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映带过山前,廊亭缦回缀山间。林薮石阶熹光点,云梦天泽蒸岚烟。
云梦山享“天下奇秀”之雅称,早在朱雀王朝时期这里便世代作为避暑山庄,蒙各代君王厚爱。后来朱雀王朝覆灭,云梦山上的宫殿建筑被毁得差不多,就只留下了一座当域主住所的朱雀殿,以及山间的一些游亭步廊。
云梦山天然灵气萦绕,乃绝佳修炼之地,不过这里是域主所居之地,一般人根本上不了山,只能在山脚下熏陶着沉淀下来的灵气,因此山脚周边的地价更是贵得离奇。
辰尘与“王重阳”并行于山间石阶上,两旁草丛里、树枝间时不时会有所动静。吐纳着山中灵气,迈出的步调也显得格外轻快。
“王重阳”边走边说道:“如果有何需要,告诉我就行了。”
辰尘回道:“多谢王掌柜的好意。”
“不用客气,”“王重阳”说道,“方才在朱雀阁上,听你说只要司空寅一成股——令师怕是没这么交代过你吧。”
辰尘有些难以为颜,“方掌柜怎么知道?”
“猜的,”“王重阳”又道:“那你准备如何向你师父交代啊?”
辰尘轻轻摇头道:“不知道。”
“王重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说小辰啊,送上手的两成股你不要,还硬还给人家一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辰尘没回话,一言不发的。隔了半刻,突然开口道:“师父?”
“王重阳”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这云梦山山水灵秀,草木牂牂,惠风和畅,好鸟和鸣,实乃一处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
“师父。”辰尘停下脚步,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看着他。
“王重阳”抬眼间变回玄金长袍男子模样,走上去搭着辰尘的肩膀继续往前走,笑,“小辰是怎么看出来的?”
辰尘把他的手从肩上移下,说道:“王掌柜他们都是称呼我为辰小友,不会叫我小辰。叫我小辰的就只有师父了。”
辰尘又问道:“师父和王掌柜认识?”
“小王啊,认识。”
“我在清欢阁的时候,师父也在?”
“嗯。”
“莫不是去学做菜的吧……”辰尘小声嘀咕道。
“嗯?”
“没什么。”又过许久,辰尘才心里没底地问道:“师父,你不生我气吗?”
男子笑道:“我哪里舍得生小辰的气?”
“真的?”
“自然是真的,”玄袍男子负手前行,每走一步,却若冯虚御风,“本来就只想逗一逗司空家的小子,哪知道他这么当真?既然如此,只好勉为其难收下喽。”
辰尘迟疑道:“是不是应该还给人家啊?”
“现在还给人家,人家也不会收了,”说着男子轻敲墨鹤白衣少年的脑袋,“你这样以后要吃亏的知不知道?你以为谁都想师父一样对你好吗?”
辰尘欲语又止。
玄袍男子揉过辰尘头,道:“好了好了,小辰准备在这里待多久啊?”
辰尘极不喜欢头被揉来揉去的感觉,不过还是忍了下来,“不知道。”
玄袍男子说道:“师父有事要出一趟远门,小辰记得照顾好自己。”
辰尘微笑道:“上次师父不声不响一走三年,我不是过得好好的。”
玄袍男子目光闪烁,像是刻意躲开少年一样,“走了。”秋风扫落叶,踏石未留痕。
再转一道弯,踏上几级石阶,一座小院终于出现在眼前。院落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院里栽种着一棵龙爪槐,房屋布置也显得十分简朴。似乎是许久无人居住,东西上都积了些灰,辰尘二话不说,对院子开始了一番洒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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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茶楼,孙家家主孙圭刚走,茶还未凉。
方天尧掀开茶盖,继续慢腾腾地喝上一口。
方家二长老方钘站在旁边,讯问道:“孙圭所说之事,家主怎么看?”
方天尧盖好茶盖,说道:“他想出手,我们尽管看戏,我还没有厚颜无耻到去对付一个十多岁的晚辈。”
方钘说道:“而且能让司空寅拿出朱雀阁的股份,恐怕来头不小。”
方天尧转头看往栏外,又笑又疑惑道:“孙圭做事一向小心翼翼,这次难得如此胆大——方钘,你暗中去调查看看。”
方钘转身便离开。
方天尧独自端起茶杯,用花瓷茶盖在杯口反复蹭着,“偷偷摸摸的可不好。”
言罢,光影晃动,出现一名身裹黑色斗篷的人,谄笑道:“方家主别来无恙。”
方天尧语气冷淡,“别套近乎,我们不熟。”
“这一回生,二回不就熟了吗,”斗篷在方天尧对面,孙圭原来的座位上坐下,“宫主派我来是想和方家主谈一桩大生意。”
“没空,也不感兴趣。”方天尧甩出话。
斗篷人抓起桌上的青瓷茶壶,径直往嘴里送,完了擦嘴道:“方家主可别着急,咱们找家酒楼,边吃边谈也行。”
方天尧不动声色,“我为什么要跟你一起吃饭?”
斗篷人笑道:“人尽皆知,请客吃饭不是你们方家的规矩吗!”
方天尧眼神斜过,冷笑道:“客人——你配吗?”
斗篷人笑得更委婉了些,说道:“不是说来者是客吗?”
方天尧伸手将自己杯中茶水全部倒进一旁的发财树树盆里,随后“咚”的一声放回桌上,说道:“那请你打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斗篷人脸上笑容早已磨得一干二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后消失不见,“方天尧,你别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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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把院落打扫干净,不知不觉已至日入时分。龙爪槐下有一石桌,两石凳,辰尘坐下小憩。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袭白衣随微风飘动,映接着枝叶间散漏下来的余晖。
刚坐不久,一朱红霞衣女子飘然而来,坐在了石凳上。
辰尘作揖道:“域主好。”
“不用客气,”李如忆说道,“你叫辰尘,对吧?”
“嗯。”
李如忆又道:“可否告诉我你师出何门?”
辰尘回答道:“家师乃是一介云游散人。”
李如忆点头道:“世外高人嘛,我懂的。”
辰尘脸上勉强挂住个微笑,心里却困惑不已:懂什么啊?为什么我不懂?
忽至秋风,弄得树上羽叶翩翩,惹出点点滴滴的回忆。李如忆不由得心生感慨道:“有你在这里住下,我这云梦山也不至于那么空荡荡了。”
辰尘问道:“域主以前都是一个人住在云梦山上吗?”
李如忆一只手放上石桌,说道:“自从师父不在了以后,师兄也云游四海去了,所以我就只能留在云梦山当这个什么破域主。”
“司空家主不是域主师弟吗?”
李如忆摇摇头,道:“他啊,做事没一点靠谱。何况他背后还有一个司空家需要打理,不然我早把朱雀令扔给他跑了。”
“听江柳青说,你和她是在〔柳州〕认识的,箫何那小子也在。”
“域主也认识箫何?”
“他还没出生我就认识他了,”李如忆笑道,“你要找他的话,后日来万朝会就行了。”说完李如忆站起身,“有事可以来山顶找我。”
辰尘也起身,“域主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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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小路走来一名茶白衣裳,戴着素纱斗笠的姑娘。湖前有碑:泊云亭。名如其景:水停以鉴,轻柔白云浮在水面;游鱼出水,恍若飞鸟在云端探头。远处湖心泊着一座石亭,周围云朵烧得金黄,飘飘然如临仙境。石亭之中,似乎还坐着一人——白衣姑娘眨眨眼仔细望去,双目翕张间不觉已至亭中,身前是一位正在“云上”垂钓的男子,他一身玄袍星隐,似有清辉萦绕;貌无光阴之痕,神留岁月之沉;平人之容,又总令人觉得是个不凡之相。
白衣姑娘轻轻摘下斗笠,抱在怀中,在玄袍男子旁边坐下,好奇地问道:“阁下是神仙吗?”
玄袍男子笑道:“你觉得是,那我就是。”
白衣姑娘纤纤玉指从水面飘浮的云朵上揉过,“神仙阁下这样真的钓的到鱼吗?”——她本以为男子会回答“愿者上钩”之类的话。
“不是已经钓到了吗?”玄袍男子偏头看了她一眼。
白衣姑娘没理解,四顾,亭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两人什么也没有,于是说道:“我怎么没看到?”
玄袍男子悄然一笑。“让我猜一猜——”男子合上眼,未几,又睁开,“你姓亓官,对不对。”虽是问句,却是陈述语气。
白衣姑娘惊叹道:“神仙阁下这都能算到啊!我叫亓官璇,师父还说过我这个姓特别少见。”
玄袍男子再次从容地说道:“你师父是不是叫龙曦月?”
“神仙阁下——”白衣姑娘眼神一亮,兴奋道:“我能跟您学算命吗?”
玄袍男子乐着摇头道:“这我可教不了你。”
亓官璇抱有遗憾地“哦”了一声。
玄袍男子收起手里那根只有三尺长的钓竿(其实是刚才顺手在路旁捡的一根看起来细直的木枝),钓起了一张巴掌大小的米黄色符纸,神奇的是,符纸却一点儿也没被水打湿。男子把它递给身旁的亓官璇。
亓官璇带着疑惑双手接过,问道:“为什么给我啊?”
玄袍男子说道:“你没来的时候,它不上钩;你一来,它就上钩了,说明这是你的缘分。”
亓官璇摩挲着上面看不懂但觉得颇具神采的乌金墨迹,笑问:“我也不懂符,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符啊?”
“神行千里。”
“逃跑用的?”
玄袍男子笑了笑。
亓官璇边收入袖中边说道:“正好我身上除了把剑什么也没有了。”
玄袍男子鼻息一笑:“偷跑出来的?”
亓官璇回了一个赧然的笑容。
“准备去哪里啊?”
“朱雀城。”
“天色不早了,可要快些走了。”言谈间,一根金色细丝悄然飘上白衣姑娘的发间。
亓官璇回神一看,水上的金黄云彩大多染成了彤色,遂慌忙拍衣起身。忽然发觉自己已不在亭中,而是站在最初的湖畔,再往湖心亭望去,哪儿有什么人?仿佛刚才发生之事就是一场梦。她又感觉手上沉甸甸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钱袋,绣着日月相环,还蛮好看的。“哪有这么好的神仙阁下啊!”亓官璇感叹道。她收好钱袋,甩了甩秀发,重新戴上斗笠,那一丝金色也彻底藏匿在了乌黑之中。
……傻丫头,和你爹长得那么像,我怎么会可能认不出来?倒是这性格,和你娘间简直如出一辙——我记得当初你娘就是偷偷跑出来,然后才遇上了你爹,你爹……玄袍男子手里的木竿被握得越来越紧,转眼间化作一团粉末,散落于云间。
“看来这趟要快些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