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酒馆里已是熙熙攘攘。一坛坛酒被满满当当地倒入碗中,碗虽宽大,但还是溢出来不少。
三个人高马大,裹着裘皮大衣的汉子跨入酒馆大门,眼看四下座无虚席,他们的目光放到了一桌瘦弱的书生上。
为首的壮汉走过去一脚踏在长凳上,抓起几枚铜币洒到桌上,然后作了个让他们赶紧离开的手势。
座上四名书生未动,默默攥紧了拳。
壮汉色愠,亮出一把锃亮的大刀。邻座却相视暗笑:这又是哪来的不懂规矩的人?
只见一名白衣书生拍桌而起,掷地有声地说道:“孟子舆大先生有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为大丈夫!’我们是不会让座的。”
“别跟老子敬酒不吃吃罚酒!”站在右后方的汉子一拳抡向白衣书生。没料到白衣书生正正抓住了他的拳头,竟是动弹不得。
“参木境?”为首的壮汉颇有些不屑,随后刀身一斜,猛地一道横斩。白衣书生直接飞到了墙上,嘴里吐出大口鲜血,其余的三名书生也纷纷被震下座来。
江铭闻声而至,扯下头巾吼道:“本酒家不得打架,不知道吗!”
“你又算哪路鸟人!”壮汉抓起桌上的酒碗就向蓝衣小二砸去。
江铭默默从桌上抽出根竹筷,反手一掷直冲碗壁,二者在空中对撞,碗中酒水如同脱缰之马四处飞溅。楼上自然是酒不到,但楼下倒是下了好一团“毛毛雨”。可碗还是完好无损,继续被筷尖推顶,送回了壮汉胸前。
——酒雨落下之前,壮汉率先飞出门外。
楼下一片嚷嚷声中,辰尘意外发现了不显眼的角落处坐着一位天水碧长袍,仙风道骨的男子——滴肉眼极难观察到的小酒珠溅来,恰被他伸筷粘住。酒珠闪烁间,那人似乎也看到了这边,但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又拿起腰间翡翠匏尊往嘴里“咕咕”灌了几口。
辰尘转回头,对面的女人对自己微微一笑,他也只好尴尬地回了一笑。
两个汉子见状,赶忙跑过去扶起自家老大。壮汉一起身,刚刚完整的瓷碗一下绽开花朵,碎成了十几片。
他满是不服气,想和蓝衣小二再打一场,却被身旁的汉子一把拉住。两个汉子指了指蓝衣小二身上挂着的叁星腰牌,异口同声地说道:“老大……他是灵心境。”壮汉听后呆坐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江铭不知从哪儿找来本账簿,来回翻动着说道:“终南山竹箸,一枚银月;景窑青瓷碗,五枚银月;碧梧木桌凳,三十枚银月。”
“他妈的怎么不去抢!老子哪儿来这么多钱啊!”壮汉惊到跳起。
“没事,”江铭一脸“善解人意”的表情,“我这里刚好缺做工的,等你们什么时候还完钱再走吧。”
······
不一会儿三个汉子都换上了布衣,来来回回端菜送酒。酒馆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不过感觉安分了不少。
江铭“当当当”跑上楼,附在旗袍女人的耳旁一阵低语,又“当当当”走下楼去。
女人站起身,向辰尘和青衣少年告辞:“二位慢聊,有事在身,便不作陪了。”说完便转身离去。她刚下楼,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说道:“茶算我请客。”
女人离开后,两人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也准备离开。辰尘突然问到:“虽说是别人请客,但不付钱的话,会不会不太好?”
青衣少年笑道:“若是别人不好说,但江家的话——那可是朱雀商会的大东家之一,真不差钱!况且人家都说请客了,何必驳人家面子呢?”
在青衣少年的一番说服下,辰尘和他就这样走下了楼。
从堂中穿过,没有看到江铭,天水碧长袍男子也不见了身影。四名书生还在座上,白衣书生显得有些虚弱,看来伤得不轻。辰尘走过,递去了一瓶丹药,白衣书生咬住牙颤抖地抱拳答谢。
辰尘和青衣少年出门朝江畔走去。
——————
——深林里,走近一位孔雀蓝旗袍女人。
“小姐。”一道墨绿色身影现出,走上前道。
“都处理干净了吧?”女人细声问道。
那人看向树林深处,几个便服护卫刚掩埋完地上的血迹,开口说道:“四个冥河的杀手,两个方家的人,还有两个朱雀卫——乾苍境。”
“有劳景叔了。”女人微微低头。
“小姐无事便好。”
“走吧,回〔瑶轸〕。”
“小姐不去终南山了吗?”墨绿衣人心里不解。
女人微笑着摇头,“不用去了,人自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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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送爽,江畔漫行。一孩童举风车飞跑,穿过人群,恰好撞上一位墨鹤白衣少年。
辰尘拾起地上的风车,递给小孩,小孩抹了抹鼻子,又虎头虎脑地跳走了。
辰尘拍了拍干净的白衣,边说道:“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爹姓箫,我娘姓何,所以我叫箫何。”青衣少年握着合拢的竹扇在左手上反复拍打,反问道:“你呢?”
“辰尘。”
箫何抱拳道:“幸会。”
“朱雀商会有去〔瑶轸〕的云舟,我们乘舟而去,会到得更快。”箫何指向远方一座铸有朱雀铜像的高楼,继续说道。
辰尘回敬一礼,说道:“有劳箫何兄带路了。”
商会与朱门(地方朱雀卫管理之所)并立,却要气派不少。连上八级白玉台阶,进去是黄灯明照的大殿堂,中央项上透现着淡红的朱雀圆纹。
一名满面容光的中年人迎过来,箫何递去一块翠绿的竹牌。中年人双手接过,再三确认无误后递还给箫何,和善地说道:“两位公子要快些了,云舟即刻启程。”说完快步领着他们走上二楼,进入了右拐第三个房间。
房间同客房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摆设要更讲究一些,奇怪的是对着门的圆木桌中间有个约莫一寸宽的半球状小洞。中年人先靠了过去,放进一颗浅红色的透明小球,最后特别嘱咐了一声“千万别拿动”后退出去关好了木门。
辰尘和箫何一同坐下,桌上的浅红色小球骤然亮起,四面的墙上同时显现出若隐若现的深红色纹路,一阵上下摇晃之后,屋内的红光逐渐消散。
一女童娴熟地小步走进,摆茶,退下,关门,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箫何推开窗,发现已经在云舟上了,眼前云气缭绕,云舟冉冉入云汉。辰尘依然坐在木凳上,对着桌中的浅红色小球观察道:“好微妙的空间阵法。”
箫何在旁问道:“辰兄,要不要去云台看看?”
辰尘起身,“走吧。”
所谓“云台”其实就是云舟前端的甲板,此时已经有不少人在上面谈天说笑观景了。辰尘和箫何从木梯走下,找了一处无人的靠栏之处。
云舟以两座中型法阵驱动,在茫茫云海里御风而行,所过之处浊浪排空,云涛滚滚。
白云分分合合,辰尘将手往外伸去,想要感受一下眼前流过的云息,却被一堵无形屏障所挡住。他小声道:“难怪感觉不到罡风,原来是有一层护阵。”
箫何听到,望向云舟顶部说道:“上面还有一位乾苍境护航。”
辰尘看了过去,果然有名湖色衣裳的人盘坐在那里,似乎是在闭目养神,身旁还立着把白色长剑。过了小阵,其人缓缓睁眼,随后右手向前虚抓,长剑飞出,剑划流云,直指三里外一只蓝羽鹰,割下一排蓝羽后又归于原位。蓝羽鹰仰天长啸,转向飞走了。云台上的一些年轻人艳叹不已,想成为强者之心越发强烈。
云舟越过崇山峻岭,箫何与辰尘一直扶在围栏上观摩云聚云散,时而相谈几句。就这样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脚下的建筑密集了起来。忽然间远方一道庞然朱红色大物映入眼帘,比先前的蓝羽鹰不知还要大上几何,台前人顿时目瞪口呆,回头张望云舟顶部的人,但那人依然合着眼,不为所动。一群人手脚顿时无处安放,睁大眼睛等待着朱红大物逼近。
楼上走出一个挥着折扇的缥衣少年,身旁还跟着一位拄着手杖佝偻老妪。少年笑个不停:“江婆婆,你说这群人是不是真的好笑,连朱雀阁顶上的朱雀像都不知道。”
老妪眯着双眼,懒得睁开似的,说道:“蜀犬吠日罢了。”
这话被云台前的人听了去,一众人很是不悦的转过头来,纷纷投以仇意的目光。
缥衣少年依旧若无其事的晃着折扇,身旁老妪面无表情,只是缓缓转身,道:“少爷,该走了。”背着身子往后走的同时,老妪腰间的七星令牌露在了众人眼前。众人色惧,相视而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已。
“辰兄,我们也该走了。”
辰尘和箫何回到房间,屋内又如刚开始那般泛满红光。片刻后,敲门进来一个小生,把那颗透明小球取走了。
两人也走出房间。下楼时,碰上了缥衣少年和那位老妪,四人没有任何交谈,只不过缥衣少年的余光瞥了两人一眼。箫何与辰尘并没有理会,继续走下楼。
朱雀商会的大堂似乎都没有什么差别,只当走出去,才发现换了一片天。
辰尘问道:“箫兄,接下来去哪里?”
箫何竹扇高指远处的通天楼阁以及上面立着的朱雀像,笑道:“自然是去那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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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轸〕北面有座山,名曰“云梦山”;山顶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朱雀殿。
空荡荡的大殿前,一位朱红霞衣女子久久伫立,望着远处的繁华喧嚣。
“李如忆。”一位孔雀蓝旗袍女人站在了身后,唤他。
红衣女子眉头舒展下来,摆过身道:“江柳青,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被叫作“江柳青”的女人边走近边说道:“怕你一个人无聊,办完事立马就回来了。”
红衣女子李如忆笑道:“我怎么不信?”
江柳青白过她一眼,“爱信不信。”
“快跟我讲讲途中有什么趣事。”红衣女子转过话题。
“也没什么,不过遇到了两个有趣的少年。”江柳青带着八分艳羡及两分哀怨说道:“还是年轻好啊!”
李如忆“啧”的一声,塞给她一面小铜镜,说道:“得了吧,江柳青,我还比你大个几岁呢!——再说了,修行之人哪有你那么在乎这点小年龄的。”
江柳青默默看着铜镜,镜中之人簪珥光彩,姽婳端庄,不免让人想起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来。隔了半刻,她才缓缓开口:“您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可与修行无多少缘分。”
大殿里静得慌,李如忆拉起江柳青的手,放低声音说道:“一路上可有受伤?”
江柳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出手指点在李如忆的头上把她推开。“放心吧,有景叔在,我能有什么事?”
“万事要多加小心。”李如忆叮嘱道,接着又问:“又是冥河的杀手吗?”
“还从两人身上发现了方家的令牌,另外,还有两个是——朱雀卫。”话到后头,江柳青刻意放慢了语速。
李如忆似笑非笑道:“所以,你是跑来兴师问罪的?”
江柳青又白了她一眼。
“怎么处理?”李如忆淡淡抛出这句话。
“不急,等鱼先跳出来吧。”然后江柳青突然又说道:“对了,我在〔柳州〕好像见到了……”
“域主可在啊?”外面一道厚重的声音打断了江柳青的话。
江柳青看了眼李如忆,收起微笑,说道:“先走一步。”转身便离开了。
李如忆坐到大殿的主座上,一手扶着头,合着眼睛道:“方家主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啊?”
寻着声音,一暮云灰衣男人满脸笑意的迈步走近,过了小阵,才欠身行了个礼。
李如忆睁开眼,眼瞳好似丹红珠玉,开口道:“方家主若是不想行礼,不用行便是。”
大殿里传出方天尧几声大笑,“域主这是哪里的话。”随后清了清嗓,神色凝重道:“听闻江家大小姐在〔柳州〕遇刺了?”
“方家主这消息倒是灵通,”李如忆说得毫无波澜,“那两名方家暗卫如何解释。”
“我说是‘管教不严’,域主可信?”方天尧语气平静,也不知是真是假。
李如忆属实觉着有些可笑,质问道:“你觉得呢?”
方天尧两眼缩紧道:“若我没记错,这里面怕是还有两个朱雀卫吧。”——意思是你李如忆手下的朱雀卫尚且出了问题,怎么我方家就不可以“管教不严”?
李如忆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方天尧趁势说道:“域主,还有关于‘万朝会’一事。我谨代表方家,愿拿出一枚「九死一生」丹作为本次‘万朝会’魁元的彩头。”
“方家主真是好大的手笔!看来对这次的魁元是志在必得了?”李如忆站起身,“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吝啬,便拿出《元初剑法》好了。”
方天尧倒有些惊讶,而后深意一笑,“那便如此说定了。”笑着而来,自然也是笑着而去。
李如忆站在大殿中央,看着方天尧远去的身影,暗骂道:“老狐狸。”
从云梦山出来的时候,方天尧还在小声念道:“小狐狸。”下一刻,暮云灰衣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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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啪嗒啪嗒地打在路面的落叶上,像连串的鞭炮,虽不喜庆,但不闹心。
〔柳州〕也下着蒙蒙秋雨。
富春江之上,一位身着天水碧长袍的男子醉卧在小舟中,身旁摆放着一柄剑身通透,浑似明镜的长剑,时不时还举起手中的翡翠匏樽灌上几口。
夕日欲颓,江上无人;乘舟飘荡,不过却是朝西溯游,汇向朱江。舟尾随游着一群极有灵性的锦鳞,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匏樽里装的浓醇佳酿吸引而来。
舟上的天水碧长袍男子惬惬意意地打了个酒嗝……
天色渐昏,路上归家的行人都默默缩紧了衣裳。
一场秋雨一场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