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长时间,清兵突破寨防,杀进村来。石寨主在此战中力战而亡,寨中没有来得及撤退的男女老幼和民兵惊恐万分,哭声喊声混乱不堪。山坡上一场酣战,只有少数士兵溃逃,其余全部战死,尸积如山,流血漂橹;齐林所属的士兵溃逃至荆州,苗寨民兵溃逃至古州投奔那儿的苗人首领包青山。
额勒登保带领部下将士冲上山来,见到活人挥刀就砍,不论老幼。寨中所有抵抗力量都消灭之后,他纵容手下奸淫掳掠。清兵挨家挨户地毯式搜索,因此许多来不及撤退的村民遭逢浩劫。
肖参将命士兵驱赶大把俘虏集中在寨前广场上,这些俘虏双手都被捆缚在竹篙上,一根长竹篙大约依附着二十来人,一排排地由士兵监视着。肖参将饶有兴致地对福宁道:“将军,末将想举行一个屠夫大赛,以娱众乐。”福宁问道:“怎么个赛法?”肖参将道:“一炷香之内,杀人最多者为胜。”福宁拍手笑道:“好,获胜者本将军赏银百两!”肖参将于是聚集在场的大小军官,向他们宣布比赛规则:“今天我们举行一个屠夫大赛,凡把总以上军官均可参加,比赛要求是看谁在一炷香之内,斩杀俘虏人数最多者为胜,一刀下去没有杀死不算。你们先报名参赛,然后听我命令开始。”
其中一个军官忽然说道:“这样太不人道了,我看他们都是些老弱病残,不如放了他们吧,好教他们蒙受教化,感念朝廷恩德。”肖参将听了此话,朝这军官白了一眼,道:“胡守备,对这些反贼贱民不能仁慈,应当灭之绝之,不能留一粒反抗的种子!”福宁雅兴被扫,没好气道:“胡守备,这里仗已经打完了,请你先回黔东,代我向黄总兵大人道谢,待此间善后事一了,本将军立即启程,与你家大人共商剿灭古州苗贼大计。”
那守备将军胡瑞正是湖南总兵黄卓派来支援额勒登保的军中将领,不直属副将福宁管辖,但自古以来“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这是在他的地盘,当下不敢发作,灰头土脸地带着本部人马走了。
肖参将吩咐军士拿来香炉,燃着一支香,喊道:“开始!”
八名参赛的军官双手握着明晃晃的腰刀,以斩钉截铁的手法向那手无寸铁的平民一刀砍倒,随即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滚落,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一炷香燃尽,肖参将令军士清点结果,最终把总田毅以斩杀一百零八人胜出,第二名千总向敏以斩杀一百零七人屈居第二。两人都累得大汗淋漓手抽筋,刀口崩缺卷刃。福宁依言赏给田毅百银,并在功劳簿上记两人授首大功。
广场上剩余活着的居民也难逃厄运,福宁命令田把总带领士兵在寨中挖大坑,将平民推进坑里全部活埋。额勒登保退兵前下令放火将山寨焚为灰烬。
此时周羽和吴闵君已经带领一众村民翻过一个山头,远远望见山寨火起,这是凝聚他们祖祖辈辈心血的赖以生存的家园啊!想到寨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将灰飞烟灭,人人心中无比沉痛。
周羽眼见这些村民扶老携幼,肩扛手提,锅碗瓢盆也带上了,走一阵歇一阵,因此脚程极缓。似这般慢悠悠地走,他怕清兵搜山追赶上来,于是大声催促道:“咱们快走,不要停留。”
吴闵君极为担心父兄安危,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茫然前行,突然脚下一滑,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周羽猛然惊觉她失足滑倒,欲跌下山坡,霎时一个箭步抢在她身侧,剑交右手,左臂斜伸揽住她柳腰,右足看准坡旁松树干一蹬,立即将她扶正。因这两下动作剧烈,他身体瞬间倾斜抖动,怀中掉出手帕包着的一件物事,吴闵君由于适才蓦然惊慌失措,尚未反应过来,而周羽双手占据,没来得及接住,那手帕包裹的物事顺着山坡滚落谷底。周羽放开手臂,她颇带歉意说道:“对不起,羽哥,累你东西掉了。”周羽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掉了两个玩具,你人没事就好。”
众人虚惊一场,由于先前因痛失家园带来的沉痛心情尚未缓解,于这一个小小事故不甚在意,又继续朝前走。可是他们哪里知道,对于周羽而言,这幅帕子以及裹着的两个彩色泥娃娃,正是他过往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所留下的唯一念想,可如今这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男人往往总在潜意识里怀念那个曾经初恋或者暗恋过的姑娘,多年以后,嘴上说着已经忘掉,心里却偶尔想起。我们可以断定,任何男人的一生,都有这点遗憾。
破寨之后的几天里,这些野蛮的清兵趾高气昂地走在阡陌村巷,村民在田间地头种植的粮食蔬菜瓜果,都充了军粮,又把圈子里饲养的鸡鸭鹅牛羊猪全部掳走;不管门户紧闭还是虚掩,也不管家中有人无人,士兵三五成群强行闯入民宅,登堂入室翻箱倒柜,将居民家中金玉首饰碎银零钱等财物哄抢一空,苗人女子的盛装衣饰上缀满银丁银片,因此他们连衣服也一并扯走;见到年轻女子便淫性大发,强暴她们,有的衣衫被撕烂,近乎赤裸,被粗暴地戳出血来,更惨的是被许多士兵轮流反复蹂躏。
额勒登保趁机令手下校尉在寨中搜寻漂亮女子,抢入军中淫乐,玩过一阵子腻了,这些女子要么被贩卖到青楼妓馆,要么就被一刀结果了性命。那些本该需要温柔呵护的娇艳的花朵,纷纷受尽摧残而凋谢。
他们甚至连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将竹竿一端削尖,从婴儿屁股或者肚挤眼儿捅进去,挑在空中,婴儿一时还没断气,痛得手脚乱舞,军官们笑之曰“小儿划船”。
这日晌午,三个士兵来到一户门前,其中一个瘦长条子伸手推门,却没有推开,显然门扇是从里面拴着的。矮胖子猛踹一脚,那个原本吱吱呀呀的破门板轰然倒塌半边,另半边歪歪斜斜地裂开,显出边缘的木屑,表明这大门板年头久了,已经开始腐朽。这一声巨响登时把门边鸡洞里的土鸡惊着了,几只土鸡骚动不安,急促地“咯咯咯”尖叫着,三个士兵伸手在洞中抓鸡,土鸡拼命扑腾翅膀,好一幅鸡飞蛋打闹哄哄的局面。三人好容易抓住了几只鸡,塌鼻子士兵兴奋地嚷道:“兄弟们,今晚有烧鸡吃!”他说的话带着沉闷难听的鼻音。矮胖子士兵指着谷仓边道:“这里有麻绳,咱们先把鸡捆了,进去索要点值钱东西,出门时再拿鸡!”塌鼻子和瘦长条子同声道好。
三个士兵闯进门来,却发现堂屋静悄悄地无人,再向侧边走,掀开灰布帘子,是间卧室,里面一个中年妇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一副惊慌神情,仿佛一头待宰的牲畜。矮胖子士兵喝道:“把你家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买你的命!”中年妇人嗫嚅着答道:“我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这三个士兵哪肯轻易放过,一眼扫过这间卧室,整个居室的陈列摆设极为简陋,只有三口破箱子,两个绿漆大箱子,一个红漆小箱子,箱子油漆色彩暗淡,下面都有木架托着,显然也是年头久了的老家当。房间有一扇纸糊的小窗,窗台下摆放一张旧条桌,上面糊了一层白纸,显得桌面干净整洁,桌上摆放着一块铁架铜镜子,还有一个盛东西的纸盒。角落里有一个铁丝箍就的木制便桶,旁边靠墙倾侧着洗澡用的木脚盆,看这寒酸光景,表明这是一个普通的底层贫民家庭,料也不会有太多值钱的东西,其实当地普通百姓家中光景大都如此,比之好不了太多,除了土豪乡绅富甲一方,普通百姓之间的贫富差距并没有十分悬殊。
矮胖子当先对妇人喝道:“你起开!”妇人被喝退一旁,他径自上床榻去抖开被褥,拆开枕头,又一层层地掀起床垫,直掀到第三层铺着的稻草,又把稻草拨开看见光秃秃的床板,也没有找到一星半个钱币,他很是失望,随口辱骂了一句“穷逼!”。
瘦长条子捧起条桌上的纸盒,却发现都是些纽扣、缝衣针、顶针、线索之类缝缝补补的针头线脑。他又抽出条桌下的两个抽屉,抽屉里有剪刀、钉锤、蜡烛、灯芯捻子、铁簪子、木梳子、篦子、印冥钱的黄草纸和木刻板以及红泥,都是些日常生活用品。抽屉下面的空挡放着一个红纸封,瘦长条子以为找到了银票,一阵窃喜,急忙展开红纸来看,却发现是一张地契和一张房契,他情绪瞬间发作,将房契地契撕了,将这些零碎物件倒在地上,连同抽屉纸盒也摔在脚地上。
塌鼻子士兵则去检索三口箱子,一个个地打开,发现三口箱子空荡荡地,一口绿漆大箱子装的是两床棉被、被套垫单和麦壳枕头;另一口绿漆大箱子是几匹蓝色粗布,还有几套衣服,有男式女式,也有小孩的短袄和毛衣,偌大一口木箱子,只装了一小部分;而另外一口红漆小木箱,则只有一捆碎布片、一捆丝线和一包草纸。塌鼻子士兵一件件地将衣服抖散,箱子四个角落都摸索了,并没有其他东西。他随口问道:“你男人呢?”妇人不敢惹恼他们,强行控制情绪,用平静而死灰般的语气答道:“男人死了。”
其实这妇人的丈夫正是在三个月前的那场大战中战死的苗民。他牺牲之后,留下孤儿寡母两个过活,家中倒了顶梁柱,孩子太小不顶劳动力,妇人这三个月来家里地里两头操磨,风吹日晒使皮肤变得更加粗黑,兼之丈夫早逝带来的打击,使得这位原本不过二十多岁的少妇,看起来老了很多。
搜箱子的塌鼻子士兵转头对瘦长条子和矮胖子士兵道:“咱们不如把她卖了吧,就算是对咱们兄弟的一点补偿,得几个银钱咱哥仨平分。”矮胖子笑道:“这女的姿色平平,人老珠黄,值不了几个钱。”瘦长条子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说法,于是塌鼻子放弃了这个念头。
三个清兵就这样各自仔仔细细地,掘地三尺,把这间主卧室犄角旮旯里都摸索一遍,发现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就相跟着去其他房间搜寻。
他们来到厨房,灶头查看一番,碗柜查看一番,没有他们要的值钱之物,便摔破一叠陶碗,捣碎几个腌菜坛子。
他们又去次卧,次卧更小更简陋,没有他们要的值钱之物,他们更生气了,矮胖子骂骂咧咧地道:“咱哥儿真他娘倒霉,碰到一个寒酸的寡妇门庭,男的死了也是穷鬼,这浪费了咱们多少发财时间。”塌鼻子道:“只怕今天,咱们营里其他兄弟都捞了不少钱吧,昨晚有个兄弟炫耀他从一个新媳妇手里抢到了一个金镯子,连同那俏媳妇也抱走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瘦长条子道:“这叫做‘先来的吃肉,后到的喝汤’。轮到咱们,连油水也没多少了!听说在咱们搜寨子之前,已经有几个营的兄弟抢先攻入寨子洗劫一番了。”塌鼻子接道:“难怪没油水啊,咱们已经落后两三轮了。”三人的说话声清楚地传入里屋妇人耳内,那妇人又悲愤又恐惧,掩着口鼻哭泣,却一点也不敢发出声来。
耳听得三个清兵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逐渐走出厅堂,妇人渐渐冷静下来。这三个士兵正要退出这户人家,矮胖子忽然对瘦长条子说道:“还有这个谷仓咱们没搜过,你个子高,去看一下吧。”瘦长条子答应一声,借助谷仓边放倒的梯子爬到仓顶,朝下一望,里面黑漆漆地看不见物什,他嫌谷仓灰尘大不愿下去,于是对矮胖子喊道:“给我递一个耙来。”矮胖子在谷仓边傍靠着的农具里挑选了一把钉耙,递给瘦长条子。瘦长条子握着钉耙伸到谷仓底一阵翻搅,感到谷仓里余粮几乎见底,耙齿掏到一个东西,他顿时欢喜喊道:“好像有东西!”两个士兵听了也欢喜起来,瘦长条子于是将钉耙努力往怀里勾,同时努力往上提,感觉这物件还有些重量哩!
突听“哧”地一声,像是布帛撕裂声,接着哇哇大哭声,引得群鸡受惊,也跟着咯咯乱叫,原来谷仓里藏着一个孩子。矮胖子骂道:“妈的,躲在这里哭什么哭!给老子滚出来!”瘦长条子知道小孩子自己爬不出这个谷仓,只得跳下去把他抱上仓顶,胳膊挟着这个瘦弱的小男孩下了脚地。
妇人听到孩子哭,早慌慌张张地跑到仓边,那孩子衣领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只管哇哇地哭个不停。瘦长条子听得心烦,呵斥道:“小兔崽子莫要鬼叫,吵得老子心烦!”娃娃不听还在哭,他立马不耐烦,怒斥道:“你再叫!老子宰了你!”便挥刀作势向他头上砍去。他母亲吓得脸色惨白,立即跪地磕头求饶:“军爷,你是好人,求你放过我的伢儿吧!”这时瘦长条子突然发现孩子颈上戴着一个长命锁,是银制的,于是就用刀将银锁割下后揣进口袋。他得了这点好处,心情也变好了些,松手放开了孩子,小孩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拉紧她的衣角,怯生生地睁大两个惊恐的眼睛,居然不敢哭了。瘦长条子以威胁的口吻道:“我不杀你,自有人杀你。”随后从鸡洞边提了两只鸡走出厅堂,矮胖子和塌鼻子也各自擒了几只鸡,随之走出门外。
然而这个可怜家庭的噩梦并未结束,不到半天,又有几个满清士兵闯进屋来,这次他们更是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半个籽儿也无,一个性情暴戾的清兵挥刀砍死了这苦命的娘儿俩。
大本营内,额勒登保为庆祝大战胜利,在凤凰城中召集诸将会饮。将俘获的家禽屠宰,又挥霍朝廷犒赏资金,置办豪华酒席,席上美酒无数,山珍海味二三十品,在如此贫穷偏僻的山区,即使是富裕人家办酒席,也不及这般阔绰的排场。
蔡都司曾试图劝诫道:“大帅指挥有方,我军才有此大捷,庆祝一番原也应该,只是朝廷拨下来的犒赏资金不能挪用啊!”额勒登保意兴正浓之际,大咧咧地道:“此次出战,全军将士都捞了不少油水,这些犒赏资金给不给都无所谓。”他又道:“本帅今日与诸将会饮,这笔资金都搭在里面了,其实也算是犒赏出去了,所有与会将领都算有份,蔡都司你也不例外。这叫做雨露均沾,共沐皇恩!哈哈哈!”说着大笑了几声。
其实豪华宴饮所用只是十之六七,其余十分之三克扣进自己腰包。当时军队贪污腐败盛行,士兵疏于演练,尤其是八旗出身子弟整日遛鸟闲游,是以堂堂朝廷精锐之师往往打不过白巾军一帮民间组织。他说这番话意在言外,蔡都司自也明白他的意思,不再言语了。
席间额勒登保与诸将痛饮,他麾下一干将领人人都搜刮了好处,无不对他歌功颂德,马屁狂拍。额勒登保眉飞色舞,喜不自禁。军营中赌博盛行,几乎每个营内都有一张赌桌,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层,士兵兴致高涨地吆喝,他也不禁止。
却说周羽等人在山道正行间,前方灌木无风却抖动得厉害。周羽为人警觉,立马制止众人前行,打手势示意大家下蹲隐藏在草木间,这千余老幼妇孺鱼贯而行,只遵从前头逐渐传递信息,一举一动不敢自专,女人们把小孩的嘴巴捂着,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好在此间荒山密林,包茅蒿草长得又高又密,极易藏人。
果然灌木丛分开走出两个人来,这两人穿着军服,一眼即能辨认。周羽躲在草丛中注视两人动作,这两个清兵扒开草木一步步朝前走着,渐渐接近周羽等人。周羽手按剑柄,全神戒备,欲待他们靠近,瞬间暴起,杀死两人。他知杀死这两名清兵不难,难的是瞬间击毙,让他们来不及反应,不致惊动附近同伴。
两名清兵走了一会儿,眼看就要发现周羽等人藏身之地。一名清兵道:“我说兄弟,咱们搜了大半天,连半个人影也没有,说不定那些残余分子早就逃走了,歇会吧。”另一名清兵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想起那些哥们又玩姑娘又赌钱的,咱兄弟却被派来做这种大海捞针的苦差事,唉,命不好啊。”两人箕踞而坐,将手中长矛放下,极为随意。周羽心想此乃良机,他和吴闵君对望一眼,作手势拟定悄悄走到两兵背后,突施杀手,吴闵君点头会意。
两人悄无声息地逐步潜移到两兵背后,坐在最靠近草丛的清兵似乎有所察觉,突然说道:“咦,草丛里好像有动静。”侧脸一望,眼角虚影一晃,惊觉背后有人,欲提矛奋起抵抗,可惜已经迟了,周羽迅速出剑割破他喉咙。他同伴见他突然举止激烈,也跟着提矛欲起,可惜他更迟,只半声惨叫,也被割喉而死。
周羽心内叫遭,只这半声惊呼必然惊动附近清兵,免不了一场恶战。果然不一会儿,清兵从各处跑过来,周羽未免殃及平民,拉着吴闵君向大伙藏身的草丛侧后方跑去,清兵以为他俩要逃走,赶紧奋力追赶,迅速左右包抄把两人围拢。
周羽叫道:“别乱动!”清兵不知这是他对包茅窠中隐藏的众人说的,还道是他两个自知不是对手,心内怯懦。其中一个小头目呵呵笑道:“小子,你要是有自知之明,我们也不难为你,只要你让身边的小妹妹陪我们乐呵一阵,我放你走。”眼睛色眯眯地盯着吴闵君上下打量个透,其他人跟着起哄。
吴闵君柳眉微蹙,周羽在她身边低声道:“速战速决。”她“嗯”了一声,两人旋即一左一右,两把宝剑舞动起来,一刚一柔,清兵当者披靡。龙仪剑刚猛锐利,兵士寻常刀矛姝不堪敌,往往被一剑斩断,犹如废铁;凤仪剑化为绕指柔,出剑犹如灵蛇吐信,剑尖颤动,但见寒光万点,令人眼花缭乱,敌兵摸不着剑势准头,不知如何抵挡,早有几人手足筋脉被挑断,倒地哀嚎。
这一出手,二人均感觉双剑配合起来,似乎威力大了数倍,远高于普通二人合斗那种助力。接着打斗下去,两人分别被两边清兵缠斗,清兵不停倒退,两人慢慢分开,各挡一面,不能互补,剑势便没有先前那般威力。
再打斗一阵,时分时合,两人都发现这个问题,却无暇细想和验证。他俩都有神兵利器在手,即使各自为战,这批清兵也不是对手。周羽横削竖劈,切瓜斩草般向清兵砍去;吴闵君则寻瑕抵隙,击刺斜挑,穿插在敌兵之间,往往这些兵丁还未感觉如何疼痛,那锋利的剑刃却已经挑断了他们的手足筋脉,或者割喉而亡,待得惊觉时,伤口已经汨汨地淌出血来,人已作废。
不到一刻钟,两人一共杀死五六十人,剩余一些士兵眼见同伴纷纷倒毙,怯懦之心大起,赶紧丢盔弃矛,迅速地四散逃跑,生怕被追上。二人但见败阵的清兵四处乱窜,一时也难以除尽,便不追了。
周羽凑近吴闵君身畔,兴奋地道:“想不到咱俩的宝剑并在一起威力更强。”吴闵君也激动地道:“是啊,原来这两把宝剑配合起来刚柔并济,相辅相成。”
突听草丛中一声惊呼:“不好了,婆婆中毒了!”周羽赶紧跑过去探情况,此时林线娘已抢到跟前,那老婆婆坐在地上,神情显得甚为痛苦。周羽关切地问道:“老婆婆,怎么回事?”老婆婆呻吟着道:“我被毒蛇咬了一口。”林线娘捋起老婆婆裤管一看,的确是被毒蛇咬过的痕迹,两个出血的小红点处血滴已凝固,周边皮肤呈乌紫色肿起。周羽沉声道:“好厉害的毒蛇!”他立即在衣襟下摆处撕下两片布条,对林线娘道:“赶紧在老婆婆腿部伤口上下两处扎紧,防止毒素迅速扩散。”
湘西地区处于季风湿热地带,气候温润,山林荫蔽,毒蛇毒虫最喜这种阴暗潮湿环境,是以居多。
周羽曾经看过几本医药书籍,虽然不能号脉针灸,但对简单症状下药,清热解毒之类亦能省得。当下叫上吴闵君,两人在树林里寻点解毒草药。吴闵君本是苗寨姑娘,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住在山区的人必然能认识一些常见的草本植物,正如住在水边的人必能认识一些常见的贝壳鱼类。
不一会两人都采了一些马齿苋、鱼腥草等清热解毒的草药,因条件所限,马齿苋解毒消肿,直接生吃;鱼腥草搓碎汁出,有鱼腥气味,敷在伤口处消炎。
随后林线娘掏出手帕将老婆婆敷药处包好。周羽怕那些被打散的清兵回去报告情况,带来更多士兵追捕,若是自己独自逃跑自不必担心,但同时要保全这许多不会武功的老幼平民,却是万分不易。他于是说道:“大家请加快脚步,清兵正在大肆搜山。”众人从草丛中站起来朝前走,老婆婆由老伴搀扶着跟在队伍中前行。
再行大半日,众人终于走出大山,到了山下乡镇,已绕到了清兵驻扎的凤凰厅北面的镇子。此处是苗人土家族人聚居地,没有经过战争的洗礼,一片宁静祥和,没有清兵在此防守,管理治安的主要就是镇上的一些乡勇。
周羽顾虑到许多人一起行走太过显眼,容易令人起疑,于是安排众人在郊外一座荒废的古庙中休息,由林线娘照看,他只带吴闵君和两个粗鲁老汉到镇上置办些食粮,让大家填饱肚子,以便养足精神继续赶路。
来到镇上,街上过往行人不时投来异样的目光,偶尔窃窃嘟哝几句不甚清晰的话,周羽颇为迷惑,但又不敢询问,他怕泄露身份,于是满腹狐疑。吴闵君斜眼瞧见他的神情,微笑道:“你在想什么呢?”周羽随口一答:“没什么。”心中却还在琢磨为何街上行人会这样看他。要说自己长得好看,他自知自己长的是一张普通大众脸,在人堆里没有出挑之处,既不招人喜欢也不令人嫌弃。难道自己有什么破绽被别人瞧出来了,那可糟了,可自己明明是一个普通江湖人,配把剑又有什么稀奇的?
他脸上狐疑不定,吴闵君瞧着他,笑道:“你还说没想什么,我瞧着似乎很入迷呢。”周羽听她这么说,忙收敛心神,疑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吴闵君答:“没有啊。”周羽侧着头悄声问道:“那他们看我什么?”吴闵君半开玩笑道:“原来你琢磨这么点小事啊,你怕别人看你么?”她这样一问,周羽颇觉不好意思。他本就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如果真的有个女孩子一直注视着他,他肯定会脸红的,他第一次向喜欢的人表白时曾涨红了脸,说话结结巴巴。
周羽低声道:“我是怕被别人发现身份,捉我们去见官呢。”吴闵君道:“放心吧,这里没有军队驻扎。”周羽好奇道:“那他们看我干么?难道就因为我是汉人吗?”吴闵君低低浅笑道:“他们是在猜咱俩的关系。”原来当时苗汉之间交往较少,通婚更是未见,甚至同民族不同支系之间也少通婚或不通婚。周羽之所以能够和苗寨中的居民接近,乃是他有恩于山寨,大家接受他这个汉人。两人并肩同行,神态甚是亲密,是以引起乡间好事者窃窃私议,原也并无恶意。
周羽听她之言不禁脸红起来,却也稍稍放宽了心。几人来到粮店,口称盖房砌院,工地上干活人多工期长,因此多备些粮食,一次性买了六大袋糙米,又向老板要了两辆手推车装载,米店老板见他们购买量大,很是欢喜。
周羽推起一辆车子当先出店,边走边对身后两人吩咐道:“你们推那辆车子”。吴闵君欲帮他推车,周羽抬肘一抹额上汗珠,说道:“不用了,我们习武之人,这点力气还是有的。”她掏出手绢替他擦汗,周羽看着她粉嫩透红的脸蛋,晶莹润泽的两片薄唇,不施胭脂唇膏而尽显清新自然,联想起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来,不禁一时心内着迷。
几人回到古庙,周羽将粮米分发众人,大伙就破庙屋侧一条溪流中取水熬粥。他近日来诸事缠身,感觉一路上颇有些冷落了林线娘,于是走过去挨她坐下,递给她一张面饼和一袋清水,关切说道:“吃点东西,待会还要赶路。”林线娘默默接过饼子,掰开一半,另一半递回给他,两人都把半张饼吃完,喝了几口水。周羽温柔地说道:“等我们把这些村民送到古州与包寨主他们会合,我陪你去报仇好不好?”林线娘未料到此时他还惦记到这事,心内颇为激动,嘴角涌现出久违的笑意,颤声道:“大哥,你肯陪我,那自然是极好的。”
众人不走大道,专拣乡间小路急行,又行了几日。这日黄昏到了古州地界,众人正绕行一处山丘,山丘背风处隐隐露出青瓦檐角,拐过一个弯才看清这是座破败庄园宅邸,宅子地处偏僻,不临交通要道,周边是一处处丘陵梯田。周羽抬头仰望眼前群山,但见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一轮红日已隐没半张脸在山凹里,天色很快暗沉下来,于是他安排大家在废宅里歇息。
南方的山沟沟是不缺溪流和枞木丝、松球之类引火之物,于是众人就地取材,生起了大大小小的火堆,成群搭伙熬粥喝。吃过晚饭后,火堆尚未熄灭,周羽与吴闵君坐在一处火堆前商量,他提议道:“我们此行实属冒昧,未知包寨主意见如何,不若由我明早先行上山知会包寨主后,看他怎生安排,再带领大家上山安顿。”吴闵君道:“就按哥哥说的办,只是咱们现在穷途末路,请务必说动包首领收留。”她虽是一介女流,但常伴父亲左右,参与寨中事务,比较有些主见。周羽点头道:“嗯,这个我晓得。”
他忽然发现今夜月光是如此的亮堂,周围的群山轮廓依稀可见,抬头一看,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也许是今夜的月色太温柔,使他放下了全身的戒备和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投入月辉的怀抱,他想像这感觉就像慈母怀抱着她的婴儿,婴儿熟睡在母亲的怀里。他忽而起了童心,抬起胳膊像是伸了个懒腰,且手指月亮微笑道:“闵君,我们汉人有个传说,叫做‘嫦娥奔月’你知道么?”吴闵君假装一个很惊慌的神情,抓住周羽的手指,嘘声道:“羽哥,手指月亮是不行的,小心月儿半夜等你睡熟后,来割你的耳朵。”周羽开怀一笑,吴闵君续道:“你跟我讲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周羽轻声清了一下嗓子,说道:“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说的是一个猎人叫后羿,有一次他出门打猎,碰到了西王母,王母赠送给他一包仙药,吃了可以飞到天上去做神仙。后羿嘱咐他的妻子嫦娥收藏这包仙药,准备将来一起飞升,做一对神仙眷侣。不料后羿的徒弟逄蒙知道了这个消息,有一天他趁师父不在家,就威逼嫦娥交出仙药,嫦娥情急之下吞了仙药,于是飞进月宫做了仙子。从此她一个人住在月宫里,和一只玉兔为伴,夜夜面对浩渺的银河,无尽地思念着他的情郎。”
吴闵君静静地听完这个故事,久久回味,柴火哔哔卟卟地燃烧起来,跳动的火焰映着她清秀的脸庞,她的脸儿很红,不知是火焰的炽热带来的还是她的羞涩。
片刻后吴闵君道:“我们也有关于月亮的传说,但是意思和你这个不同。”周羽饶有兴致地道:“快讲讲你们的故事。”夜已深了,众人连日奔波,已经各自倚靠着墙休息了,吴闵君小声地讲述道:“相传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中秋节的晚上,一个美丽的女子来到了苗族的村庄,她拉着胡琴,弹唱我们苗寨的歌谣,歌声悦耳动听,姑娘们纷纷被她的美丽和歌声吸引了,跟随她跳起了舞蹈。姑娘们在舞蹈的过程中,发现自己渐渐脱离地面,缓缓上升到空中。原来那个女子是月亮的仙子,她将姑娘们带到了月亮上,给予他们永远的幸福和快乐。从这以后,每到中秋节的夜晚,苗寨的姑娘们都会手牵手跳起‘对月舞’,祈求幸福和快乐。”
周羽静静地听完这个故事,仿佛真的听到了一首动听的歌,他感觉很轻松很快乐,微笑着说:“你这个故事很好,很好。”此时月儿隐入云里,火焰堪堪燃尽,一根火苗猛烈地窜动了几下,周围瞬间陷入黑暗。
次晨一大早,周羽上到山寨,向放哨民兵打个招呼,通报姓名并请求拜见寨主。那民兵见他是个汉人,漫应道:“寨主不见生客”,摆手促他离开。周羽再次恳求,那民兵只是不理,浑似未听见。若非为了众多村民着想,他早就愤然离去。自己一人不见收留,露宿街头也无所谓,可是众多村民家园被毁,已无退路,若不得收留,将何处安身?当下不得不再三恳求,低声下气说了许多“劳烦、恭请”之类谦卑的话。
那民兵不耐烦了,伸手推他,周羽下盘功夫稳当,一推不动,反而一股强劲力道反弹过来,民兵始料未及,脚跟不稳,向后踉跄退了两步,他顿感诧异,不敢再动手。两人一时僵在那里,民兵斥道:“你让是不让?”周羽不失礼貌,语气如初,温和地道:“兄台你好,在下有事求见寨主,劳尊驾代为通报。”
那民兵赶不走他,只得极不情愿地道:“好吧,我给你通报,但你不许耍花招,你们汉人最是无赖,不讲诚信。”周羽一听,心想原来你们对汉人如此排斥,汉人中有好人坏人,虽有奸诈狡猾之徒,亦有仁人志士,怎可一概而论?
只见那民兵从口袋取出几样物事,一根带羽管的鸡毛、印泥、还有一小块白布。他用鸡毛蘸着印泥在白布上写字,然后将白布卷成一个小卷,口中呼哨一声,一只灰鸽从山上飞下来,停落在民兵的肩膀上,民兵用细线将布卷绑在鸽腿上,双手捧着鸽子往上一抖,鸽子振翅朝山上飞去。
周羽欣然道:“多谢兄台帮助。”那民兵哼了一声,翻了个白眼。过不多时,灰鸽再次飞来,民兵解下布条打开来看,挥手任鸽子飞去。他将布条放入口袋,冷冷地道:“走吧,带你去见寨主。”周羽甚喜,紧随他上山。
民兵带他到议事厅拜见寨主包青山,寨中几个重要人物也在场。民兵行了一礼,禀道:“寨主,此人说要见您。”那寨主正是古州苗寨首领包青山,年纪在五旬左右,一身青布马褂,系着黑丝绦,花帕裹头。周羽躬身一揖,道:“拜见包寨主。”包青山端坐议事厅上首,肃容道:“找我有什么事?”周羽答道:“在下此来,是受湘西凤凰厅鸭堡寨寨主所托,带领村民前来投靠包寨主,请寨主收留寨中难民。”包青山略感诧异,问道:“石寨主来了吗?”周羽低头叹息道:“寨主没跟大家一起来,此刻只怕凶多吉少啊!”包青山愕然问道:“此话怎讲?”周羽道:“咱们山寨遭到清兵大举围攻,敌人甚至调来了重炮,石寨主为掩护大家撤离,坚守寨墙抵抗清兵。”
包青山一阵沉吟,他生了唇亡齿寒之感,态度缓和了些,说话不似先前那么冷淡,又问道:“你带来的那些人呢?”周羽道:“他们在山下休息,在下先行通报寨主一声。”话刚说完,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响起:“寨主,这些人如何安置呢?”周羽侧脸看说话的是个隽秀的苗族少年,身材高挑瘦削,透着精干气质,俨然是个好小伙。他不禁多看两眼,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
包青山道:“大家同种同族,自当扶持一把。”那少年道:“我并非不赞成收留难民,只是请寨主拟定妥善处置。”包青山道:“他们上山后,和我们的居民住在一起,以后自当视为我寨中居民。”那少年点点头,问周羽道:“周大哥,请问你们寨子总共来了多少人?”他知周羽是汉人,但见他带领凤凰厅苗民迁移,虽不明白为何苗民肯信任并接纳他,但想来必有一定因缘,便将他当做苗寨中人。周羽答道:“我们是分批撤退的,我为第一拨,有一千多人,后面还有三拨,总共大约四五千人。”那少年轻“嗯”一声,转向包青山道:“寨主,这么多人上山安置,咱们需得选一块地建造房屋,然后组织这些人开荒种地,方能养活。”包青山点点头,道:“钟通灵言之有理,东山坡势较缓且广阔,就让他们在那里居住并开荒。”周羽喜极而泣,连忙拜谢。转头向那个叫钟通灵的少年看了一眼,眼中饱含感激之情。这钟通灵精明能干,说话办事颇具章法条理,教人信服,是以年纪轻轻,就做了寨中重要议事人之一。
周羽禀告寨主下山将大伙领上山来,包青山应允。他急速下山,急于将此番安排告知吴闵君。
众人浩浩荡荡一道上山,大约一个时辰有余,来到寨门,钟通灵已等在那里,对周羽等人说道:“寨主命我带领大家到东坡安居,大家请随我来。”周羽道声“多谢。”并引荐吴闵君和林线娘与他认识。他见吴闵君一个妙龄女郎,年龄与自己相仿,又清丽可人,不觉春心萌动,偷偷地多看她两眼。美丽的花儿人人堪折,美丽的姑娘人人都爱,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情感。
众人照面后,钟通灵带他们来到东坡,果见一些年轻力壮的苗民小伙帮忙搭建土屋。钟通灵大声对众人道:“以后大家就在这里定居,这几天暂时搭几顶竹篷住宿,等房子建好后再搬进去。到时我分发种子农具给大家。”
一干苗民听得无不欢欣鼓舞,连日来疲于奔命,可谓九死一生,终于有一块可以安生的土地。路途上有几位老人经不住风霜之苦病倒,由其他身体健朗的人搁担架抬着,最终还未上山便相继死去,其中包括那位中毒的老婆婆,非是草药无效,而是中毒后身体极度虚弱,需要休养,像她这般日夜赶路,终于支撑不住。周羽越发感觉世道之混乱,人命之轻贱,底层小民在黄土地里,如蝼蚁生,如蝼蚁死,在当权者阶层看来,真个如蝼蚁一般卑贱。
钟通灵刚说完一通话,一个年轻小伙奔这边而来。走到近前,周羽见他眉宇间与钟通灵略似,只是脸色蜡黄。只听他对钟通灵说道:“哥,山下又来了一群避难的人,也是湘西那边过来的,寨主让你过去安置一下。”周羽和吴闵君心知是吴长老等人上山了,顿觉欣喜。
钟通灵扭头对周羽道:“既是你们寨中的人上山,那么你也随我去迎接一下。”立即补充一句:“两位姑娘也一起去。”周羽和吴闵君应声而动,林线娘却道:“我在这里给大家烧点热水,弄点吃的,大家现在又渴又饿。”她只因周羽的原因才在苗寨中住一阵子,并不像周羽那般对寨中事务热心,这倒并不能说明她缺少扶危济困之心,只是她不愿凑合人多的热闹场面。
当下周羽和吴闵君随钟通灵去接应另一拨人。路上钟通灵介绍前来报讯的小伙与二人认识,原来这小伙正是钟通灵的嫡亲弟弟,叫做“钟灵通”。四人一起走到寨门,吴陇登上前哭诉道:“小姐,我大哥牺牲了!”吴闵君惊问道:“吴长老怎么死的?”吴陇登悲痛道:“我们撤退出寨子不久,就遇上了清兵搜山,大哥带少数人殿后,被清兵给杀死了。”
吴闵君十分难过。吴半生在山寨中德高望重,又是她的族叔,小时候对她极为疼爱。有一次阿爸发怒呵斥她,她一时气愤,跑到吴长老家中住去了,竟好几天不回家。偶然一天,她于后山恰巧看到在吴长老家中暂住的武林隐士王鹿山练拳,很是了不得,便想学习。她自己不敢直接求他教授,遂请求吴叔代为恳求,让老前辈教她练拳。
其时王鹿山遨游天下,喜饮酒。一日忽发奇想,决定要亲自制作一缸上好的药酒,遂赴湖南苗疆寻找最毒的七步蛇泡酒,不料捕蛇过程中不小心被毒蛇咬中,中毒甚深。凭他武功再高也无论如何止不住毒素运行,最终全身浮肿,通体发黑,濒临死亡。他已知必死无疑,命悬一线之间,恰好被吴长老上山樵采碰见。此地人们长住山区,如何不知山上各类毒虫毒蛇,是以在吴半生搭救下,总算捡回一条性命。
此时吴长老有所求,他以此为报恩,遂应允了。不过当时他丧妻不久,心情抑郁,不愿受人牵绊,因此他教吴闵君武功,却嘱她日后行走江湖,不必宣扬师门。
就这样吴闵君开始习武。王鹿山见她极为聪明,只是一个女孩家整天耍弄拳脚有些不好看,于是拿出师祖传下来的宝剑送给她。王鹿山改教她剑术,配合软剑的特性,借鉴软鞭法,挥动起来像鞭子那样迅捷灵活,即使一击不中,剑尖一抖就可以迅速转换方向,让人防不胜防,杀伤力极强。那王鹿山教她一段时间后,便北向而去,再没南来。
只因这番际遇,她的本领反倒比父兄更胜一筹,山寨中要论武功,没有人是她对手。后来适逢苗民起义,她便随父兄一起与清兵作战,经历战火的磨砺,神兵器更加锋利,她成了苗民中抵抗暴权的一把利剑,威信与日俱增。
吴闵君想起这些往事,不觉潸然泪下。周羽也颇觉难受,眼见吴长老带来的人只有数百,便问道:“其他人呢?”吴陇登道:“清兵残杀无辜,路上死的死,伤的伤,就剩下这些人了。”周羽又问道:“那么其他几位长老那边的情况如何?”吴陇登道:“我们分头撤退的,没有其他两路的消息。”
周羽心里一凉,思忖他与四位头领同时接受撤退命令,如今只有两路先后撤到约定地点,看这情况,只怕其他两位长老也遇到了麻烦。吴闵君问道:“那么石寨主和我阿爸他们呢?”吴陇登惭愧道:“寨主和大王的消息我也不知道。”钟通灵看这几人都沉浸在悲伤担忧的情绪之中,随之而来的数百人个个褴褛不堪,疲态尽显,于是插口道:“大家跟我回去,先安顿好村民。”吴闵君对周羽道:“要不我们下山去找找吧。”周羽点头道:“好,我陪你去,不过咱们还是先安顿好村民之后再去吧。”
一行人重回到东坡。林线娘将剩余不多的粮食熬了一大锅粥分发给民众,随后包寨主又运来一批粮食接济。周羽和吴闵君、吴陇登帮助村民在山坡上搭夜宿帐篷,钟通灵兄弟也过去帮忙,甚是殷勤。
歇了一宿,次日吴闵君坚持要下山探明情况,周羽遂陪她下山。林线娘不愿一个人留在山上,便也要跟着来。周羽道:“我下山接应石长老他们,顺便去寨中探探情况,咱们大伙一路辛苦来到这里,林妹还是安心歇歇,等候我们归来。”林线娘道:“我欢喜和你们一起去。”周羽关切道:“我们此去说不定还会碰到清兵,太危险了,你留在这里比较好。”林线娘柔声道:“寨中没有亲近熟人,我不想留在这里。”
周羽明白她的意思,他想起林线娘离开襄阳时说的话,终于缓缓一点头。林线娘脸上浮现了笑意,怩声道:“大哥,你别忘了我也会武功,遇上危险我会保护自己的,不会成为你的累赘。”听她这么一说,周羽立马内疚于心,这个老实诚挚的姑娘,把他当做唯一的倚靠,愿意跟在他身边四处奔波,过着不安稳的生活,他还有什么理由撇下她呢?“她能风餐露宿,毫不怨苦,愿意跟着来就来吧,遇上危险我自会用生命来保护她,他就是我的亲妹子呀。”周羽心里这么想着,潜意识中已经低头迈步向山下走去。
三人顺来路下山,走了许久,走到了曾碰到清兵的那片丛林,林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尸体,既有清兵的,又有苗寨平民的。周羽第一反应是果如吴长老所说,他们撤退途中遭遇清兵搜山,经历了一场恶斗。
吴闵君仔细地辨认尸体,找了好半天,终于发现了躺在草窠里的吴半生。她呼唤两人快来,三人蹲下细看,吴半生浑身伤口,皮肤上血色尽褪,破烂的衣衫遍染血污,四肢僵硬,脸呈一片死灰,显然已死去多时。好在此时深秋天凉,没有蚊蚋叮咬,尸体没有发臭。
吴闵君流下热泪,周羽凄然说道:“咱们把吴长老埋了吧,好让他入土为安。”他在一旁拔剑掘坑;林线娘虽然见过去世的人,但还是首次见到死去这么惨的人,不禁心里发怵,越是害怕,越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仿佛吴长老狰狞的魂灵飘在身后,她的肩膀抖了起来,起身朝后瞄了一眼,内心方始安定。坑掘好了,周羽将吴长老放入土坑里躺着,三人一起捧土将他掩埋了。
葬了吴长老,三人又继续在林子里走着。在大山深处,接着又发现石柳邓和石乜妹两位长老和若干平民的尸体。再继续往前找了多时,再没有发现其他尸体。周羽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论,在路上只发现这少部分尸体,完好撤退到古州的村民只有一千多人,这说明可能大部分人还未来得及撤退,清兵就已经攻破了山寨,以清兵杀人如草芥的情况来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他不能再想象下去,立即催促道:“咱们快去山寨看看!”两女连声应允,三人加快了脚程。
周羽一行终于来到山寨,寨墙残破不堪,多处塌方,他们很轻易就跨了进去。猛然看到眼前一幕,顿时令人惊惧。
秋风起,“呼呼”地回旋在三人耳畔,仿佛鬼魂在哭泣。晚霞如血那么红,染红天边,地上的血染红大地。黄菊汲取着尸体的养分开得比往年更灿烂,若非有这三个活人到来,否则简直分不出此处是人间还是地狱。
合欢树成了乌鸦的巢穴,并且越聚越多。挨着树近的几具尸体被啄得面目全非,有的四肢和头颅渐显白骨;有的肚皮被啄破,肠子流了一地。
林线娘看到这幕惨状,吓得惊叫起来。周羽赶紧说道:“线娘别怕,你紧跟我在一起。”其实吴闵君和周羽乍见这般惨象,也是大惊一场,只是没有叫出声来。周羽牵着林线娘的手,对吴闵君道:“咱们一起寨前寨后找找看,别分开。”
一只乌鸦“啊”地一声尖叫,突然从树上俯冲下来,啄往三人头顶。吴闵君听到身后乌鸦煽动翅膀的声音,迅疾抽出腰间宝剑,“啪”地一声,剑面弹向鸦头,乌鸦当即落地,也不知是打晕还是打死了。周羽抓着林线娘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就这么稍一疏神,反应不及吴闵君快,一声呵斥,却见吴闵君挥剑将乌鸦打下地来。
乌鸦是群体动物,一只行动,一群跟着行动,一时间纷纷离树,铺天盖地向三人啄来。此时夕阳沉下山坳,一时间天昏地暗,更增恐怖阴森的气氛,仿佛置身近边地狱。
周羽急忙喝道:“赶紧躲到树下。”三人并肩背靠着树干。周羽和吴闵君挥舞宝剑,剑气纵横,鸦群当者纷纷坠落,一时莫能近身。乌鸦有些灵气,见两人利器在手,便渐渐专攻没有兵器的林线娘。
林线娘一侧群鸦聚集,只把她骇得将头脸紧紧埋在周羽胸前。周羽右臂护住林线娘头颈,左手挥动龙仪剑,吴闵君抢到林线娘右侧,挥动凤仪剑,两把宝剑形成无形的剑网,将林线娘紧紧护在中间。
三人好容易挨到树底下。周羽大声道:“线娘,快点火烧树!”林线娘听从吩咐,从袖内掏出火折子,吹燃,点着树叶。此时秋高气爽,火借风势,倏忽整棵树燃烧起来,烧得树皮噼啪作响,烧死了不少幼鸦,群鸦受惊,一哄散去。三人赶紧跑向空旷之地,但见火光冲天,一棵参天古树变成一团吞噬一切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