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祁熙平七年,暮春时节,万物复苏。
阴雨连绵大半个月后,天气终于放晴,南祁京郊东南处的迦南山上草木葱茏,鸟语花香,春天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道路两旁的树木在雨水的滋润下更加苍翠欲滴,山间野花在阳光下绽放出绚烂的色彩。轻风拂过,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和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进山的车道在某次暴雨后多处坍塌,车马无法通行,但却挡不住慕名而来的虔诚香客,转而沿着山间小道步行上山。尽管山路艰险,但香客们脸上毫无惧色,他们心怀敬意,步履坚定,给这座青翠静谧的山增添了一份神圣和庄重,也给山间的生灵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行色匆匆的进香队伍中,夏侯纾身着一袭鲜艳夺目的红裙,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炽烈的火焰,在一众一桌素雅的香客中翩然独立,又像是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格外吸引眼球。
春日的阳光透过婆娑树荫,如丝如缕地洒落在夏侯纾乌黑浓密的发髻上。她那镶着红宝石的赤金发簪,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犹如繁星点点,与她清丽娇俏的面容相互映衬,令人眼前一亮。她的步伐如同山间的溪流,时而疾驰如飞,时而缓步徐行,与这崎岖的山道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而她绣着金线莲花的红色襦裙上,每一针一线都精细入微,随着她的走动,金线莲花仿佛活了一般,轻轻摇曳着。
然而,她面容上的表情却与这春日的美景格格不入。尤其是嘴角那一抹愈发明显的讥诮与不耐烦,仿佛是对那些香客的嘲讽和厌恶,如同一股冷风,瞬间打破了周围和谐的气氛。
身着浅碧色衣裙的侍女云溪敏锐地察觉到了夏侯纾逐渐转坏的情绪,不由得心中一紧。她暗暗思索了片刻,赶紧快步走上前去,佯装搀扶着夏侯纾的手臂,压低声音安抚道:“姑娘向来坚韧,且再忍耐一下,等到了护国寺,我一定给你做一碗凉凉的龟苓膏吃。”
夏侯纾闻言,轻轻斜睨了云溪一眼,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望梅止渴”这个词,一股莫名的烦躁悄然升腾。
“你愿意自欺欺人就罢了,可别指望我也跟你一样犯傻。”夏侯纾努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话语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从我们进入这片山林开始,这句话你都重复几遍了?我到现在可是连护国寺的一片瓦砾都未曾窥见。别以为一碗龟苓膏就可以忽悠我!”
“那……两碗?”云溪朝她举起了两根纤细的手指,眼眸流转,宛如林间小鹿般灵动地扫视四周,生怕被旁人听到她们的对话。确认四周并无异样,她这才安心地将视线重新落在夏侯纾身上,手指微颤,那两根代表数量的手指悄悄弯曲,又添上了一根,带着几分试探与忐忑轻声问道:“要不……三碗?”
望着云溪那张写满认真与诚挚的脸庞,夏侯纾一时之间竟瞠目结舌。莫非是她表述不清,以至于让云溪误解了什么?一碗龟苓膏忽悠不了她,难道多加两碗便能轻易哄得她回心转意?
真当她是傻的?!
云云溪见夏侯纾目光直直地锁定在自己身上,却半晌无言,心中暗自揣度,许是自己猜中了她的心思,只是在分量上未达共识。念及此,她迅速敛去面上的讨好的神色,换上一副正经八百的模样,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三碗,已经是极限,不能再多了。这龟苓膏虽然滋补,但吃多了也不好,姑娘还是不要贪嘴。”
夏侯纾被云溪的话气得哭笑不得,眼底闪过一抹无奈,终是忍不住轻轻翻了个白眼,语气中带了几分懊恼与戏谑:“我那是在嫌少吗?”
“那姑娘是还想吃点其他的?”云溪面上浮现出一抹困惑之色。她的目光轻轻落在夏侯纾身上,仿佛在对方微妙的表情中寻找着答案。然而,她难过的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不懂夏侯纾了。每一次尝试解读对方的心思,都像是隔着层薄雾看花,模糊不清。这份不解,让她不由自主地蹙起了眉头,眼底掠过一抹迷茫与自责交织的复杂情绪。
“你……”夏侯纾一时语塞,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到了嘴边的责骂竟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争辩没有任何意义,不愿再为此消耗分毫心力。于是,她缓缓合上双眸,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着胸中翻涌的怒火,终是无奈轻叹:“早知道这里如此乏味,我还不如留在府中禁足呢。”
言罢,她面色阴沉,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行去。
云溪尴尬地笑了笑,企图为周遭凝滞的空气添上一丝暖意。随后,她脚步轻快地跟上夏侯纾的步伐,话语中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护国寺乃我朝第一佛寺,香火鼎盛,风景独特,实乃一绝。今日只是不凑巧,遇上了车道崩塌,才委屈了姑娘要步行上山。但话说回来,心诚则灵,姑娘这份虔诚之心,佛祖自会眷顾。姑娘不妨再稍稍坚持,待此番礼佛之行功德圆满,回头禁足令也撤了,你想去哪儿都容易些。”
说着她又悄悄又凑近了几分,用几乎只能对方听见的音量提醒道:“郡主可在后面看着呢!”
夏侯纾闻此,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继而轻盈转身,目光越过人群,定格在不远处那位被几名侍女和护卫簇拥着缓缓前行的华裳妇人身上,眼神中逐渐染上了一抹更深的无奈。
一抹不易察觉的轻叹,自她朱唇间悄然滑落,随即被山间那股带着清新草木香的微风,细细碎碎地带走,不留痕迹。
那妇人正是云溪口中讳莫如深的“郡主”,也是夏侯纾的母亲——南祁越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先帝亲封的宣和郡主。
宣和郡主本名钟玉卿,出身于曾显赫一时的恭王府,乃已故老恭王钟敬独女,现任恭王钟瓒之妹。
钟玉卿年轻时就名满京城,她不仅拥有高贵的出身,还拥有着令人惊叹的美貌和气质。如今她虽然已年过四十,却依然华姿不减,举手投足间皆是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大气,温婉矜贵中又带着几分历经风雨的凌厉与豁达。走了这么远的山路,同行的香客中与她年纪相仿的人大多已气喘吁吁,顾不上仪态,唯有她面容平静,举止沉着,仿佛在自家庭院中悠闲漫步。
可就是这么一个时刻端庄得体、思虑周全的人,近一个月来却不知为何总是忧心忡忡、不苟言笑,如今更是不顾气候恶劣,坚持带着一众人马翻山越岭来进香,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夏侯纾微眯着眼睛,凝望着前方的迦南山。那险峻的山势,令她心生敬畏。蜿蜒的入山的石阶路上人影憧憧,如一条长龙,盘踞在参天林木中,看不清首尾。而那座高大巍峨的护国寺,掩映在茂密的丛林之中,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遥不可及。
世人皆言神佛圣明,命途天定,不可逆转。可夏侯纾却觉得虚妄之言不可信,甚至嗤之以鼻。她始终认为,人之命运,理当紧握己手,不应假手于天。遇该争之时便奋力而争,唯有如此,方不负此生,不枉人间走一遭。
“母亲就是太迷信这些东西了,才一直无法释然,难以真正解脱。”夏侯纾轻叹,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思绪也逐渐飘向了过往,“她若是能悟透,这世间本无神佛庇佑,唯有人心自强,方能胜却万般艰难,或许就能少些愁绪,少些患得患失。”
云溪闻言,心中暗自赞同,却碍于情面,未敢轻易出口附和,只默默在一旁倾听。
夏侯纾又是一声轻叹,尚显稚嫩的脸庞上浮起一抹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与通透。她继续道:“与其求神拜佛,把希望寄托在无用之处,倒不如求自己更为实在。求人不如求己,这话虽简单,却是至理。”
云溪是夏侯纾的贴身侍女,对她的性情了如指掌,深知这番言语不过是主子情绪的一次短暂宣泄,只需好生安抚几句就抚平波澜。然而,即便心中明了,当夏侯纾的话语落入耳中,云溪仍是不由自主地抿嘴一笑,俏皮地调侃道:“郡主向来虔心礼佛,若是让她听到你这番‘大不敬’的言论,怕是要急火攻心,直接晕过去了呢!”
“怕什么?”夏侯纾正色道,“我夏侯纾敢说就敢当!”
后面这句话云溪是相信的,因为夏侯纾出身于南祁勋贵夏侯氏,是真正的金枝玉叶,高门贵女,遇事也难免心高气傲,无畏无惧。
夏侯氏钟鸣鼎食之家,人才辈出,深受朝廷倚重,为南祁的安定与强盛立下了不朽的功勋,可谓满门英豪,光耀千古。
追溯根源,夏侯氏先祖夏侯光乃南祁开国功臣,功勋盖世,被封为一等越国公,爵位世袭,英名昭昭,永镌青史。其逝后更得享殊荣,配祭太庙,为后世子孙顶礼膜拜。
现任家主夏侯渊,胆识过人且骁勇善战,实为朝廷之栋梁,国之重臣,奉旨都督赤羽军西郊大营,统率三军,威风凛凛,于朝野内外,皆享崇高声望,无人不敬,无人不畏。
夏侯纾作为夏侯渊与宣和郡主的掌上明珠,生来便如天之娇女,鲜少有摆不平的烦心事。因此,对于凡尘中人常求的神佛庇佑,她心中并无多少波澜,更加无心欣赏这佛门净地的雅致与肃穆。
但是,云溪不一样。她只是越国公府的一个小小婢女,生死荣辱全在主家的一念之间。平时夏侯纾说话随意,行为不加拘束也就罢了,可眼下当着主母钟玉卿的面,她绝对不敢任由夏侯纾胡言乱语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和气度,不然不光主子没脸,她这个婢女也要跟着遭殃。
云溪见夏侯纾依旧满脸不服气,不禁面露忧色。她沉吟片刻,继续半哄半骗道:“我知道姑娘行事磊落果决,遇事有担当。可郡主近来心情不佳,气色也不大好,你就当为母尽孝,别再折腾了。可好?”
夏侯纾轻轻斜睨了云溪一眼,却未置一词。她心底里清楚,云溪身为她的贴身侍女,既要听从她的吩咐,又得兼顾母亲的指示,实则是身处两难之境,颇为不易。
她又何必为难云溪呢?
夏侯纾撇了撇嘴,转过身继续默默地向前走去。可没走几步,她又想起母亲近来的状态,眉宇间不自觉地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
“说起来,母亲近来行事确实有些反常。”夏侯纾皱着眉头小声嘀咕道,“她明知我对进香拜佛这等子事不感兴趣,却执意要带我一同前来,十分不符合她平日开明的性格。”
言罢,她再度向山峦深邃之处投去一瞥,眸光中带着几分沉思,继续道:“还有这护国寺,虽然声名远扬,但是上山的路却只有一条蜿蜒的车道和一条崎岖的山路。我们在山脚下就听人说上山的车道坍塌了,而山路湿滑难行,十分危险,还好心劝我们不要强行上山。可母亲却对所有人的劝告置若罔闻,更是不顾众人的安危,执意要上山。我思想来想去,却始终揣摩不透其中的缘由,此事着实蹊跷!”
云溪也隐约察觉到此行可能没那么简单,但夏侯纾夏侯纾那般心智玲珑之人尚且捉摸不透其中奥秘,她又怎敢轻易妄断呢?
与其胡思乱想徒增烦恼,倒不如干脆摒弃杂念,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问,本本分分地按着主子的吩咐做事就好了。
不过,夏侯纾既然开口相询,云溪自然也不能假装没听到,就此敷衍了事。她略一沉吟,凭借着直觉,轻声揣测道:“或许是大公子的生辰将近,郡主心里难过,才提前来护国寺祈福吧。”
夏侯纾闻言,身形不由自主地一顿,脚下的步伐倏然凝滞。
是啊,大哥的生辰快到了。这么重要的日子,她怎么能忘了呢?
夏侯纾缓缓转身,目光再次落在钟玉卿的身上。这些年来,母亲虽然强撑着体面,努力让自己从阴霾中解脱出来,但岁月的风霜,仍旧无情地在她身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一年复一年,她的容颜愈发显得憔悴。反倒是她这个做女儿和妹妹的粗心大意了,差点忘了四月初七是大哥夏侯翖的生辰。
算算日子,也没几天了。
每当想起那位宛如天之骄子的大哥,夏侯纾的心间便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连呼吸都似乎被这份情感牵绊,变得不畅起来。
夏侯纾上面共有两个兄长,即夏侯翖和夏侯翊。
大哥夏侯翖,自幼便展现出过人的天赋,善谋略,通武艺,一杆长枪舞得出神入化,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打磨,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先帝在世时,曾夸他是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因而对他格外青睐,还常常宣他入宫与众皇子一同研读诗书,切磋武艺。在先帝的器重和夏侯渊的栽培下,夏侯翖很快就崭露头角,成为朝廷和军中备受瞩目的新星。他常常随父出征,身先士卒,勇猛无比。在战场上,他运筹帷幄,屡建奇功,其英勇事迹在军中广为传颂,成为士兵们敬仰的对象。
二哥夏侯翊,丰神俊朗,聪慧睿智,是京城里有名的锦绣公子,凭着高贵的出身和英俊的面容赢得了京中无数女子的芳心。然而,他却始终保持着一份淡然与疏离,似那云端之上的谪仙,万花中过,片叶不沾身,让那些为他魂牵梦绕的女子,只觉他如同梦境中的幻影,美好而遥不可及。
在世人眼中,越国公府圣恩眷宠,富贵滔天。府中子孙,无一不才情横溢,出类拔萃,可谓玉树盈阶。纵观整个京城的勋贵圈子,越国公府已算得上是非常圆满,令人艳羡。
然而,世间万物,盛极必衰,慧极必伤。
景泰十七年秋,十七岁的夏侯翖随父亲北上抵御北原国的侵扰,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那是夏侯翖第四次上战场,他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仿佛要将满腔热血尽洒疆场。然而,命运却对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在那片硝烟弥漫、战鼓雷动的战场上,他率领五百赤羽精骑突袭敌军后营,切断其后援,却不曾想,这一去,竟是步入了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从此音讯全无,下落不明。只留下一曲未了的英雄谣,在呼啸的风中低回婉转,诉说着未了的故事。
自此,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将门世家,被一层惨淡的阴云笼罩。
夏侯翖的罹难,如同一颗璀璨的星辰在夜空中骤然熄灭,留下无尽的黑暗和哀痛。时至今日,人们每每提起当年的那段往事,依然唏嘘不已。
夏侯纾慢慢将自己的思绪从那段悲痛的记忆中拉回现实,暗自叹了口气。随后她微微侧首,轻声吩咐云溪:“记得为我准备好纸墨,我要抄写一本《阿弥陀经》,待到大哥的生忌之日,一并烧了。”
云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脸上的表情管理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追问道:“姑娘先前不是说不信神佛吗?怎么突然又要给大公子抄写经书了?”
夏侯纾若有所思,随即抬眸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庙宇一角,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动,喃喃道:“我虽然不信,但若此举能让大哥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我愿意尽这一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