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夫子的一句问,却立刻叫执掌昆仑仙境的四位师兄垂首躬腰,一副做了错事的学生,突然被老师抓包的狼狈模样。
老家伙终日笑眯眯的,不成想,威信如此之高?桃夭敛眉,将心里对岑夫子的认知进行了更新。
等不来回来的岑夫子微微冷哼:“嗯?”
大师兄瞬间抬头挺胸,讨好答:“夫子,瞧您说的,山中有大事,便您不来,我也是要去问寻您问一问的。”
岑夫子颔首,勾唇言:“所以你的意思是,荼蘼殿,我来不得。”
一滴冷汗,飞快从大师兄鬓角滑落,他张惶着脸,急辩:“自然不是,只夫子专心钓鱼,我哪里能让昆仑杂事扰了夫子兴致?
若说夫子不能来荼蘼殿,那更是天大的冤枉,原我数次请夫子来荼蘼殿小坐,夫子不也从来不应?”
岑夫子再点头,笑着说:“所以你的意思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大师兄语塞,微张着嘴巴,已然是黔驴技穷。他默默小退半步,暗暗揪住二师兄衣角,示意换他来。
被点名的二师兄一边敛下眼里的无奈,一边欢欢喜喜地上前营业:“岑夫子见谅,能瞧见夫子大驾光临荼蘼殿,大师兄委实太高兴,这才有些语无伦次。”
这通马屁,并未叫夫子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他只挑着冷漠的眉角,再问:“也就是说,你们都盼着我来荼蘼殿的?”
四位师兄飞快点头,谄笑道:“那是。”
“呵!”夫子一声冷笑,笑得师兄们转谄笑为欲哭无泪,偏偏夫子还将那冷如刀锋的眼眸,落在散落一地的麻将牌,“我来做什么?来随你们一起打麻将?”
二师兄也焉了。退到后面推三师兄。
三师兄苦着一张脸,怯怯道:“岑夫子明鉴,我们也不想打麻将,可除了打麻将,我们又能做什么?毕竟,昆仑仙境修不出一个神。”
这句话满是哀怨的话,立时叫四位师兄以及岑夫子都面如晦涩。
对修仙者来说,修仙自然是终途,可通往终点的路已然不存,便是他们心无旁骛地从生修到死,也摆脱不了人的桎梏。
既如此,何必非要努力?
岑夫子沉默了片刻,缓和了脸色:“罢了,我今日来,只想问这一出闹剧,你们打算怎么收场?”
见夫子脸色转好,大师兄复又昂首,向前一步:“回岑夫子,凡拜入昆仑的修仙者都知道,昆仑最是散漫,除却一条不许山中人私自下山的规矩,便只有另一条不能打搅景之上仙清修的规矩。
统共就这么两条规矩,那祸首都守不住,可见其人委实不是个好东西。这般玩意儿,昆仑容不得。我们四个就想把人找出来,丢出昆仑去。”
默默缩在岑夫子身后的桃夭,听到这里,身体不由地抖了三抖。她急忙偷拽岑夫子衣角,希望老家伙不是个硬心肠。
所幸,她没看错人,只听岑夫子淡淡询问:“丹丘,如此处置那祸首,你们可曾知会景之上仙?”
大师兄怔楞,他呐呐轻问:“岑夫子,就这么一桩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用得着打搅景之上仙清修吗?”
“小事?”夫子又一次冷笑,“若当真只是一件小事,用得着叫你们倾昆仑而出,差上万弟子漫山遍野地找祸首吗?”
“……”被责骂的大师兄,默默垂首,又退了回去。
岑夫子抬手,捋了捋胡须,以一种极为睿智又高远的语调,缓缓言:“在你们看来,这许是一桩小事,但对那个亵渎景之上仙的道友来说,却绝不是一桩小事。
丹丘,你也说,昆仑统共只有两条规矩,而不许打搅上仙清修的这一条,远比前一条,更被昆仑看中。
这般事实,那个祸首不会不知,可她却选择了明知故犯,却是为何?”
大师兄眨眨眼,小声却不甘地驳:“岑夫子,这个不重——”
“不重要”三个字,大师兄没能说出口,因为二师兄先一步拽住他,把他拖到了三师兄和四师兄中间。
而后,二师兄大步向前,恭敬地朝岑夫子拱手作揖:“夫子,我等愚钝,不解夫子真意,恳请夫子赐教。”
“你们是愚钝。”岑夫子叹,随即错身半步,让默默立在他身后的桃夭,显于人前,“小道友,你来答。”
“诶?”
也太猝不及防了吧?
这好比是老师点名提问,一众学霸答不出,她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师不会提问她这个学渣,却不想,这一位老师,不按套路出牌。
然,被点名的桃夭只怔楞了一秒,立刻就侃侃而谈,“回岑夫子,回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祸首之所以明知故犯,定是看仙山不作为,修道无门,这才迫不得已违背规矩,想要求助于景之上仙。”
“说得好!”岑夫子怒赞。
夫子虽没有人师的外表,但有一颗人师的心,所以,类如这等高大上的标准答案,总能得人师的喜欢。
“你们听听,一个尚未入门的小道友,境界都比你们高出许多!”
“……”四位师兄不敢言,却是暗抬眼眸,各自瞪了桃夭一眼。
为了生命安全,她明智地又默默缩回到岑夫子背后。
她看他们还敢继续瞪?!
夫子再言,言辞悲切:“丹丘,观南,芝兰,子渺,昆仑仙境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们许忘记了,可对于千年来说始终仰望昆仑的凡间人修来说,从未忘记。
昆仑是人修漫长而寂冷修仙生活里的唯一希望,可置身于希望里的你们,却身披绝望,你们不觉羞愧吗?”
四人垂眸,皆面有汗颜。
夫子浅叹,感慨道:“我知道,昆仑变成这样,怨不得你们,可是,数百年过去了,偌大的昆仑山,除了景之上仙一人还在坚守道心,其余还有谁记得修道的初衷?难道偌大的昆仑山上,只你们在痛苦,景之上仙却不甘之如饴吗?”
“不……不是……”四位师兄脸上的汗颜,变作了羞耻,他们的俊脸,因此升腾起一丝不自在的绯红。
夫子这才收了眼底的厉色,缓缓言:“丹丘,这位新来的小道友将上四危山,便来学堂求学,然偌大的求学堂既无夫子,也无学子,你们可知她有多么地失望和难过?”
被质问的四位师兄,哪里还敢再抬头瞪桃夭?
见此,她悄悄在心里为岑夫子鼓了鼓掌。
这位看似不靠谱的学堂掌事,还是不愧于他掌事的身份,自进殿起到现在,寥寥数语,便将昆仑四大金刚,训成了不懂事的孩子。
桃夭深感钦佩之余,也生出了想要想他好好学习的心。
夫子抬眸,目光落在大师兄:“丹丘,我今日来问你如何处置,便是觉得此事当慎重处理,否则,稍不留神,恐叫昆仑弟子本就冷透的心,更冷。”
大师兄抬袖,抹去两鬓的冷汗,诚心躬身:“丹丘愚钝,请夫子教我。”
“呵。”夫子面色又冷,“我不知道。”
静默。
荼蘼殿的气氛,瞬间陷入极致的尴尬,尤其是身处尴尬中心的大师兄,他不着痕迹地向另外三位师兄发出求救信号,奈何他的三位好牌友,不仅没有上前解救他,反而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三步。
大师兄便更尴尬了。
身为一个极富有同理的心的好妖,桃夭怎能坐视大师兄窘境而不理?她拢袖,假模假式地轻咳了一声,引得其余人全看她。
桃夭头一次觉得,昆仑除了景美,人美,还有第三大长处,那就是一山的大能,明明都可以以武服人,偏偏要以理服人,真真比那不开化的幽都,强一万倍。
以武,她只能退,但以理,她怎能退?!
桃夭略略抬眸,卷起一个十分得体的浅笑:“岑夫子,四位师兄,弟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子还没说话,大师兄便先急急巴巴道:“桃师妹请讲。”
看着大师兄那双迫切的眼眸,她忽而觉得,换个角度看大师兄,他也是挺可爱的。
“岑夫子,四位师兄,弟子以为,不周山断,修仙者是没机会再飞升成仙。但昆仑因此就陷入绝望,大可不必。在这个问题上,昆仑不妨学一学人间。”
大师兄略蹙眉,约莫是对她将昆仑和人间摆在一个水平线上来讨论,有些不悦:“桃师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大师兄,我是说,人修全不知道天路已断,是以他们才能继续勤修苦练,只为有一天能登上昆仑山。昆仑何不效仿人间,也设一个类如昆仑的存在?”
岑夫子轻眨眼眸,若有所思地问:“小道友的意思是?”
不愧是学堂夫子,稍稍一点,便已经猜到她的想法。
桃夭继而言道:“人间没了不周山,人修做不成真神仙,可昆仑还有销恨山,山上有一个不是神仙却胜似神仙的景之上仙。我以为对昆仑弟子而言,上得销恨山和飞升去九天,许差别不大。”
她真是聪明!
拦住她无法靠近销恨山的根本原因,便在于那一条该死的规矩,一旦规矩破了,那她可不就能名正言顺地谋划上山去了?
可叹大师兄这根木头,听完她这番言之有物的话,居然冷着脸说:“不行!景之上仙为昆仑,为人间奉献良多,他唯一所求不过是一份清静。”
大师兄的强硬,没有惹来任何不认同,便是岑夫子,也选择了沉默。
看来在昆仑山上,上仙美人的地位,过分超然。
此一点,往好了说,等她以后抱上大腿,她的身份也会变得超然,但往坏了说,她抱上大腿的难度,十分大。
但,事在人为嘛。
桃夭眯着眼睛,问:“大师兄,我的这个建议可不可行,大师兄与其着急否定,何妨先去问一问景之上仙?万一——”
“不用问。”
“……”喵的,憨货!
看来要扭转大师兄的看法,约莫是不可行的,于是,她立刻转换对象,笑着问身侧的岑夫子:“敢问夫子,景之上仙是何时说过,不许旁人打搅的?”
夫子秒答:“一千年前。”
一千年……换而言之,上仙美人已经独自在一座山上待了一千年?!这是清修吗?这特么是坐牢吧?!
桃夭立刻抹泪:“呜呜呜……我就是觉得景之上仙好可怜……夫子,若销恨山上只有景之上仙一人,这才太凄惨了吧?
便是天上的神仙,怕也承受不住一千年的孤寂。
偏偏大师兄还说,上仙对昆仑,对人间付出极多,所以昆仑回报给他的就是一千年的寂静无声?
这是回报吗?这根本是恩将仇报吧?”
“放屁!”大师兄气得抬起了手。
桃夭吓得立刻拉住夫子的手臂:“夫子,救命——”
岑夫子冷目,带着肃杀的寒意睨大师兄:“丹丘,你身为昆仑执掌,居然说一个新入门的小道友的话是放屁,你的道修去了哪里?”
被责问的大师兄委屈反驳:“岑夫子,是桃师妹说话没分寸在先,我一个昆仑执掌,理应教训她两句。”
“呵。”岑夫子目色越冷,“小道友的话许是有些过了,然,她本是人间一未长大的孩子,却不是你,已然在这人世间活了千余年。”
“我——”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齐齐伸手,把大师兄给拽了回去,二师兄甚至伸手,捂住了大师兄的嘴巴。
大师兄虽还有些不甘心,但到底没再说话。
而后,二师兄上前半步,朝桃夭勾起一个亲善的微笑:“桃师妹,所以你的意思是,该挑几个人,送去销恨山?”
几个……她是想不开吗?
“二师兄,上仙喜静,若一次送太多,只恐惹得上仙厌烦,不如先送一个,看看上仙是否喜欢。”
二师兄点点头,又问:“再问桃师妹,若昆仑真决定送一人上销恨山,昆仑十万余修者,该送哪一个呢?”
愚蠢的问题!
桃夭轻咳两声,掷地有声地答:“打擂台!”
“……”二师兄因为过度震惊,不能答。
桃夭也不在乎,反正此间能拿主意的人,又不是四位师兄。
她眨眨眼,笑眯眯地对身侧的夫子言:“岑夫子,你不是不喜欢昆仑一潭死水吗?若是景之上仙同意选一个人上销恨山,那昆仑还能继续死着?
这有且仅有一个的名额,只要是昆仑弟子,谁心里不骚动?
一旦四位师兄昭告昆仑,言明比试第一者可上销恨山,陪伴景之上仙左右,那满山的师兄师姐们定然立刻就摩拳擦掌。
到时候,这昆仑必定又是一番欣欣向荣,天天向上的美好景色。”
只一息,岑夫子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小道友,想法甚妙。”
桃夭谦虚垂首:“夫子谬赞。”
已经同意的岑夫子,问四位师兄:“丹丘,观南,芝兰,子渺,你们觉得小道友的建议如何?”
大师兄撇开脸,不想答。
于是乎,二师兄又一次当仁不让:“桃师妹的想法自然是好,只是……”
岑夫子了然地点点头:“若你们是担心景之上仙不同意,我稍后可以走一趟销恨山,亲口问一问他。”
夫子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大师兄还能如何?他干巴巴道:“岑夫子,只要景之上仙答应,我们四个一定尽全力办好此事。”
她有预感,上仙肯定会答应的。
若不行,她就主动作死,逼得上仙来救她,到时候哭着求着让他答应!
“那个。”桃夭弱弱举手,“岑夫子,四位师兄,如果擂台真得能开,我能不能和你们讨一个小小的奖赏?”
四个师兄各自对视了一眼,倒是挺爽快地点了点头。
桃夭笑:“我请求免试进入决赛。”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