驿吏见了二人敕牒,原本耷拉着的眼皮瞬间绽放,大人大人地叫着,爽快安排了两间房,反被王酥拦住。
“不必,一间即可。”王酥冷冷摆手,一路上她并未变回男性装束,而是以本相示人。驿吏连连应好,把二人领进了房间,速速退去了。
这一路曹秉承已经习惯了,四境修士,已无需凡人般睡眠,用王酥的话说,咱的职责是护卫,护卫都在隔壁睡觉了,那还护哪门子卫呢?
神和一年,大渝朝廷颁布条例:官员出差原则上必须住驿站,若遇到驿站条件不佳或偏远地区没有驿站,官员可以选择住宿寺庙或客店,费用由朝廷开销。此外,兵部将全国驿站的官员食宿标准统一,不设上房,不设特殊饭菜,一切供应,与普通百姓无异。
一炷香不到,饭食便到了。王酥极少在外饮食,但朝廷标定的驿站伙食,她却每次都会吃完。
“慢着。”
王酥接过两份餐食,随即喊停送饭的小佣,蹙眉道:“我并未额外点要吃食,这两份已经超出标准。”
“是驿站里大人的意思。”送饭的小佣小心陪笑道。
王酥正要发作,这时曹秉承淡淡挥了挥衣袖,耐心唤小佣重新换两份即可。
“你为难他做什么。”曹秉承笑道。
王酥关上门,回头冷哼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就不怕有人查问下来么。”
“你也要知道这些人的难做,朝廷是出了法度不错,可实际上你若真的上一些粗茶淡饭,就怕某些官老爷不高兴。位子低的不说,人家一看到你肩膀的日月刺绣,巴结你都来不及呢。上错了无非是一顿骂,若是因为没上,被一些心眼小的老爷记恨上,哪个更厉害?”曹秉承铺开几页信纸,慢悠悠磨着墨道:
王酥语塞,偷偷翻了个白眼,“罢了,我出去转转。”确认屋内无恙之后,王酥便不见了身影。
在苏山,曹秉承已得知瑶台北归时,有意无意绕了半圈,沿着松曲河逆流而上,后顺着吴江下游流域缓缓而行,仪仗直至入海处才向北回到永莲。
曹秉承望着王酥消失的门口自顾自笑叹,回想那些天,他既怕瑶台不来,又怕瑶台来真的。北归路线如此耐人寻味,某些人总该彻底老实一段日子。况且礼部的本意也是如此,吴江一时半会儿动不得。
至于另外一件小事,吴江司吏银鳞之死则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自己和礼部大人的传讯飞剑之中,更不会提什么剑宗和红衣女子,事实上他知道礼部根本就不关心,也许钦天监会关心,但真的不多。
一刻钟不到,王酥端着两份标准的驿站餐食,出现在曹秉承身侧。等曹秉承写完书信,两人才开始吃饭。
曹秉承见王酥脸上难看的很,却偏偏不问。直到王酥终于忍不住,压着火气道:“曹大人,我刚刚顺便巡视了一番驿站,发现驿站内马匹极瘦,房里就五六匹马。坞内五叶飞舟,竟只有一叶是可使用的,我问驿卒还有的飞舟去了何处,一番逼问下,竟然被派去给郡内的商人做了运送私活去!还有驿站的房间,有几间装得极好,竟然被驿站的人拿来给家眷住!”
“你倒坦诚,这都是你‘一番逼问’得来的么。”曹秉承头也不抬,继续吃饭。
“不然呢,这些人可不会说实话。”王酥反问。
“驿站的事,自有兵部衙门去管,指不定还是上头的大人默许的呢。”曹秉承笑着摇摇头道。
“曹大人!”王酥筷子一拍,但还收着力,“你不说,他不说,我不说,才有民脂民膏浪费。曹大人,你不问,我偏要管。钦天监的修士可不是一天到晚头朝天,数星星看月亮的!”
“那你如何管?”曹秉承饶有兴趣问道。
王酥明显有些气短,想了想,吞吞吐吐:“自然是报予宪台……”
曹秉承抬起头,故作讶异道:“我还以为你会把这些人直接绑起来,扔到地方察院了事。”
“难道在大人眼里,把我当作一莽夫么。”
“哈哈哈……咳……我不妨与你多说几句。”曹秉承咳嗽掩饰尴尬,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一曰外患,豫北收复打了四年,北境流民遍地,衣冠南渡。北朔虽退兵,可依然在北朔南岳定归山屯了重兵,且对方又在我大渝东北海的几座岛屿边界外训练水师。朝廷军费防务要钱乎?”
二曰内患,朝廷新政已出八年,鼓励百姓北归,免赋税,厘田地,豫州本就是粮食产地,但如今生产凋敝,仍有大量荒地,粮食产出不足战前六成。民生要钱乎?”
王酥凝眉颔首,应是明白了某些关键。尝试询问道:“驿站依赖朝廷和地方拨款,银两不够,驿站上上下下又要人养,自然要自己找办法筹钱,故而驿丁流失、借公行私、贪位取容等乱象横生。再加上监督不力、官员腐败。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根本,在于制度,在于国家现状?”
“不错。”曹秉承对眼前女子护卫有些改观,继续笑道:“你说的也大差不差了,还有,你可知科举?”
“自然知道。”科举改制是朝廷新政的重头戏,王酥当然知道,不仅知道,还很了解。宁康年间,科举还只是个雏形,仅在大渝北部几个州郡试行。而如今,马上就要全国推行了。
“科举改制,使天下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无论家世、贫富,皆能入仕,一改从前门阀举荐之弊端。你可试想过?科举一开,于国家而言是何种的新风貌?”
王酥沉思默想,端坐不动,一方面细细思量,一方面……她王酥自己不就是门阀么?王谢崔郑萧,战场军功、累世经学,门生故吏遍天下。科举改制,触动国本,王酥马上联想到此改革必然阻碍重重,可这和驿站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当王酥想到关键处,曹秉承继续笑道:
“科举改制即将大规模施行,阻碍重重。全国上下,内忧外患,不可不谓是人心浮动。驿站虽小,可大渝每隔百里就设一驿站。邮驿、递运所雇佣之人何止万万。全国如此作风的驿站,难道就仙临郡你我所住的这一家么?你我能发现此处弊端,难道别人发现不了?”
王酥憬然有悟,点头严肃附道。“驿站之弊,恐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番谈话下来。王酥对此次旭州之行有所体悟,怪不得瑶台并未派人协同办案,瑶台真要来了人,那被罢黜神位的不仅仅只是一位河伯了。
“多谢曹大人不吝言语教我。”王酥起身抱拳,有些赧然道。
曹秉承笑而不语,起身拿起一封墨痕未干的书信递给王酥看,王酥不明就里,拿起一观,原来曹秉承进门那时,就写好了给宪台的检举信。
这下轮到王酥越发难堪了,我不会真是个莽夫吧?某人脸烫烫的,想来是桌上的菜辣子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