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杨彪只好死心,自己相马的本事也是半瓶子,刚在小乙面前还敢拿大,到李丹这里一捅就露相了。
本朝因常年对鞑靼、吐蕃作战九边处处缺马,是故北马南渡极为罕见,若是战马更会扎眼惹人注目,所以李丹说这马不是李彪手里能过的货。
南方马儿特点是耐力好能走陡峭山路,如两广、云南的马匹。
但一个是产量不多、流通到本地的很少,一个是个头都不高大负重有限。
寻常时节一匹好些的马也就十几两银子,但你个普通的马牙子拉着匹千里驹到处乱晃,就和手里托个金元宝出门没两样,纯粹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他扭脸瞅瞅慢吞吞跟在身后的这匹马:“三叔,这牲口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匹一等的好马,兴许吃饱草料能好些?”
话才说完,迎面来辆马车,大概是哪家管事出来办采买的。
这枣骝儿见了忽然挺胸抬蹄,昂首扬鬃“唏溜溜”声,吓得对面那马惊恐万状,连连甩首后退。
马夫赶紧跳下车紧紧拉住辔头喝止,一面吃惊地看过来,一面将车子避往路边。
李彪也吓一大跳,差点松开手蹿进旁边店铺里去。
杨大意哈哈大笑,上前接住缰绳道:“未料三郎年纪轻轻却如此知马!”
“书中自有黄金屋嘛,我也是头回这样近见到河曲马,且还是这么好的一匹!”李丹说完,推了把杨彪:“去,叫顾大来!”
顾大是最早跟李丹的兄弟之一,七人众里被分在西市集上镇场子,手下带着十来个兄弟。
他这人豹头环眼,须发都扎煞着,看上去很凶(打架时很拼),但李丹知道此人讲义气,是个可信用之人。
他听见李三郎找,连忙跑过来,见有生人在侧便拱手:“三郎找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兄长,这位朋友杨大哥从北地来,我正要好好款待一番。
不过手头有桩要事,麻烦你先带他去混堂(公共浴室)洗浴、用些浆水点心,再到老纪的成衣店给他里外都换了。
未时整你们一同来宏升店里吃酒,可记得了?”说着摸出张银票递过去。
顾大显然不是头回为他办事,不客气地接过去,又道:“三郎,杨大哥带着兵器在街上走动多有不便,少不得被做公的问来问去,甚是麻烦。
不如先找个地方安置下,然后我再带他去洗浴,如何?”
李丹一想也好,便点头说:“那就安置在仁里客栈罢。”转过头问李彪:“仁里客栈的韩安你可认得?”
“赛魁星嘛,谁人不知?”李彪诡异地笑答:“便是不识他,也需识得他浑家。”
顾大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李丹继续说:“你牵了马、带着杨大哥的兵器去客栈定下住处,并请韩师看看这马,劳他费心照料,食材、汤药都包在我身上!”
李彪接下兵器牵着枣骝儿走了。杨大意见铺排周到很过意不去,李丹摆手让他不必在意。
杨大意先还嘀咕去洗澡、买成衣,肚子不知还要叫多久。
见他分派得井井有条,那俩人也都恭恭敬敬,不禁十分诧异。
暗地咂舌,想真不愧是知府的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因此也就忍下想吃的念头,拱手道谢,先跟着顾大往混堂去。
李丹注意到他依然背着那包袱,心想里面不知是什么,他竟宁愿盘缠被盗也要看顾好包袱,或许这便是他的差使?
遇到杨大意是个意外,李丹最惦记的还是这几本书的事。安排好其他人,他便赶去刘宏升家酒楼找杨乙。
他走进酒店的时候,二楼雅间靠窗的桌上已经摆布了几样菜品。
宏升家的店挂个酒旗,上写“膳坊酒家”。
掌柜刘安和的大儿子叫刘愿升,二儿子就是刘宏升。
别看刘宏升矮墩墩的像个坐地树桩,却身体灵活行走如飞,人送诨号叫:坐地太保。
他因恼恨地痞欺侮,从小学得身好拳脚,尤以炮捶和岳家拳擅长。
结识李丹后,得他助力家里生意越来越安稳,连门口旗上的字都是李丹题的。
本县那些地痞、坏蛋见了这旗都晓得惹不起,无人再敢来搅扰。
老大刘愿升和弟弟不同,是个就乐意专心钻研饮食技艺的实心人,还得了李丹的指点真传,使刘家面点成了余干一绝。
因这缘故,老刘掌柜不但不反对兄弟俩和李丹来往,反而非常支持。
听说李丹要请客,老刘掌柜叫大儿子盯厨房,自己亲自督着伙计们把里外都整理、洒扫、揩抹了一遍。
正伸着脖子纳闷怎么还不来,就听见二儿子在门外说话的声音。
不一会儿刘宏升摇摇摆摆地引着李丹走进来,大叫:“阿爹,李三郎来啦!”
刘掌柜早乐呵呵地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见他今天一身儒服眼前一亮,拱手道:“三郎来小店蓬荜生辉啊!”
“刘叔生意兴隆!”李丹行了晚辈礼,然后说:“今日我亲自下厨做一道蒜泥蒸肉,一道菰笋炒肉。刘叔,烦你割些鲜肉来备用!”
老刘掌柜见他兴致勃勃,立即应下了。一面吩咐人去做,一面叫老二引他上楼。
李丹道不必,回头摸出张银票来交给刘宏升,叫他快步去交给仁里客栈的韩安。
“二哥,有个朋友我请客后要带去他那里安置。那人带了匹马,我先叫李彪已经牵去交给韩师,却忘记叫他带钱钞。你赶紧追去把这个交给他。
韩师乃马师名家出身,他那两下子我信得过。你叫他放心把马养着,我不亏待他。”
刘宏升应了,接过银票急急就走。他步子飞快,一溜烟便不见了。
杨小乙在楼上已听得下面李丹说话,在楼梯口接住,引他进雅间坐了,轻声问:“丹哥独自来,可是有话要对我说?不会与那几本书有关吧?”
李丹听了笑笑,将书来放在他面前,轻声道:“还是六哥懂我。这几本书,我是特地拿来要交给你的。”
“给我?”杨小乙愣了下:“三郎开玩笑?我虽识得几个字,只勉强读个文告而已。”
“不是让你读的。”李丹起身将房门关好,回来指指那些书告诉他:“这书里夹着我姨娘嫁到李家后这些年嫁妆所产生的利息。
家里总有人叽叽歪歪想打它的主意,所以姨娘叫我悄悄拿出来,找个隐秘的地方藏了。小乙哥,你可有妥当的地方?”
“这个嘛……。”杨小乙饮了口茶水苦笑:“想不到富裕人家还有这种事?妥当地方倒有一处,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李丹摇摇头:“不必。六哥我是这样想的,这种争产害人或被害的事古来太多了。
我怕家里也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想让你找个妥善处藏好,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神不知鬼不觉。放好后告诉我,再说要不要去看。
我若出事什么,你寻机将地点告诉姨娘,怎么用也听她吩咐。”
“丹哥儿,你瞎说什么?”杨乙吓坏了眼珠瞪得老大:“你怎么会出事,会出什么事?”
“很难说。”李丹平静地摇摇头:“我这人你还不知道?说不得哪天脑筋想歪来便做下违法事。
今日这杨大哥能从北地到这里来定是个有本事的人,等会儿席中我们仔细了解。
我观察他直爽、豪气,应是个军将,并且像是有难言之隐。
若真个走投无路,我愿意收留。
万一哪天我出事,你和顾大、杨兄便替我照顾姨娘,让她平安地度过余生。”
”行,没问题!“杨乙感动他能托付自己这样重要的事。低头瞧瞧那几本书,他重重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去?”
“很近么?”
“不算远,南关外禅林寺。”
李丹摸着下巴想想:“那你借了老刘掌柜的驴子去罢,一个时辰来回,误不了回城吃酒。”
“用不了一个时辰。”杨乙笑着起身:“那灰驴是头好牲口,淮西货脚力好得很!丹哥儿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李丹笑笑,然后听他脚步蹬蹬地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刘宏升回来,后面跟着跑得气喘吁吁的李彪。
“三郎,都办妥了。”刘宏升显得有些兴奋:“诶呀,我还是头回见到那么大一匹马儿,比我哥个头还高!”
“那叫河曲马,是大唐时吐谷浑汗留下的。你懂什么呀?”李彪现学现卖,然后对李丹谄媚地笑着说:
“三叔,韩先儿说了,马儿没啥毛病,就是累坏了,又一直没吃到精饲料,有点……呃,水土不服!就和人一样,调理、调理便好。”
他用手比画:“我看他找了恁大个木桶,说是要烧水先给马儿洗个澡,然后给它泡些药材煮水喝。这人真有意思,说话少有笑脸,可待牲口比待人还好!”
“兴许在他心里,牲口才是最懂事、最仁义的。”李丹笑着说。
“咦,小乙哥上哪里去了?他不是在这楼上吃干果、喝茶水么?”刘宏升左右看看问道。
“哦,他去办事,客人若到了咱们先吃喝着,莫等他。”
李丹刚说完,就有个伙计拎条五花肉跑上来问:“三公子,掌柜的要我来问下,这肉买来了,要如何处理?”
“我来、我来!”李丹大叫着跳起来,又叫他两个:“你两个先吃茶,等我去下厨做两个菜下酒!”
宏升和李彪见肉大喜,尤其李彪难得遇上这场面,馋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叠声叫:“三叔你去、你去,有侄儿陪着哩,放心!”
刘宏升听了哭笑不得:“我在自家酒楼里,要你陪个什么?”
蒸肉烂熟的时候顾大带杨大意到了,时间刚刚好。
李丹意犹未尽,因看见厨房里有新出热气腾腾的豆腐,临时起意教刘愿升一手。
他用鱼头、鸡骨加葱姜、黄酒、盐和八角在铁锅里炖出汤,盛放在瓷盅内;
再把豆腐用刀细细切丝至未断,托起放入温水中,豆腐立刻散成菊花状;
洗掉余沫,将豆腐花迅速移入瓷盅,放株青菜心进去;
上屉蒸半刻,最后放粒泡发的枸杞。
刘愿升看得眼珠不错,颤声道:“真是巧夺天工,没想到平平常常的豆腐,三郎都能做出花样。”
“这算啥。”李丹摇摇头:“就这道‘菊花豆腐’我能给你做出三、四个样子来,等有了功夫我再来做给你看!
这盅儿现在太烫,你等一盏茶时间叫伙计端上来。”说完卸掉围裙,回楼上与众人见礼。
刚到楼梯口,见杨乙把驴子缰绳丢给伙计,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大步进门,看见他笑着说:“三郎,我回来了!”
“事办妥了?”
“办妥啦!”小乙凑近些悄声道:“主持方丈室屋后,左起第三块条石下面。”
李丹点下头,拍拍他肩膀:“六哥辛苦,他们也到了。走,一起吃喝去,尝尝我做的蒸肉味道如何!”
杨乙咧嘴一笑。他是个失了父母的孤儿,自小在姨母家长大,和李丹有些同病相怜。
两人犹如兄弟手足,有些话不用出口便知道对方意思。
像李丹拍他肩膀,这年月虽不兴随意触碰别人身体,但他知道李丹是表示感谢和亲密并无恶意。
能允许这种表达的方式,基础在于充分信任对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