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边上,杨树林连绵十数里,浓荫翠幕,一望无际。穿过树林,眼前一处山坳里,却藏着一座土城。粗略估计,足有上万人家。
城中屋宇错落,道路交织。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酒楼、商铺,食店、瓦子,凡是城镇里该有的,这里全都有。
城分南北,以一条丈宽的小河为界。城北富水流油,城南贫无立锥。在当地,流传有一句顺口溜:天打雷劈入河南,卖儿卖女居河北。
这座土城,就是定国军,一群世代养马的厢军。
城北,太平山绿树森森,斜径幽深。远远望去,仿佛美人俯卧。山脚下大片精致的建筑群,一幢幢宅院掩映在树影之间,白墙青瓦挑角飞檐,参差有致。碎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别有意趣。
此刻,一幢宅院前堵着一群读书人,口沫横飞群情汹涌。
“秦重小儿,污涂神灵法身,万死难赎其罪。”
“竖子,某要你死后千年不得安。”
“秦重,你滚出来。”
......
黑漆的大门紧闭,根本无人应答。
原本值守的兵丁,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在大宋朝,武夫有一句致命要紧的座右铭:千万别惹读书人。何况数十名,一个个士子澜衫怒目戟指,一个小小的兵丁,自然有多远躲多远。
这边嘈杂引来不少人围观,边上看着热闹,不时左右打听。
话说,秦家可不是普通人家,岂能让人如此欺负?单说这秦家秦禹田,从八品御武校尉,骁骑营指挥使。奉朝廷之命,十二年来一直驻守沙苑监。
不消一刻,围观之人已越来越多,三三两两凑一起议论纷纷,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出了何事?出了何事?怎么把秦家给堵了?”
“还没听说?秦家三小子,前日在大荔县城干了件大事。”
“这小子,可把读书人得罪狠了。”
“他做了甚事?”
“甚事?天捅了个窟窿。”
......
两日前,五月初五。
秦重带着一名小厮,去了大荔县城。
天空很是阴沉,好似要下雨。即便如此,也挡不住过节的喜庆。县城的热闹,远非沙苑监可比,家家户户熏艾草、饮菖蒲,满街尽是艾草香味。
自从母亲去世,这是他难得的开心时刻。
“好看不?”
秦重拿起一只艾虎儿,问小厮。
“好看有甚用。”
小厮无精打采,“一个铜板儿都没有。”
秦重眼神黯淡了下来,稍倾,无所谓地笑了笑。自己这个秦家嫡子,也忒是可笑可怜,逛个街居然拿不出一个铜板。秦重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尖利的哭喊声。
转头看去,不远处正是魁星楼。
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被人揪着头发,一路从台阶上拖拽下来。
小姑娘双手抱着头,声嘶力竭地哭喊。
四五个仆役打扮的汉子,骂骂咧咧地跟在一边儿,一副趾高气昂、生人勿进的模样。
台阶上方,两名锦衣公子手摇折扇,笑眯眯地看着哭喊的女孩。在他们的脚边儿跪着一人,看着也是读书人打扮。不过此时,哪里还有读书人风范,满面惊慌,不住地磕头求饶。
锦衣公子不为所动,看都不看一眼。
魁星楼原本热闹,楼上楼下摩肩接踵、人头攒动。
如今秋闱临近,凡是读书人无不登楼祭拜,以求金榜高中。随着有人逞凶,魁星楼上下猛然一静,仿佛是突然被定住了身形一般。
秦重看见台阶上的锦衣公子,不由微微眯眼。
他认得其中一人,沙苑监主薄姚平远次子姚冈。
不仅认识,两人还是同窗;不仅是同窗,还是有宿怨的同窗。
两人的父亲同在沙苑监,却是水火不容,明争暗斗多年。只不过,他们一个隶属群牧司,一个隶属侍卫亲军马军司,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且说姚冈此人,十足一个纨绔。仗着他爹的权势,在沙苑监无恶不作。
沙苑监与县平级,却不是普通的县域。
这里的人,全都是在籍厢军,父传子子传孙,世代牧马,几代繁衍下来,家中人口增加,俸禄却依旧。因此,厢军的日子越过越苦,但是,又不能离开另谋生路,只能一日日熬着。
主簿姚平远主管钱粮,沙苑监全指着他生活,谁敢得罪?这也让姚冈肆无忌惮,嚣张跋扈,欺男霸女,恨得人牙根痒痒。姚冈之恶名,大荔县也无人不知。
寻常百姓惹不起官宦人家,见他都躲着走,谁也不愿被恶狗咬一口。但是,背地儿里,百姓都称姚冈“恶犬”,由此可见厌恶和忌惮。
秦重有点恍神儿,犹豫着是管还是走。
不是不敢管,而是一管就要打架。无论是书院的夫子,还是柳姨娘,怕是都饶不了他。
正这时,女孩儿一声尖叫,翻滚着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姚冈你个狗日的,又欺负人,想找打么?”
姚冈冷不丁一哆嗦,只见秦重正快步登上台阶。
“他怎么在这儿?”
姚冈不自觉地喃喃出声。说实话,他真被秦重打怕了。去年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如今回想起来,还如噩梦一般,那真是死了似的恐怖感觉。
姚冈心里生出畏惧,不由得暗暗咬牙。
“这人谁啊?”
姚冈身旁的锦衣公子问道,神情轻佻,分外不屑。姚冈心神都在秦重身上,竟没有听到问话。
“秦重,你少要多管闲事。”
天空忽然一声炸雷,轰隆隆像是从头顶上滚过,惊得姚冈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放开那女孩儿,赔钱,治伤。”
“你说放就放啊?”姚冈缓过神儿,不忿的说道,“他们家欠钱不还,抓他家丫头抵债天经地义,我还要把她卖窑子里呢,你管得着么?”
“你他娘找打。”
秦重不善言辞,一急眼就要动手。
“你你你,你个夯货。”
姚冈吓得往后直退,他差点忘了,这夯货拳头硬。
“慢着。”
一直没说话的锦衣公子,忽然上前一步挡住秦重。
“你是谁?”
秦重不认识这人。
“我有个主意。”
锦衣公子并不理会秦重,顾自说着,“你帮我办件事,我可以做主,放了那小姑娘。并且,他们家欠的债,也可一笔勾销。”
“嗯?”
姚冈一怔,有些摸不清锦衣公子的意图。
“你是何人?我凭什么信你?”
“我是何人你不必知道。”锦衣公子傲慢说道,“帮我办了这件事,小姑娘欠债一笔勾销。”
“你说。”
“年年秋闱,我都来拜魁星。但是这魁星,却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好运。心中愤懑不得纾,终究意难平。”锦衣公子慢慢踱步,走到秦重面前。
“所以,本少爷让你在魁星身上撒泡尿。你可敢?”
周围“嗡”一下议论声大起,所有人都被震惊。魁星,那是神明啊,世人谁敢对神明不敬?锦衣公子的话,分明是亵渎神明,不可饶恕。
怒归怒,但是,再看看站在那里的“恶犬”姚冈,谁也不敢跳出来出言指责。
秦重也有些傻眼,这要求?还真他娘的奇葩。
什么土地庙、山神庙,神像身上撒泡尿,年幼的玩童大多都干过。
但是,万众瞩目之下干这事儿?他有些心慌,怕自己尿不出来。
“怕了吧?”
见秦重畏缩,姚冈心中大快。
“怕?小爷啥时怕过?”
秦重最受不得激将,心里的那点顾虑,顿时消散。
“你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
“好。”
说罢,秦重大步跨上台阶,向楼里走去。围观的不少读书人脸色愤愤,却终是没有敢站出来阻止,默默地看着秦重直入阁楼。
也有众多好事者,紧随着秦重进去,当成热闹看。
“轰隆隆。”
一声雷响,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眨眼间,变成了倾盆大雨。
空中的炸雷一声连着一声,震得人心里发怵,抱头四散躲避这场急雨。不大一会儿功夫,地面积水已没脚面。水雾迷蒙,十步外已看不清人形。
阁楼里的魁星塑像面目狰狞,金身青面,赤发环眼。脚下踩着大鳌的头部,意为“独占鳌头”左脚摆出扬起后踢的样子,脚上是北斗七星。
秦重站在塑像面前,心里有些怂,迟迟没有动作。
身后窃窃议论,让他脸发烧。
“秦重,你倒是快点尿啊。”
姚冈此时,已经想明白此计的毒辣。
这是要让秦重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死敌啊。今日之后,看你秦重如何死。姚冈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痛快,意气风发,只想狠狠地大笑几声。
“快尿啊。”
“怎么不尿?是不是不行啊。”
“没胆子尿,充什么大英雄?”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身后一群人说啥的都有。此时的秦重,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被催促得急了,秦重心一横,咬牙解开了裤带。
大宋朝有史以来,第一个万众瞩目下撒尿的人,诞生了。
........
秦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已经昏迷两天,依然未醒。裸露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左肩斜划至右肋,敷着黑乎乎的药膏。即便昏迷中,也显得十分痛苦,脸色苍白,眉头紧皱,额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
空气中,弥漫着草药气味。
不大的房间,布置十分简陋。一桌,一凳,一床。
这时,房门“吱扭”一响,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儿。
顺着门缝儿,一个小脑袋探进来,睁着大眼睛往里面瞧。这是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双蟠髻,眉目灵动稚气未脱。看清床上躺着的人,皱了皱眉,又缩回了头去。
“二小姐,还没醒呢。”少女小声说道。
院中站着一名女子,身材高挑,亭亭玉立,正是秦家二小姐秦沐瑶。
秦家人口不多,关系却复杂。
秦禹田正妻江氏,育有一子,正是嫡子秦重。还有两房妾室,一名柳氏,一名侯氏。长子秦宵十九岁,为柳氏所出;二女秦沐瑶十七岁,幼女秦沐玲七岁,为侯氏所出。
五年前,秦重的母亲江氏病故。
柳氏虽未被扶正,但接过了掌家大权,秦重日子过得艰难。
但他毕竟是嫡子,柳氏明面上还不敢太过分。
然而最近月余,秦禹田奉命赴延州公干,柳氏竟胆大包天起来。
“唉。”
秦沐瑶心事重重,轻叹了一声。
重伤垂死,却不给医治,这是想要秦重的命。秦沐瑶的心里发冷,不由打了个寒颤。整个秦家都视而不见,自从被人抬回来,就扔在这里自生自灭,无人问津。
“到底发生何事,竟伤的这般重?”秦沐瑶问道。
“听人说,是跟姚冈。”小丫鬟说道。
“姚冈?又是姚冈。”
不等小丫鬟说完,秦沐瑶登时怒了。
杏眼圆睁,小脸儿气的煞白。扯住身旁的花草,狠狠的揪下来一把。
秦家跟姚家,简直是宿命的冤家。秦沐瑶恨恨想着,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儿。秦重自幼好武,却被勒令不许动武,甚至被父亲押去书院读书,起因还是姚冈。
去年春天,秦沐瑶难得出一趟门,哪知,竟恰巧被姚冈撞见,顿时色心大起。
秦沐瑶生的极美,皮肤白皙姿容秀丽,更透着淡淡书卷气息。这般颜色,让姚冈惊为天人难以自持,竟在大街上开始拉扯纠缠。
秦沐瑶惊慌欲逃,却被几个仆役拦住去路。
不知不觉,秦沐瑶主仆二人,竟被逼进了一条小巷。身边寂静无人,二人愈加害怕,急急的高声呼救。姚冈眼看就要得手,不由得猖狂大笑,一把抓向秦沐瑶。
突然,他感觉后脖领子被人揪住,尚不及回头,只觉一股巨大力量,撞在了他的右肋。
一霎那,五脏六腑都仿佛炸开,惨叫着飞了出去。
“嘭。”
姚冈的身体,撞在数丈开外的一堵墙上,顺着墙滑落在地,四肢无意识的抽搐,人已经疼晕了过去。仆役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一顿拳脚打的断胳膊断腿,全倒在地上鬼哭狼嚎,根本爬不起来。
却是秦重恰巧赶到,暴打姚冈,救下了秦沐瑶。
到了晚上,主薄姚平远上门理论,和秦禹田大吵了一架。临走时,很是不屑的说道,“粗鄙武夫,生个儿子也是粗鄙武夫。”正是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秦禹田。
放言秦家子孙一定要读书考进士,决不允许习武。
用他的话说,敢习武,腿打断。
所以,一见书本就想睡觉的秦重,被逼着走进书院。
日子可谓水深火热,罚站、抄书、打手板,那是家常便饭。况且夫子严厉,明言告诫:修身养性,不许动武,否则,逐出书院。这是给秦重戴上了紧箍咒。
“二小姐,咱们快回去吧。”
一旁小丫鬟紧张兮兮,低声说道,“万一让柳姨娘瞧见,又得数落二小姐一通,奴婢也要跟着受罚。”
“还是再请个郎中看看。”秦沐瑶不理会丫鬟,自顾转身往外走去。
“二小姐,你要去哪儿?”
“请郎中。”
“不行啊,门外来了好些人,把大门堵了。”
“为何?”
秦沐瑶侧耳细听,大门外确有吵闹声,刚才太紧张,没听到。
“还不是三少爷惹的麻烦。”
小丫鬟撇撇嘴说道。
“嗯?”
秦沐瑶疑惑了,秦重受伤之事,难道还有什么曲折么?
“他当着好多人,冲魁星撒尿。”
小丫鬟说道,脸上红红的。
“他真的?真的,真的那啥了?”
秦沐瑶难以置信,结结巴巴的问道。
“嗯。”
小丫鬟狠狠的点头。
“然后呢?”
“然后就被雷劈了。”
“啊?”秦沐瑶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