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早,日磾准备草料时淳于偲便从外头溜了进来给日磾自养的马儿惊雷顺了会儿毛,还没来得及和日磾说上话,便看到一个小常侍从外头进来径直往日磾那儿去了。他唯恐给日磾惹了麻烦,忙钻进稻草里藏了起来。
日磾还在打哈欠呢,见那个小常侍的气派应该是服侍极贵之人的,忙打起了精神,道:“小兄好,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小常侍示以身份铁牌,道:“小奴春明,是大皇子派来给汝传口讯的。”
日磾躬身一礼,道:“殿下安,有劳使者了。”
春明道:“殿下很感谢你和阿鲁的搭救,派我来这里一是为了向你们道谢,二是另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日磾道:“使者请说,但力所能及,日磾必拼尽全力。”
春明笑道:“你莫要这般如临大敌,殿下是想劳你即刻快马出城,到清水观给卫大公子带个口讯。明日殿下要随陛下前往视察博望苑的工事,让他务必在今晚宫门上钥前回宫。”卫伉是刘据的伴读,自然不可能为庶母守孝三年,刘据了隐瞒此事让身边的常侍穿着卫伉的衣服,在屋里闭门读书,可如今实在是瞒不下去想派人去给卫伉通风报信时才发现最近羽林骑在宫中的巡防比原本更严密了几分,唯恐露馅,逼不得已之下只能来拜托日磾这个生面孔帮忙了。
日磾道:“请问清水观在何处?”
春明拿出随身的小简,道:“殿下已经事先画好了具体的路线,马苑里的马任你挑选,霍将军身上有可以随时入宫的腰牌,你把事情同他说了他自会给你。这件事就劳你辛苦一趟了。”
日磾接下小简,打开看过知道路途不近,他必须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清水观,才能给卫伉留下更多的时间往回赶,他记下路线,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出发。”说着他把手头的事情交给阿鲁,就立刻到马厩牵马准备出宫了。
“日磾……”淳于偲从稻草里钻了出来,日磾吓得拔出了防身的短刃,幸好熟悉的声音让他暂停了进攻,他深吸了一口气,道:“长卿兄,你知道吗?牧民通常不会给背后的野狼活命的机会。”
淳于偲也被日磾的反应吓了一跳,他道了声“抱歉。”问道:“你这就要去终南山了吗?”
日磾道:“殿下的吩咐我可不敢怠慢,这件事算得上是机密吧?长卿兄可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淳于偲道:“当然,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你放心我就在这里和惊雷玩一会儿,晚点自己回家就好了。”
阳光和薄雾给冬日的山林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色,终南山为道教之始,作为临近皇城的道教圣地,自然会有各色道观在山林之间星罗棋布、更有大量的道门雅修在其间隐居。可日磾此时却没有心情去观赏,疾步上山在山腰处绕过两座道观后终于看到了清水观的山门,还没来得及敲门身上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游牧族对危险的感知比寻常人更敏锐一些,他摸到后腰的短刃正想退开一步时突然觉得额头一温,他知道那多半是血,没抬手去摸,往后退了一半的腿才猛地右边一跨便有一把刀直插在了门上。
那人没想到日磾的反应如此之快,只是片刻愣神的功夫,日磾不等回身反手把短刃往身后一划,在偷袭者的腿上留下了一条不深却极长的口子,不等偷袭者开口呼叫,日磾急转身跃起照着他的脖子又是一刀。
只听到屋里有人朗声问道:“老三,外头怎么了?”
日磾听着里头有脚步声传来,捂着嘴闷声道:“没事,踩……踩到狗屎滑了一下。”
“啊?”里头的人笑道:“小心点,让你放哨的!玩呢?”
日磾绕到边门觉得那里的墙略矮一些正想着怎么往里头翻时却听到了草地里发出了沙沙的异响。循声看去时草地里窝着的小道士正好探头出来,见日磾满身满脸都是血吓得几乎尖叫出声。
日磾忙冲过去捂住他的嘴巴,低声道:“别叫。”
那小道士受了很严重的惊吓,被日磾捂着嘴巴挣扎了一会儿,日磾抓小羊羔一般锁住他的手脚,那小道士挣扎了好一会儿,发觉日磾没想伤害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日磾低声道:“我是大皇子派来找卫大公子的,你是观里的人吗?”
那小道士点了点头,日磾松开捂着小道士嘴巴的手,又问道:“里面的情况你知道吗?小声点说。”
小道士又缓了一会儿,日磾却等不及了,道:“里面到底什么情况,你说出来,我能帮忙救人!”
“下午……下午……”小道士总算冷静下来,道:“下午有一对男女来观里借宿,观主见那女子的脸色不好,肚子又微微隆起像是怀孕了的样子便起了恻隐之心。后来观里便弥漫起了奇怪的烟雾。吸入烟雾的人身上都没了力气,有两位师兄因为反抗让他们杀了,观主、另外五位师兄,还有霍将军、卫大公子都让那两个人绑在后院的柴房里了。”
知道歹徒只有两人,日磾的心里的不安总算平复了些许,他又问道:“观里的人都中了迷烟,那你是怎么躲过去的?”
小道士道:“这几天轮到我劈柴烧火,柴房和厨房离正殿和卧室有一段距离,等我发现出事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杀人了。”
日磾给他一根树枝,道:“后院柴房在什么位置,柴房附近都有什么,你给我简单说一下。”
“柴房在……在……”小道士的手抖得厉害,日磾捏住他的手,气道:“人命关天,现在可不是害怕的时候。”
小道士道:“柴房……柴房里就是……堆满了柴。这几天冷得很……需要很多……很多的柴烧火取暖,今天早上天气好,我就……我就多劈了一些都堆在柴房里面……”
日磾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情听他啰嗦,正要打断他时,小道士道:“柴堆得很高正好挡住了上个月野狗刨出来的狗洞。”
“狗洞!”日磾闻言眼前一亮,道:“柴房的墙上有个狗洞?”
小道士道:“嗯!是有个狗洞,我刚才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日磾道:“狗洞在哪里,你带我去。”
小道士听了吓得一缩脖,道:“不要啊!我……我不敢。”
日磾道:“请你帮帮忙吧!霍将军的安危与大汉边境太平息息相关,而且你也不想你的师兄平白丧命吧?”
小道士仍犹豫着,日磾问道:“我看你比我弟弟大不了多少,为什么会在道观里修行啊?”
小道士道:“我是个孤儿,师父捡我回来的。”
日磾知道自己猜中了,道:“那道观就和你的家一样了,想必你自小便多得师父和师兄的照顾,总不会人心看你的师父受辱,师兄平白枉死吧?”
小道士闻言面色一红,沉默了片刻,起身道:“你跟我来。”
日磾跟着小道士在草丛里绕到了清水观的北面的墙边,小道士分开草丛,墙角果然有一个狗洞。
日磾身量小绝对可以从这里钻身而过,他拍了拍小道士的肩膀,道:“你回去躲好,我进去救人。”
小道士摇头,道:“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日磾一愣,拒绝道:“他们只有两个人,我见机行事说不定能把他们拿下,不过万一出什么事,逃命起来恐怕带着你反而不方便。”
小道士道:“我对观里的情况了如指掌,不会拖累你的。早先送水的时候,我看到歹人正在整理包袱,里面就有一个药瓶,很可能是迷烟的解药,我可以给你指路给你帮忙的。”
日磾仍在犹豫,小道士道:“师父和师兄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却丢下他们逃跑。小哥哥,你的出现就是给我赎罪的机会,你就让我进去帮忙救人吧!”
日磾也没有功夫跟他多说,道:“天快黑了,进去之后看情况,你最好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如果我能把他们控制住是再好不过的,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千万不要出来送死,一定要想办法逃出来。不远处的树干上系了一匹马,你可以骑马到长安卫府报信,请卫大将军过来救人。”说着他从口袋拿了一些干草的粉末给小道士看过,又把自己出入宫门用的木牌给他,道:“你把这块木牌给卫大将军看,告诉他我叫日磾。万一歹人把霍将军他们绑去别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在沿途留下干草粉末。你可以请卫大将军去御马苑找一个叫阿鲁的马夫,他有办法通过这种粉末痕迹找到我的。”
小道士记着日磾的话,吞了口唾沫,跟着日磾一起从狗洞钻进了清水观后院的柴房,透过柴堆的缝隙,他们果然看到柴房里有八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质。
日磾矮身爬出柴堆,推了推被绑在柱子上的霍去病的肩膀,耳语道:“霍将军,日磾在此。”
霍去病中了迷烟,虽然身上没有力气但神志不失,睁眼看见来的日磾,有气无力地道:“日磾,你怎么在这儿?”
日磾不答,反问道:“霍将军,歹人现在何处?”
霍去病摇了摇头,道:“具体的位置不清楚,只知道他们出门后是往左边去的。”
日磾小道士躲在柴堆后头,低声道:“往左边最近的就是师父的静室。”
日磾道:“我过去看看。”
“日磾哥,等等!”小道士轻声道:“正殿的神像后面有一扇小门,从右边的回廊可以直通正殿。”
日磾点了点头,道:“多谢提醒,你在这里好好躲着,若是情况不对你就按刚才我和你说的,到卫府报信。”
小道士道:“好的,你放心。”
日磾按小道说的找到了正殿神像后头的暗门,他靠在暗门边静静地听了一阵,虽然里面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但至少是有一个人在的。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不敢贸然进去只好捏着短刃在神像后席地坐下。
不多时,他听到静室的另一边传来开门声,随后一个女人问道:“首领怎么说?”
来人没说话,屋里静了片刻便有杯碟破碎的声音,那女人的声音颤抖地道:“他让我们杀人?”
“不是说好了只装作劫匪把这观里的人关一晚上,值钱的东西抢走就行了吗?”女人的声音又带上了浓重的哭腔,急道:“那里面可不都是牛鼻子啊!那些皇亲国戚我们要是真动了手哪里还会有活路啊?”
一个男人道:“是我不好,他原是最信任我的,若我没和首领提金盆洗手的事,他定不会把这样的任务交给我们来做的。”
“不和他提也没用,”女人崩溃道:“难道我们偷偷离开就不会被他找出来灭口吗?”
男人道:“我和他一起长大的,我好好和他说的,原以为他不至于那么对我。”
女人道:“我早就和你说过,你们是一起讨饭大的没错,可人家现在是七杀之首,你只是他用得比较顺手的小弟罢了。”
男人道:“我现在知道了,只是对不起你。”
女人摇了摇头,道:“我早想好了,你要怎样,我都随你。只是不能连累三弟和我们一起受死,所以我才叫他在门口望风的……”她突然失声哭了一阵。一会儿,屋里传出拔刀之声,女人又道:“纸包不住火,就算把这观里的人都杀了我们俩也已经露了相,左右逃不掉的。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杀了,你到外头找三弟,让他远走边城避一避风头。做哥哥嫂嫂的,总得给弟弟挣一条活路出来才行。”
江湖儿女义气当先,日磾在门后听得热血沸腾,只后悔刚才不该杀了那个望风的人,如今结了仇怨,再想留他们一条活路也是不行的了。听那女的要去灭口,日磾赶忙原路返回,等那女人灰心丧气慢吞吞地走到柴房外时,日磾已在柴房屋顶上等了片刻,她才推门便觉得头顶一黑,稻草、泥、雪一股脑的从头上盖了下来,不等她挥舞着刀锋把眼前的障碍扫去,短刃做飞刀直贯入胸,她哀嚎着倒在地上,日磾唯恐她引来情郎,忙一脚踩到她握刀的手上,蹲身捂住了她的嘴巴,侧手拔出了插在她胸口的短刃,刀刃离体血便流得更快了,她怒目瞪着日磾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力竭死去了。
日磾的手上早沾过许多人命,可杀女人还是第一次,何况这个女人杀伐果敢、有情有义很是让他佩服,若非万不得已,他是真想留她一命的。心中感慨,但事态却不容他犹豫,幸而地上的积雪不薄,他把这女人拖进柴房,又用稻草把血迹和泥土扫到侧边不显眼的地方,便立刻拴上房门。
霍去病他们早听到外头的动静,可绳索加身、四肢无力,直到看到日磾拖了尸体进来栓上房门,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下一半。
霍去病有气无力地道:“陛下若知道手下的人把你这样的儿郎留在黄门署养马绝对是要气得跳脚的。”
日磾脑子里那根弦仍紧紧绷着,没搭理霍去病的话,在那女人身上摸了一遍没寻到解药,起身道:“解药不在这女人身上,只好劳列位暂时装死了。”说着他把尸体拖到边上的柴堆后头只露出一片衣角,又拿帕子沾满了她伤口的鲜血,一一抹在霍去病、卫伉和其他道士的胸腹之间。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推开门栓后自躲到柴堆后头,握着女人的刀蹲身支起了她的尸体,连带着尸体一起颤抖地学着她的声音装哭。
那男人不觉有异,推门进来,问道:“四娘,我在外头找不到三弟,他可有过来寻你?”
日磾唯恐露馅,只能继续装哭,那男人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最不愿杀那两个孩子,可首领的命令大过天,我们听了他的话至少还有一些活命的可能。”说着他走到柴堆的后头拍了拍那女人的肩膀,又道:“我们寻到三弟后赶紧离开这里逃命去,好不好……”他话音未落,日磾用那女人的身体做盾牌,提刀全力一刺,这刀几乎贯穿了男人的小腹,他惊叫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还没有感觉到疼热血已经从伤处涌了出来,他惊讶地看到挚爱之人的身子无力的滑落在地上,一个敏捷身影从她的身后蹿到了他的身后。日磾用短刃割破了他的喉咙,就像是在草原上给肥羊放血一样果断。鲜血一直溅到屋顶之上,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他的手却还是尽力抓住了女人的衣角。
日磾把他推到女人的尸体边上,“谢谢……”日磾也没想到,他亲手所杀之人会在临死之前向他道谢。日磾在他的身上摸到了药瓶,却不敢给霍去病他们,他走到柴堆后头,问道“小兄弟,你看这是不是解药?”
小道士道:“这就是那对歹人放在桌上的药瓶,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解药。”
霍去病道:“日磾,来……”
日磾走到霍去病身边蹲下,霍去病道:“把药给我试试。”
日磾摇头,道:“将军身系大汉边境安危,怎可轻易涉险。”
霍去病道:“解药、毒药一字之差,你若不给我试,难道还要别人替我以身试险?”
日磾没动作,霍去病道:“若老天觉得我应该死在这道观柴房之中,你给不给我试药不都是一样的吗?”日磾把药丸送到霍去病嘴边,霍去病便眼睛也不眨地吞了下去。
日磾给众人松绑后不多时霍去病已感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霍去病道:“看来这的确是解药。”日磾听了便把药给其他人服下。
霍去病道:“日磾,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日磾躬身一礼,道:“是大皇子殿下派小人来这里请卫大公子回宫的。”
“阿据?”霍去病道:“宫里可是有什么情况吗?”
日磾道:“殿下身边的小黄门春明传话,说明日殿下要随陛下前往视察博望苑的工事,让卫大公子务必要在今天宫门下钥前回宫。”
“今日……”霍去病推门看了一眼擦黑的天幕,回头硬把卫伉扶了起来,道:“你可骑马来了?”
日磾道:“小的骑来一匹好马,耐力甚佳,就在出观不远路边树干上系着。”
霍去病扶着卫伉走了几步便觉得胸闷气短,想是余毒未清之故。日磾看出不对,道:“将军尚未恢复不好赶路,您帮小的把卫大公子扶到马上,小的把他带回宫里去便是。”
此刻让霍去病现在骑马回城的确是有些勉强,他对日磾的能力又很是信服,便点了点头,道:“好吧!”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道:“你从东边下山,见了岔路就往左,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未央宫的东门。把这块玉牌给门卫看,即便宫门下钥了也可畅通无阻。”
日磾接过玉牌,和霍去病一起把卫伉扶到马上,依着霍去病的话往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