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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伸手专打笑脸人

夏侯纾年纪小,但她耳聪目明。她早就明白,有的伤口必须挑破了,剜去腐肉和脓血,然后敷上药,展露在阳光和空气中才能好得快,但眼下这情景却不是最佳时机。

郭连璧再怎么不讲情面和言语刻薄,那也是二房的主母,是夏侯翎的母亲,更是她夏侯纾的长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夏侯纾不能让她面子上过不去,否则就是在打夏侯翎的脸。

夏侯纾并未打算与郭连璧计较,而是再次恭恭敬敬向她施了一礼,诚心诚意地说:“三叔母的教训纾儿必当谨记。今日之事确实是我的错,我一定好好反省,还望三叔母不要怪罪翎儿。”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对方还是个放低姿态,笑嘻嘻地向自己示好的小辈。

郭连璧却愣住了。她似乎没料到一贯娇纵,连自己母亲都敢敷衍的夏侯纾竟然会表现得如此恭敬温顺,半句怨言都没有。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原本也不是那种喜欢斤斤计较,得理不饶人的人,只不过是气急了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她正思索着要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自己把儿子带回去好好管教就是。可当她看向垂着头的夏侯翎,想到唯一的儿子竟然被夏侯纾从自己眼皮子底下带出逛了一圈,还玩到这么晚才回来,她就方寸大乱,心里始终无法释怀。

“翎儿是我的儿子,要怎么管教他,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来操心。”郭连璧冷声道,眼神里写满了疏离,“三姑娘已经及笄,也算是个大人了,不成想做事还这般没有分寸,不顾及他人感受,实在是白费了大嫂的一番苦心。”

夏侯纾满目诧异,她抬头看了郭连璧一眼,不由得抿紧了嘴唇。

她实在不好接茬啊。

郭连璧见夏侯纾不说话了,只当对方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心里的那团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正欲再说点什么发泄一下,她便看见了匆匆赶来的钟玉卿,后面还跟着好些个丫鬟仆妇。

郭连璧见状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冷笑。这府里的耳报神可真是多如牛毛,这才多大功夫,他们就把当家主母给请来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敲打敲打府中的其他人,不要企图妨碍她管教儿子。

钟玉卿走到她们中间才停住脚步,目光凌厉地将在场的人都扫了一眼,最后才将目光落在夏侯纾身上。

“怎么回事?”钟玉卿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严肃。

夏侯纾知道郭连璧此刻心中不快,担心她当着母亲的面添油加醋地说点什么,只怕回头遭殃的是自己。与其把自己的福祸交由别人决定,还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

“母亲,这事说起来都怪我。”夏侯纾露出满脸的愧疚之色,尽量简洁明了地解释道,“我未经三叔母允许就私自带着翎儿出府游玩,还给他吃了市井里的吃食。现在想想,我虽然是一片好心,想让翎儿高兴,结果却让三叔母担心受怕了。我实在是不该。”

夏侯纾说完,又神色谦虚的转向郭连璧,继续说:“三叔母若是不肯原谅纾儿,纾儿自愿领家法。”

夏侯氏出生行伍,家法也特殊,既不是常见的竹条,也不是戒尺,而是军棍。执行者挥着军棍打下去,用不了几下,受罚者便会皮开肉绽,没个十天半月下不来床。正因如此,家中族老轻易不会请出来这道家法,尤其是不会用来惩戒女眷。

郭连璧见夏侯纾主动交代了事情的原委,并且丝毫没有隐瞒和为自己开脱的意思,她倒也还算满意。尤其是听到夏侯纾后面那句“自愿领家法”,她立刻就联想起供在祠堂里那柄军棍。她嫁进越国公府十几年来,就从来没有见到谁被家法伺候过。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不仅没有觉得这个惩罚太重,反而觉得心里有几分痛快。

于是,她将目光移向钟玉卿,想看看对方作何反应。

夏侯纾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提“家法”,就是笃定母亲不会真打她军棍,碍于颜面只能换作其他惩罚方式,或是禁足,或是抄书,又或者扣她一两个月的月钱。这些惩罚对她而言都无伤大雅。只要三叔母把这口气顺了,也就免得夏侯翎事后再遭罪。

“不过小孩子家玩闹而已,我当是什么事呢。”钟玉卿早就猜透了大家的心思,语气十分冷淡,仿佛这件事根本不足为道。说着她又扫了一眼现场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仆妇,才对郭连璧说:“如今这府中住着的小辈就他们兄妹三人,走得近些也很正常。”

庆芳见势,连忙打圆场:“方才下面的人来找郡主,说得十万火急。郡主还以为是三姑娘冲撞了三夫人,这才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要我说,三姑娘疼爱幼弟,带六公子出去走走,也不是什么打紧事。平日里,二公子也时常带三姑娘出去走动。这京城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三姑娘可是比我们这些下人还清楚呢。”

待庆芳说完,钟玉卿方看向郭连璧,缓缓开口道:“说起来,翎儿今年也有十岁了。都说男儿志在四方,他也该多出去走走,增长一番见识。三弟妹是不是过于担心了?”

郭连璧不可置信地望着钟玉卿,完全没料到她会是这个态度。

同为女人,她们一个失去了作为依靠的丈夫,一个失去了最优秀的儿子。两人都因失去了至亲至爱而郁郁寡欢,沉痛多年,更应该同病相怜才对。可她怎么会是这个态度?

难道她想包庇自己的女儿?

郭连璧越想越不明白,于是她看着钟玉卿的眼睛说:“大嫂,我的苦楚别人不明白,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看吧,又来了!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愿意,她都能搬出她的致胜法宝。

夏侯纾眉头微蹙。她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郭连璧接下来会说什么。无非是她大老远从浔州嫁到这里来,没有娘家的帮衬和扶持,又年纪轻轻就丧夫,抚育幼子有多么多么不容易等等。

府中的人知道她辛苦,也早就听惯了他的那套重复多年的说辞,但从来没有人敢驳斥她。

然而这一次,钟玉卿似乎并不打算继续受她挟制。

“你说得没错,我都明白,甚至感同身受。”钟玉卿神色从容,她凝视着郭连璧,毫不避让地反问道,“难道我们自己承受着痛楚还不够,非得让孩子们也一起受着吗?他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郭连璧愕然。

钟玉卿并未就此打住,接着又说:“越国公府世代出良将,男儿们身先士卒、保家卫国,不畏生死。我的翖儿亦是继承祖志,自小便进了军营,上阵杀敌不在话下。只不过他没那么好运气,最后死在了战场上。我这个做母亲的即便有千般不愿,万般不忍,我也以他为荣。而翊儿和纾儿虽然是翖儿的弟弟妹妹,但他们也有自己的人生。我不需要他们为翖儿的死而悲痛欲绝,我只希望他们能够为自己拥有这样的兄长而骄傲自豪。这就够了。”

这就够了吗?

郭连璧很是诧异,她望着钟玉卿久久没有言语。

夏侯纾也很惊讶。这些年,她亲眼看着愁绪和思念怎么一点一点爬上母亲的眼角与眉梢,又是怎么蚕食母亲的睡眠和回忆。因此,她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大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刺激到母亲脆弱的神经。她万万没想到,原来母亲心里竟然是这样想的。

原来母亲从未打算让他们一起背负这些痛苦。

这些年来,夏侯翊与夏侯纾兄妹面上不说,但他们一直都将夏侯翖视作他们的骄傲,但同时,他们也有自己的私心和遗憾。如果可以,他们倒希望夏侯翖不要那么光彩夺目,做个平凡的高门子弟,能够承欢膝下、娶妻生子,兄友弟恭,安稳一生。

又或者,他运气好一些,没有死在战场上,那该多好。

钟玉卿没有理会众人心里的百转千回,继续对郭连璧说:“翎儿身为三房嫡子,即便他将来不打算上战场建功立业,也不能总是像个女子一般终日养在院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三弟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希望你能想明白。”

郭连璧还是没接话。她心里其实也认为钟玉卿说得有几分道理。做父母的,谁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是个平庸之辈,一辈子碌碌无为,只能依附着越国公府平淡度日,最后还要怪她这个做母亲的当初没有教好。

然而,她一想到英年早逝的丈夫,再想到如今三房就剩下夏侯翎这么一个独苗,她却是万万不敢放手。

郭连璧抬眸望向钟玉卿,怅然道:“大嫂,我知道你教育子女一向是有方法的。今天的事,我也不是有心要责备谁,实在是翎儿这孩子自幼身体就不好,再加上胆子小,遇事没什么主意。万一他惹出事来,或者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怎么活呀?”

夏侯翎听到母亲这么说,脸上的愧疚之色更深了。

钟玉卿闻言,侧脸看向夏侯翎。她希望,夏侯翎作为当事人,能够跟他的几位哥哥姐姐学学,如何为自己的利益争取。

然而,夏侯翎除了满脸愧色,他根本就不敢看钟玉卿的眼睛,直接把头埋得更低了。

钟玉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能默默叹了口气。

“几个孩子中,翎儿年纪最小,且凡事都有你这个母亲周全着,他自然是不用自己拿主意。”钟玉卿看着郭连璧说,“可他终究会一天天长大,三弟妹又能为他做主到何时呢?既然三弟妹觉得他遇事没什么主意,何不从现在开始培养他?”

钟玉卿说完,见郭连璧面露犹豫之色,便继续说:“你只需稍微松松手,大事上继续由你把关,小事上则让他自己做决定。”

话音刚落,夏侯翎忽然抬起头来,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期待。然而,当他再次转向郭连璧,目光对上母亲眼中的惊讶与疑惑,他又像是突然被烈火灼伤了一般,迅速收起了光亮,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默默埋下头去。

钟玉卿心中一阵悲哀。

这对母子,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做母亲的性格中透着一股独断专横的劲儿,凡事喜欢大包大揽,仿佛整个世界都得按照她的意愿来运转。然而,每当她回过头来审视儿子,却又不禁叹息,觉得他缺乏主见,仿佛一个无法独立思考的木偶。当儿子的心中则怀揣着对自由的无限渴望,盼望着能够挣脱母亲的束缚,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天空。然而,或许是长久以来受到母亲的影响,他却又总是畏首畏尾,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既然如此,她这个做大嫂和伯母的还能说什么呢?

钟玉卿与郭连璧母子朝夕相处了十来年,早就习惯了郭连璧说话做事的态度,也习惯了夏侯翎的胆小怕事。因此,她心中的不快也只是一闪即逝。而且今天的事情,她也不打算追究谁的对错,只是不希望事情继续闹大,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钟玉卿一锤定音。

众人都不敢说话,默默祈祷着郭连璧能见好就收,息事宁人。

郭连璧紧紧抿着嘴唇,似乎还在思考钟玉卿方才的劝告。

钟玉卿见大家都没有反对,转而叮嘱服侍夏侯翎的仆妇:“你们都是三夫人从浔州带来的老人,个个忠心得力,处事谨慎妥帖。可六公子毕竟年幼,还是个孩子心性,许多事情都还懵懵懂懂,少不了要好奇,日后还得劳烦诸位好生看护,切勿再出差池。”

一干装聋作哑许久了的丫鬟仆妇赶紧点头答应,暗自庆幸有人通风报信将当家主母请了来,不然这场闹剧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郭连璧也想得七七八八了,她原本还有话要说,可是听到钟玉卿特意吩咐大家要关照夏侯翎,她也不好再开口,遂领着儿子和仆妇转身离去,清瘦高挑的背影略显不甘。

警报解除,夏侯纾便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纾儿。”钟玉卿叫住了她。

夏侯纾脚下一滞,心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暗自咬了咬牙,赶紧耷拉着脑袋听候发落。

可等了半晌,她没有等来母亲的责骂与训斥,而是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她不由得狐疑地抬头看向母亲。

“你既已知错,便自己回房自我反省吧。”钟玉卿的语气充满了无奈,神色凝重中带着些许疲惫。

钟玉卿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女儿,然后转身离去。

夏侯纾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得看向云溪征求答案。

云溪赶紧摇摇头表示自己也看不懂。

夏侯纾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带着满心疑惑与云溪往清风阁的方向走。

回到清风阁,夏侯纾刚踏进卧房的门槛,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微微侧目,便看见支开的窗户上站着一只气白鸽。

那白鸽定神闲的站在那里,像是等了一会儿的样子,听到声音后,正歪着头往屋内看,模样十分可爱。

夏侯纾心中一紧,赶紧回头朝云溪使了个眼色。

云溪会意,立马往外瞧了瞧,并迅速关上了房门。

夏侯纾这才走到窗前,伸手抓住那只白鸽,从白鸽的腿上取下一支小小的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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