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被杀
【原文】
隋文帝开皇十九年(己未,公元599年)
独孤后性妨忌,后宫莫敢进御。尉迟迥女孙,有美色,先没宫中。上于仁寿宫见而悦之,因得幸。后伺①上听朝,阴杀之,上由是大怒,单骑从苑中出,不由径路,入山谷间二十余里。高颎、杨素等追及上,扣马苦谏。上太息曰:“吾贵为天子,不得自由!”高颎曰:“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上意少解,驻马良久,中夜方还宫。后俟上于阁内,及至,后流涕拜谢,颎、素等和解之,因置酒极欢。先是后以高颎父之家客,甚见亲礼,至是,闻颎谓己为一妇人,遂衔②之。
时太子勇失爱于上,潜有废立之志,从容谓颎曰:“有神告晋王妃,言王必有天下,若之何?”颎长跪曰:“长幼有序,其可废乎!”上默然而止。独孤后知颎不可夺,阴欲去之。
恐东会上令选东宫卫士以入上台,颎奏称:“若尽取强者,恐东宫宿卫太劣。”上作色曰:“我有时出入,宿卫须得勇毅。太子毓德东宫,左右何须壮士!此极弊法。如我意者,恒于交番之日,分向东宫,上下团伍不别,岂非佳事!我熟见前代,公不须仍踵旧风。”颎子表仁,娶太子女,故上以此言防之。
【注释】
①伺:趁机。
②衔:怀恨在心,特指怀恨,怨恨。
【译文】
隋文帝开皇十九年(己未,公元599年)
独孤皇后生性妒忌,后宫没有人敢伺候皇上过夜。尉迟迥的孙女长得貌美如花,一直被埋没在后宫之中。有一次,隋文帝在仁寿宫看见她后便对她一见钟情,从此便开始专宠于她。独孤皇后知道这件事后,不禁妒火中烧,于是就趁隋文帝上朝听政时,派人将她杀掉。隋文帝因此被气得大发雷霆,独自驰马从苑中奔出,不走顺畅的大路,却径直往深山老林中前进了二十多里。高颎、杨素等人一路骑马追了上来,上前拉住他的马头苦苦劝说。隋文帝听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贵为天子,却连一点自由都没有!”高颎安慰他道:“陛下怎么能够为了区区一个妇人而抛弃天下人呢?”隋文帝的怒气这才稍微消了一点,停下马伫足很久,直到午夜才返回宫中。当时独孤皇后正在后宫中焦急地等待着皇上,一见到隋文帝,她立刻涕泪横飞,不住地拜谢请罪。高颎、杨素等人从中充当和事佬,对他俩进行解劝,因此大摆酒宴,欢饮达旦。从前,独孤皇后念及高颎是父亲独孤信的家客,所以对他非常客气有礼。可是自从发生了这件事,得知高颎称自己为一妇人以后,随即开始对他怀恨在心。
当时,皇太子杨勇失去了隋文帝的宠爱。隋文帝暗地里想废掉太子,他曾经正色对高颎道:“有神灵曾经告诉晋王杨广的妃子,说晋王肯定会拥有天下,你认为怎么样?”高颎听罢长跪不起,说道:“长幼有序,岂可废黜太子?”隋文帝听后默然不语。独孤皇后知道高颎肯定不会赞成废黜太子的,所以私下里打算将他赶出朝廷。
恰逢隋文帝诏令挑选东宫卫士到皇宫上台值班宿卫,高颎上疏道:“假如陛下把所有的强壮卫士都选走,那么恐怕东宫的宿卫力量就太薄弱了。”隋文帝顿时脸色大变,说:“我经常出外巡视,所以宿卫之士必须勇敢刚毅。而太子只需在东宫中安坐着,好好培养仁德的品质就行了,身边哪里会用得着壮士宿卫!因此在东宫安置强大的宿卫力量是极大的浪费。卫士中有合我心意的,固定在轮换当值交接的那天分配到东宫去宿卫,这样一来,两宫的宿卫合二为一,这难道不是很好吗?我很清楚前代各种制度的得失,你不必请求让我因循守旧。”因为高颎的儿子高表仁娶了太子杨勇的女儿为妻,所以隋文帝其实是想用这些话给他提醒。
【原文】
颎夫人卒,独孤后言于上曰:“高仆射老矣,而丧夫人,陛下何能不为之娶!”上以后言告颎。颎流涕谢曰:“臣今已老,退朝,唯斋居读佛经而已。虽陛下垂哀之深,至于纳室,非臣所愿。”上乃止。既而颎爱妾生男,上闻之,极喜,后甚不悦。上问其故,后曰:“陛下尚复信高颎邪?始,陛下欲为颎娶,颎心存爱妾,面欺陛下。今其诈已见,安得信之!”上由是疏颎。
伐辽之役,颎固谏,不从,及师无功,后言于上曰:“颎初不欲行,陛下强遣之,妾固知其无功矣!”又,上以汉王年少,专委军事于颎,颎以任寄隆重,每怀至公,无自疑之意,谅所言多不用。谅甚衔之,及还,泣言于后曰:“儿幸免高颎所杀。”上闻之,弥不平。
及击突厥,出白道,进图入碛,遣使请兵,近臣缘此言颎欲反。上未有所答,颎已破突厥而还。及王世积诛,推核之际,有宫禁中事,云于颎处得之,上大惊。有司又奏“颎及左右卫大将军元旻、元胄,并与世积交通,受其名马之赠。”旻、胄坐免官。上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弼、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等明颎无罪,上愈怒,皆以属吏,自是朝臣无敢言者。秋,八月,癸卯,颎坐免上柱国、左仆射,以齐公就第。
【译文】
高颎的夫人死后,独孤皇后对隋文帝说:“高仆射老了,现在又丧了夫人,陛下为何不再为他续娶一房继室呢?”隋文帝于是把皇后的原话说给高颎。高颎凄然泪下,感谢道:“我已经一把年纪了,退朝以后,只是斋居诵读佛经罢了,虽然陛下如此深深哀怜于我,但是说到续弦纳妾,的确并非臣所愿。”于是隋文帝只得作罢。没过多久,高颎的爱妾生下一男孩,隋文帝得知后大喜过望,可是皇后却很不高兴。隋文帝便问她其中缘由,皇后说:“陛下还能再相信高颎吗?先前,陛下想要为高颎续娶,而高颎却因为心里挂念爱妾,所以才当面哄骗陛下,说他不想再娶。现在他的欺诈已经暴露出来,陛下您怎能再相信他呢?”隋文帝随即开始慢慢疏远高颎。
隋文帝打算进攻高丽,高颎曾一再劝谏阻止,隋文帝并不听从。等到出师无功而返后,独孤皇后便又对隋文帝说道:“高颎从一开始就不想出征,陛下强行派遣他去,我早就知道他肯定不会成功的。”此外,隋文帝由于元帅汉王杨谅太过年少,所以把所有军务都委托给了高颎,而高颎也因为隋文帝对他寄予厚望,所以常怀着一颗至公守正的心,从来没有产生过避嫌的念头,对杨谅的建议多半不采纳。因此杨谅对高颎痛恨有加,返回长安后,杨谅便痛哭流涕地对独孤皇后说:“孩儿幸亏没有被高颎杀掉。”隋文帝知道后,对高颎更怀恨在心。
等到高颎率军攻打突厥时,大军追击敌兵超越了白道,企图进一步深入到大漠之中,因此派人向朝廷请求增援,隋文帝左右近臣据此咬定高颎图谋造反。隋文帝还没有做出答复,而高颎已经率军打败突厥而班师回朝了。前凉州总管王世积被朝廷处死,在对他进行审问过程中,涉及到一些宫禁中的事情,王世积说是从高颎那里听说的,隋文帝大为吃惊。有关执掌官吏又趁机上疏道:“高颎和左右卫大将军元旻、元胄,都与王世积勾结来往,还接受了王世积馈赠的名马。”于是元旻、元胄相继被朝廷罢免。上柱国贺若弼、吴州总管宇文弼、刑部尚书薛胄、民部尚书斛律孝卿、兵部尚书柳述等人都纷纷上奏力保高颎无罪,这更让隋文帝恼怒,他下令把有关人士全都交付执法机关问罪,从此文武百官没有谁再敢为高颎说情。秋季,八月初十,高颎的上柱国、尚书左仆射官职被罢免,以齐公之名回家闲居。
【原文】
未几,上幸秦王俊第,召颎侍宴。颎歔欷悲不自胜,独孤后亦对之泣。上谓颎曰:“朕不负公,公自负也。”因谓侍臣曰:“我于高颎,胜于儿子,虽或不见,常似目前;自其解落,瞑然忘之,如本无高颎。人臣不可以身要君,自云第一也。”
顷之,颎国令上颎阴事,称其子表仁谓颎曰:“司马仲达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公今遇此,焉知非福!”于是上大怒,囚颎于内史省而鞫之。宪司复奏沙门真觉尝谓颎云:“明年国有大丧。”尼令晖复云:“十七、十八年,皇帝有大厄,十九年不可过。”上闻而益怒,顾谓群臣曰:“帝王岂可力求!孔子以大圣之才,犹不得天下。颎与子言,自比晋帝,此何心乎!”有司请斩之。上曰:“去年杀虞庆则,今兹斩王世积,如更诛颎,天下其谓我何!”于是除名为民。
颎初为仆射,其母戒之曰:“汝富贵已极,但有一斫头耳,尔其慎之!”颎由是常恐祸变。至是,颎欢然无恨色。
【译文】
没过多久,隋文帝驾临秦王杨俊的宅邸,令高颎到宴会上作陪。高颎见到隋文帝后唏嘘不已,悲不自胜,独孤皇后也当着高颎的面潸然泪下。隋文帝对高颎说道:“朕没有对不起你,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隋文帝于是对左右近臣们说:“我待高颎胜过自己的亲生儿子,即使没有看见他,他也如同在我的眼前一样。可是自从他解官离职以后,我却把他完全遗忘了,好像从来就没有高颎这个人似的。因此,做人臣的不可以要挟君主,自认为是天下第一。”
过了几天,齐公高颎的国令上疏告发高颎秘事,称高颎的儿子高表仁对高颎说“曹魏时太傅司马仲达刚开始推托有病不入宫朝拜,后来便夺取了天下。您现在也有这样的遭遇,又怎能不认为这是将来洪福齐天的征兆呢?”隋文帝随即勃然大怒,下令将高颎囚禁在内史省,对他进行审问。执法部门这时又上奏说佛门真觉禅师曾经对高颎说:“明年国家有大丧。”尼姑令晖也对高颎说:“开皇十七、十八年,皇帝必有大难,过不去十九年。”隋文帝听后更是怒不可遏,回头对文武百官说:“帝王难道是可以力求而得到的吗?孔子以大圣之才,还不能得到天下。高颎和他儿子的谈话,自比作西晋宣帝司马懿,他们的居心何在呢?”有关职掌官吏请求将高颎斩除,隋文帝却说:“我去年杀了虞庆则,今年又将王世积处死,现在如果再诛杀高颎,那么天下的百姓会怎么看我呢?”随即下令将高颎革职为民。
高颎当初刚出任尚书左仆射时,他的母亲就曾告诫他说:“你现在的富贵已经达到了极限,但不要忘记你还有被杀头的危险,所以一定要处处小心谨慎!”于是高颎常常担心发生灾祸变故。如今得以保全性命,高颎甚感欢欣,没有丝毫怨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