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间并不突出的小酒楼，三层高低，然而门可罗雀，就连酒楼前面的街上都没有几个行人。

四个干练的汉子守在门前，身上是与温馨酒楼格格不入的黑衣，腰上各自佩刀，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而各个数不清的角落里，还有许多角落里潜藏武艺超群的武者，用利剑弓弩编织成一层密不透风的屏障，随时应对可能出现的敌人。

当然没有不长眼的主动来找茬，因为这里是墨家的分院，谁敢随随便便找墨家的事？从军营到世家再到每个城镇，或多或少都有墨家的痕迹，哪怕是皇帝，也别想把墨家这样的庞然大物铲除。

当然，平常不会有这么严密的防守，毕竟这里只是区区一个小镇的分部，要是所有分部都按照这个规格，墨家所有的剑士护卫都不够用。

今晚，墨家阵术大师楚昭微将要会见一位家主，共同商讨一笔不小的生意——这是镇子上的人的得到的消息。

一个世家的家主！哪怕是一个三流世家的家主，也至少坐拥一座城市的资源。凭借他们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建成或摧毁一个小镇。

黎明却知道这位“家主”是个什么货色。

黎明与一位执剑男子陪侍两侧，子发与一位女子相对跪坐。

女子皮肤白皙，面容姣好。眉宇之间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风韵，一双眼睛深邃旷远，却隐藏着淡淡笑意。

分明是执掌刻阵的大师，楚昭微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依旧风情万种，面容温和。

“霜梅家主大驾，昭微有礼了。”楚昭微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块散发光彩的奇异玉牌，放置在两人面前桌上。

玉牌毫无凿刻的痕迹，边缘也都圆润无比，似乎拿不好就会摔落在地面上，将浑然天成的完美化作片片碎石。玉牌上并无其他修饰，青色透亮的玉色就是最美的颜色。

玉牌中央用极为锋利的刻刀刻出来大气磅礴的“墨”字，每一处拐角都张扬笔锋，浸透决断杀伐之意。

墨家的腰牌，无从造假，也不会有人敢伪造。

子发转动手上的戒指，一块洁白如雪的腰牌落在桌上，同样以墨笔书写“霜梅”二字，不同的是腰牌侧面是繁复无比的纹理，一直延伸到背面。黎明顺着纹理看下去，只觉有深不可测的复杂内涵。

楚昭微在腰牌从戒指里释放出来时就已经动用星力深入探查完毕，这是真正的家主腰牌。腰牌是真的，那就没问题了——虽然这个“家主”是个只有三星实力的渣渣。

“不知家主想要谈什么样的生意？”楚昭微开口。

“我手上有一批质量上乘的刻阵法器，从一星品级到六星品级都有，量很大。”子发将另外一只手上的镯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天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这种小玩意！

“数量如此多，质量又很高的刻阵饰品，除了墨家，想必没有谁能够吃得下。我相信墨家和昭微的财力与信誉。”子发示意楚昭微可以随意查看那个镯子。

同样是空间法器，那把镯子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格外的狂躁混乱，仿佛里面藏着数百头野兽，彼此攻伐倾轧，令人感到不适。

黎明在这一屋里，实力最弱，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星力在乱流当中根本站不住，星脉里运转的星力乱作一团。

楚昭微伸手盖在镯子上。五根纤白如玉的手指散发点点星芒，命宫在背后展开，六颗气息各异的星子在命宫当中点亮。混乱的猛兽们在同一时间安定下来，臣服在楚昭微掌心释放的强横气息之下。

子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楚昭微探查那手镯。

“成色相当不错，有一些刻阵手法很经典，上品。”楚昭微摩挲镯子上浮刻的阵纹，这本是一件相当精致的空间法器，阵纹雕刻一笔一笔都极为精细，还使用了嵌套式手法进行了强化，让这件法器能容纳比它等阶更高的法器。

然而相比于法器里面的那些东西，这镯子只能算是个赠品。

“麻烦全部兑换成现钱，我要这些东西没什么用，不如给墨家，让这些尘封的古物重见天日。”子发含笑。

“全部用金来结算。”楚昭微闭目，心中微微计算，“这是很大一笔钱，墨家在北地的分院没有储备这么多，我需要回本家一趟，调集先生需要的钱，大概需要十五天。在此之前，先生请在分院歇息。”

子发点点头。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请先生一同用膳。”楚昭微手腕一翻，价值连城的镯子消失在掌中。

“不不不，请稍等。”子发匆忙招手，示意楚昭微等一等，将站在身后的黎明拉过来，“这是我的朋友，天赋异禀。对墨家的刻阵技术很有兴趣，在下想请他拜微子为师。”

“应该的，墨家会为他安排刻阵大师，请先生放心。”楚昭微伸手，握住黎明的手腕，背后星芒炽烈一闪，一道灼热星力贯穿黎明星脉又在转瞬间回到楚昭微体内。

宴席散去，楚昭微眉间始终微微皱起。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黎明，我要去眠龙城了，日后有缘必再相见。”

雪蕴镇仍沉浸在墨家招收弟子的大宴当中，处处悬挂明灯，人皆无眠。

黎明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认识子发也才不到三天而已，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我救了他，他帮了我。

算的还真清楚呢。

“那，再见？”黎明礼貌地露出微笑。

“江湖路远，各有前路，何必强求再见。”子发登上墨家为他准备的骏马，兀自朝前缓行。

“好。”

黎明身上仍然是从宗门逃出来时的破烂袍子和晦暗不堪的灰刃，转身面对雪蕴镇的万家灯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

“黎，是个大姓，怎么从天剑门来我墨家？”楚昭微出席完宴会便匆匆退场，两个仆役带黎明进入墨家深院当中时，她正捧着一杯香茗静静品尝。

“我……”

“嗯？！”楚昭微轻蔑一笑，“你的星脉，你的星力流转方式，你的星力，你的，剑！”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墨家对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兴趣，既然你修炼的是星力，那就是我人族的一份子，墨家不会有什么偏见。但你记住，墨家对叛徒不会手软。”

“……是！”

楚昭微起身，轻轻撩起长袖摸了摸黎明乱糟糟的头发，“好歹是黎家的人，正好荣小姐那里还有空院子，仆役们会带你过去，墨家弟子的腰牌他们也会给你。”

“明天抽空找玉金堂孙红英，别忘了！”楚昭微伏在他耳边低语，随后步入院宅更深处。

仆役随即跟上，低着头在黎明身旁，引他穿过熙熙攘攘人潮，穿过张灯结彩的街道，最终停留在城西一片庄园中。

墨家财力在整个乾汉帝国都是首屈一指，雪蕴镇更是墨家在北地一个重要的据点，田产自然不会少。更何况黎明是墨家贵客引荐的弟子，待遇在一众学徒当中算是上乘，至少不用和别人共住一间屋，甚至还有个小院子。

很简单的两间小屋，都是是石板筑成，地上也只是铺上一层厚厚的木板，几件简单到极致的家具而已。偏房甚至连地板都没有铺设，光是站在里面就觉寒冷透骨，根本住不了人。

没想到山下倒是和宗门里一样艰苦，无非是将从山壁中开凿的巨石换成了石板而已。

雪蕴镇虽仍载歌载舞，可凛冽寒风正在呼啸，在空中刮起一阵一阵骇人的声响，一场气势汹汹的暴风雪正在积蓄力量，随时准备倾泻怒火。

两名仆役将大包小包的铺盖用具塞进来，匆匆问候两句便离开。

虽说东西不值几个钱，可比睡在野外舒服多了，黎明一向知足，麻利地收拾着许久没人住的屋子。

正在忙着手头的事，猎猎风声中却夹杂着一阵清脆的笛声，悠扬动听，似银铃般穿透了夜空。

楚昭微说，荣小姐也住在这里，这想必就是荣小姐的手笔了，真是位才女。

黎明稍停手上的活，轻步移至床前。透过狭小的缝隙，能看到左手屋前，廊中一袭白衣正对月吹笛，呼啸烈风撕扯着白衣，却不显得失态，倒反增添了几份飘逸。

饶是黎明对音律一窍不通，也能听出来——好听！

他入了神，不知过了多久，那白衣女子收起长笛，一扬衣袂，冷哼一声。

像是发现黎明一般，她向这个方向冷冷瞥了一眼，快步回到了自己屋中。

“怪人。”黎明摇摇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疆外

北川路的精兵正在与遭遇的妖族前哨部队厮杀。

手执长枪，全身掼甲的重装步兵们构成足足六道战线，宛若势不可挡的浪潮向前一步步冲锋，少量的妖兽凭借嘴里那点可怜的牙齿根本挡不住冲锋的势头，只能留下一地尸体，弄脏前排士兵的铠甲罢了。

士兵们化作征服一切的绞肉机，无情吞噬面前任何敌人。终于有妖兽撑不下去了，转身背着战场疾驰，跑得比身旁的伙伴快就好，就能捡回一条命。

然而天罗地网已经设下，逃跑只会加速死亡。

从军阵中振翅飞出的妖族迎面撞上了黑压压的弩箭，带着死亡的嗡鸣，狠狠刺穿失去伙伴庇护的飞行妖族的身体，把来自天空的恶魔钉死于漫漫黄沙中。

左右两翼扬起尘沙，那是背着劲弩强弓握着长枪的精锐轻骑，他们并不急着追杀这些溃败妖族，而是把他们沿着既定的路线驱赶，前方是远比他们还可怕的杀戮机器。

妖族们在临死前看到的是恭候多时的枪盾兵团与精英武者，身上散发着星芒，若死神般可怖。

冲锋在最前面的武者双手持握一柄巨大重剑，剑上双龙盘踞，剑刃猩红可怖。分量惊人的重剑在他手中显得轻如鸿毛，挥舞劈砍毫不费力，然而剑刃所碰触的敌人无不骨断筋折，轻者倒地不起，重者身首异处，当场殒命。

“好小子，一个人杀了四五十妖兽，也给兄弟们留点！”陈夫长欣慰地看着浑身浴血的青年，心想自己的眼光真不错。

这小子刚在戈壁滩上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身上还有多处严重的挫伤，甚至经脉都有不少处被重创，全身上下没有几处好的地方。好在北川路很快和大军会师了一次，这小子得到了最好的军医的全力医治，浑身的伤刚痊愈就直接加入先登军，屡战屡胜，很快就得到了大家的尊重。

他这几仗斩首颇多，等到再次会师论功行赏的日子，想必当个千夫长甚至统领也是绰绰有余。

有此英杰，真乃我人族之幸也！

红色！

眼前——一片血红！

分明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山，却全是淋淋血色，石头是血红，草木是血红，泥土是血红，甚至连那瀑布，那飞溅的水滴也是浓稠的血。

黎明跪在悬崖边，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渗血！

他想起身，可不知那里来的力量将他狠狠按压在地面上，他的膝盖深深扎入土中，为了不让脑袋掉下来只能用尽一切办法低下头，保护脆弱的脖子。

血色长河汇聚在山下的池塘里，一曼妙女子身穿红裙，缓缓沉入水中，不，血中。

她……是谁？

黎明不知道，他能感觉到灼热鲜血正在涌进他的双眼中，将眼前本就红的可怕的世界，再渲染上一层绝望般的猩红。

女子身躯全然没入血海，乌黑秀发在血海上铺开，成为唯一一抹异色。

她突然回头了，空洞的双眼和黎明恰好对视。

那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绝望和悲伤，双眼中仿佛流淌着利剑，刺穿任何人的心，让人心疼地想要哭。

黎明哭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这双明眸总是含笑，可黎明总是能从中咂摸出无尽悲伤。

他曾在数个日夜和这双眸子对视，或喜或怒。

这双眸子的主人笑着叫他

“兔崽子！”

黎明猛然睁开双眼坐起，方才发觉身上早已被汗水浸透，连同被褥都变得潮乎乎的。

轻轻推开紧闭的窗，一缕彻骨寒风挤进来，突然受凉的黎明打了个寒颤。天色微微发亮，小小的庭院中铺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白雪。

换上墨家为他准备的换洗衣服，将潮湿的床被衣物搭在廊中，让寒风吹干上面的汗渍。黎明默默运作星力，站在飞雪正中，提起灰刃习练起宗门的剑法。

他没注意到的是，一侧的房间窗户也打开了一条缝，某个小姐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剑法是对敌之术，也是修身之法。习剑务必身心合一，出剑堂堂正正，收剑干净利落；身型堂皇不羁，步伐进退有据。黎明习练的正是刚正的战场剑术。

他时而单手执剑横扫侧击，时而双手握剑劈斩穿刺。每一次调整角度都如视觉盛宴一般标准，举手投足之间投射出充沛力量感，其虽身处飞雪之中，却若岿然不动的顽石，任它飞雪飘零，绝无撼山之能。

一共一十六式剑术，黎明完完整整打完了三遍，身体和经脉刚刚温热起来，黎明却收剑撤招，踏着霜雪返回了屋中。

“原来，这么严重？”他盯着自己的手。

刚开始还只是星力运作有一些干涩，慢慢地某些经脉联络之处开始变得酸疼，打完三遍之后甚至连呼吸都带着针扎似的痛感。

果然，那天晚上吞服太多杂药的副作用，是逃不掉的，他的身体，正在一步步从经脉开始崩溃。

从五岁开始就每天习练的剑术，居然会在练习的时候出那么多差错，简直不可理解，有数次更是整个身体走形，险些握不住手里的剑。

这时，几声轻飘飘的脚步声传来，瞬间吸引了黎明的注意，想必又是那位荣小姐。

估计自己大早上的吵醒人家了吧？黎明想想还怪不好意思的，没有在窗内偷看，大大方方地走到了门前。

“唔！”黎明还以为她穿的还是那件白衣，可那位可人的小姐却是穿着一身铠甲！

那不是寻常工匠打造的铸铁盔甲，从无数相当贴合的细节就能看出来，这是名工专门打造的精良战甲。双臂铠甲上雕琢精致花朵，向前突出一直护住手背，关节处以金线编织柔韧防护，丝毫不会影响手上动作；上身胸甲完美贴合向下延伸至腰，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圈尖刺，谁要是贸然贴近肯定会吃个大亏；腰部联结着短短的战裙，在身体腾挪时会随着身体扬起，宛如绚烂的鲜花；战靴一直延伸到将近膝盖，将小腿牢牢护住。一身铠甲，无论是从实用性还是艺术性上来说都是上品。

荣莲腰上挂着剑鞘，不同寻常的是，这鞘出奇的宽，黎明盯着看了老半天才发现，原来这把鞘中能塞进去两把剑。

荣莲没有注意这唯一的观众，双手各握一把长剑在飘零雪花当中挥舞起来。

右手突刺左手呼应，左手格挡右手反击；时而双剑齐出化作毒蛇攻敌要害，时而紧贴身体放得密不透风。在荣莲手中，剑不因过长而攻敌不便，也不因过短而应接不暇，仿佛这把剑就该这么长，多一寸少一寸都会破坏这完美的长度。她脚下步伐轻盈如风，浑身的盔甲并未成为她移动的阻碍，反倒是美妙舞步的绝佳伴奏，恰到好处的细微铿锵声响无疑是剑舞最好的修饰，偶尔旋转攻敌之时，战裙飞扬带着哗啦响声，和利刃破空的呼啸彼此呼应。

黎明完全相信，如果有人站在她的面前，这悦耳声响不亚于死亡的奏鸣曲。

荣莲以一招单膝跪地的突刺侧斩收尾，右手弯折反握长剑，左手直伸直取敌人咽喉。

精彩绝伦的表演，可惜唯一的观众是个不合时宜的呆子，连鼓掌都没有，无论演员是如何的好脾气，想必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这才叫剑法，你打的那是什么狗屁玩意。”

然而，荣莲一开口就破坏了这绝佳的意境，虽然她的声音绝对算不上难听，甚至清澈如山泉。

“剑法各有千秋，我的剑法虽厚朴无华，可在战场上也能破阵杀敌；你的剑法优雅华丽，可面对成群结队四面八方的敌人难免手忙脚乱，谁也不比谁高贵。”

面对美人咄咄逼人的态势，黎明很干脆地选择了——回怼，让人很是怀疑他以后的人生大事是否顺利。

“你是新来的学徒？”荣莲居高临下，鄙夷地看着坐在门槛上的黎明。“居然能直接住在这里。”

“嗯，新来的，什么都不懂。大姐头你在这里住了很久吗？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教教我呗？”黎明熟练地摆出笑脸，满眼的求知若渴，盯着荣莲。

“……”几句话就把想立威的荣莲堵得死死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啊啊啊啊啊，这种想骂人都找不到理由的感觉，真是太不爽了！！！

为什么不能一剑戳死这个说话噎死人的狗东西啊啊啊！

“行，有哪里不懂的，那位师傅找不到的都可以来问我，我罩着你，好吧？”荣莲跟他客气客气。

“哦？真的吗？太好了，那大姐头你知道金玉堂孙红英在哪里吗？”黎明打蛇随棍上。

正准备离开的荣莲差点摔倒。

这兔崽子是分不清客套话和实话吗？他到底有没有一丁点人际交往的常识？！

荣莲深吸一口气，“你找孙堂主干什么？她管着雪蕴墨家后勤采购，又不直接授课，你巴结教官也得找个有真本事的吧？真是一点经验都没有的年轻人，来，我告诉你那个教官值得你去巴结……”

黎明只用一句话就让她闭嘴了。

“可是，是楚前辈让我找孙红英的呀。”

果然还是把这孙子一剑戳死比较解气！荣莲的手当即搭在剑柄上，气不打一处来。

真是个——大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