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翌日江百常告别酒家,牵着自己的宝马走出沐阳城北门,继续前行。
在林间野路走了约两日,拿出师尊赠与的地图,还需数日,才可到大梁国与太安国交接三千里的无主之地。
这一日,江百常骑马于林间小路,小路不宽,唯三马并行。
正叼着从路边折来枝条的江百常发现小路前头有五道黑影,越来越近后,江百常看清,是五名统一黑色兜帽披风的过路客。
六人相错,尽管看不到五人鼻梁以上的样貌,但擦肩而过时,江百常察觉有五道十分强烈的目光盯在他身上。
江百常侧目瞥眼五人,四男一女,皆有功夫在身,腰间别着令牌,上面一个大大的“王”字。
相遇,交错,不过转瞬,两方人,就此别过。
这伙人,还是江百常离开沐阳城遇到的第一批人。
又骑马约有半晌,林间小道豁然开朗,一片空地上,一个人影静静趴窝,距离还远,江百常眉头上扬,他闻到了血腥味。
江湖仇杀?
从宗门出来也许久,江百常一路上连个劫匪都不曾遇见。这真实的路边横尸,可比上辈子看小说电影里讲得,演得更具冲击力。
除了伤口,尸体还算完好,谁都能看出刚死不久。
摇摇头,江百常刚想离开,忽然想到自己的引魂铃,这东西,他还没研究透呢。
也不管对死者是否敬重,江百常取出引魂铃,输入体内灵力,催发威能。
引魂铃微颤,阵阵铃音清脆,但并没有出现阴阳先生驱使时产生的摄魂效果。
果然,不行么?
江百常有些扫兴,不过很快抛之脑后,他只是好奇这个新玩意,以后未必会用这东西。
体内灵力再度运转,指尖星火微光,要将尸首烧个干净。
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作为一个比较传统的东方人,江百常还是觉得不大好。
“啊!贼人!还我六哥命来!”
江百常还未出手,一声咆哮由远及近。
抬头前望,有一批人,其中一马当先,马上是个魁梧壮汉,手提大刀怒发冲冠。
收手,星火熄灭,江百常眉头一皱,莫名其妙要被人砍,换谁都不会有好心情,更何况江百常最讨厌子虚乌有的脏水泼在自己身上。
那壮汉双脚一用力,从马上飞身举刀劈向江百常。
胯下灵马向旁一闪,躲过袭击,壮汉看了一眼灵马,随后大刀转势横砍,要斩马腿。
江百常冷哼一声,背在身后的星曦剑寒芒出鞘,一个飞旋重新入鞘,壮汉人头大刀同时落地。
“七弟!!!”
远远便听见其他人的惊呼,又是三个人,从马上腾空,手中兵器袭向江百常。
“不要!住手!!!”仅剩下一个未攻击的来人大声呼喊制止,但为时已晚,杀招已出,其势不止。
江百常冷眼立马,身后星曦剑又是同样一招,飞旋,归鞘,三颗人头落地。
“啊!!!”仅剩之人一声悲呼,竟悲从心来,一口鲜血喷出。
江百常看着渐渐离近的男人踉跄下马,扑跪在几颗人头面前,悲声痛哭。
“你们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以气驭剑!陆地神仙!你们怎么连剑仙都认不出来了呢?!”
江百常没理会地上痛哭的男人,拍拍灵马,马儿会意,踏步前行。
转眼间,四条人命丧在江百常手中,他无动于衷。
男的哭声渐渐远去。
不知不觉间,江百常也如曾经他所想不通的无情仙人一般,视凡人生命如同蝼蚁。
午后,走在一片荒芜大地,风沙间模糊有一黑影。行至近处,江百常见一座双层楼阁宛若墨玉麒麟静静蹲坐。
骑马来到阁楼门前,上首挂有牌匾,写着龙虎栈,依稀能够听到里面略显喧嚣的声音。
这黄沙漫天的荒野之地竟然还会有人修建这么一出歇脚地?
江百常心觉这客栈老板真是一位妙人。
门外无人,江百常自己牵马,走过阁楼后方两米高的墙园,又见炊烟,最后才是马棚。
马棚遮风挡雨,进到里面,已有十几匹好马歇息。
江百常摸摸马儿,拴好它,重新回到门前。
推门而入,狂风掺杂黄沙闯进客栈少许,迈步立定,江百常只影独立,观望里面。
喧闹化为安静。
屋内光线略暗,但足够视物。
九张桌子,左四右五,此刻坐满人,行装打扮皆是跑江湖的武人。
不过每个人的气质,皆非善类。
江百常心中一笑,道:“进了贼窝。”
大门正对柜台,包括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客栈内所有人都盯着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众人先是有些疑惑彼此看看,然后心照不宣,笑了笑。
在众人瞩目下,江百常走到柜台前,对柜台里面的男人说道:“一杯清茶。”
那管事的嘿嘿一笑,说道:“不好意思,我们这,没有茶。”
环视一圈,九张桌子上全是酒,江百常说道:“那就来一壶酒。”
“酒?”管事的看着江百常,说道:“我们这,酒可是稀缺货,怕你买不起。”
江百常愈发觉得放松,说道:“放心,偌大的无主之地,没有我买不起的。”
管事的人哈哈大笑,他从柜台下面取出一坛老酒,放在柜台上,一掌拍开,说道:“请!”
拿起酒坛,江百常寻把椅子,坐上饮酒,状若无人。
“客官,小店规矩,先付款。”
江百常放下酒坛,擦了擦嘴巴,问道:“多少钱?”
管事的不怀好意盯着江百常,那模样如同猎人盯上猎物,说道:“黄金万两!”
江百常终于忍不住,彻底放松下来,哈哈大笑道:“走了一路,也没遇见个抢劫的,现在看来,是那些国家治安不错,而今来这无主之地,果然遇上了这有趣的场面。”
所有人被江百常的大笑弄得有些迷糊,但这无关紧要,旁边一人抽出腰间大刀,架在江百常脖子上,凶狠道:“小白脸,要想活命,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江百常自顾自的喝酒,那人恼羞成怒,手腕用力,便要取这个不知好歹,误入贼窝的小白脸性命。
白练一闪,人头落地。
“哼!不识好歹的家伙,看看这满嘴大话的小子,身......”话到一半,说话人语句僵住,他怔怔看着地上滚落的人头,怎么如此眼熟?
收剑入鞘,江百常说道:“哎呀,还是和一群恶人待在一起觉得轻松,不用担心小人背后捅刀。”
众人皆惊,没人看清江百常是怎么出手的,顿时刀剑出鞘声音齐鸣。
江百常环视四顾,道:“各位,我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坐下来喝杯酒,谈谈话,友爱交流一番不好么?”
说话间,江百常星曦剑环绕周身,屋内所有人行动一顿,有些不敢置信的互相看看。
以气驭剑,陆地神仙!
这是位剑仙?!
有不信邪的,头撞南墙,鼻青脸肿。
这下所有人都信了,又是一次血的教训。
哗啦啦兵器掉到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柜台后面管事的人一拱手,赔笑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前辈莫怪。”
“呵呵。”
轻笑声,星曦放于腿上,江百常饮口酒,说道:“我这才是,杀了你们的人,希望你们莫怪。”
一时间,屋内有些尴尬。
彼此看看,管事的继续说道:“不知前辈怎么会来我们这里?”
江百常几口酒下肚,有些微醺,说道:“路过。”
所有人松口气,他们生怕这个杀神是过来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
“剑仙前辈,要不要我给您备点小菜?”
“不用,喝口酒,让我那马歇歇脚,我就会继续前行你们继续,我就说么,咱们和和气气的多好,非要弄个你死我活,多无聊。”
屋内众人陪笑。
少许,门外来了一位急匆匆的黑胡大汉,他没注意到江百常,也没注意到屋内略显微妙的氛围,张嘴便对柜台后面的人说:“不好了!太安国和大梁国这两边的军队正往咱们这里赶呢!也不知道早有盘算,还是凑巧咱们这里成了他们即将打仗的战场。”
正向黑胡大汉挤眉弄眼的管事人闻言有些发懵,心说怎么这种千载难逢的“好事”都让他遇见了。
瞧了眼独自喝酒的江百常,管事人表情渐渐阴沉起来,他说道:“不管如何,我们都要在这里坚守一夜,等到城内消息传来,就是我们报仇的好时机!”
屋内气氛忽然凝重起来,江百常这个局外人不明所以,他也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
但管事人眼珠子一转,忽然走出柜台来到江百常面前跪下,屋内众人一见,也都跟着跪了下来,管事人说道:“剑仙前辈,我等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人,但皆是有义之士!数年前,无主之地乱作一团,人人自危。直到领袖出现,我们才能抱做一团,流沙成塔,无主之地已然有了小国之风,更让我们这些无家之人有了避风之所。但战事非我们这一批地处战场中心的人所能左右,为了确保我们安全,领袖只身一人前往两国,试图平息战事,或者不要误杀无主之地的无辜人,可刚到太安国,便被太安国剑圣一剑削去首级,挂于城都门前示众,此等深仇血恨,我们不得不报!如果剑仙前辈愿意出手,您说什么,我们都答应!”
江百常放下酒坛,熟悉的不置可否。
又叹口气,江百常道:“以前,我也有过你们这种心情和状态。”
蓦然回首,匆匆几十载人生一别而过。
不知何时江百常的心态早已发生变化,若非注意,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他不再是刚来时那个请多关照的年轻人,而是人生轨迹逐渐稳定的中年修士。
也许人之初,性本善。也许,人之初,性本恶。
年少时,他一如屈经武,看不惯不平事,总想管一管,但后来,他明白了心有余力不足,明白了什么是人微言轻,更知道了好心未必有好报。
渐渐地,在遍体鳞伤中他开始懂得思考,学会了察言观色。
再后来,他可以做到洞悉世事,他变得无趣起来。
因为任何一件事情,看透本质后,免不了有些失望。
也许,人之初性本恶是对的?
磨难让他懂得,不要轻易发表言论,更不要去评判一个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君,安知君之苦?
少年时,义字当头,以为报团取暖便是对的。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所谓的“爱恨情仇”不过是稚童过家家。
回忆往事有些出神,江百常自嘲的笑了一下。
回过神来,对管事人说道:“这龙虎栈的主人,可是你口中的领袖?”
管事人心头一惊,心说道他怎么知道?嘴上连忙回道:“没错,龙虎栈正是我们领袖所建,这无主之地荒芜一片,范围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领袖仁义,在此修建龙虎栈,为过路人遮蔽风沙,有一个暖身之所。”
江百常环顾龙虎栈内部,说道:“你们这些大老粗的确很难设计出这么个心思细腻之所。”
管事人觉得有戏,他脸上喜色难掩,试探性问道:“剑仙前辈,您是打算出手为我们领袖抱不平么?”
江百常摇摇头,说道:“我想你们是误会了。”
“误会?”管事人兴奋劲儿消了大半。
江百常举起酒坛,对太安国方向敬了一杯,说道:“不是误会我,而是误会你们的领袖了。”
屋内所有人一脸疑惑,管事人面露丝丝不悦,他自认,这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他们更了解他们的领袖,但还是问道:“不知剑仙前辈此话怎讲?”
“你们领袖,是心存仁义的人,你们却不是,你们二者,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江百常话未说完,管事人心急了,顾不得许多,抢着说道:“领袖乃是心存仁心的侠义之士,我们乃侠义之人,怎么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看着眼前面红耳赤的男人,江百常闭目摇摇头,无叹息,无气火,心中只有浓稠的悲哀。
“仁义,侠义,皆是义。你们领袖仁义,有海纳百川之胸襟,能让你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江湖客心悦诚服,其人品自然是不用说,但是你们呢?”
“我所说的误会,是指你们没有真正明白你们领袖的想法,他的思想,和你们的思维,完全在两个世界。”
屋内稍显安静,静待下文。
江百常轻抚腿上星曦,说道:“我不觉得一个仁义的人会是一个弑杀的人,他所具备的义,可谓大义,护一方水土,保国为家。来至此处,不忍人人自危之局,行大义之举,立规矩,成方圆。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侠义之人,来说说,你们都干过什么侠义之举?”
屋内沉默一阵,管事人回答道:“没错,我们以前的确是一群混蛋,但自从领袖来了以后,我们已经改邪归正,虽还未成为真正的侠士,但已经改过自新。”
江百常收回星曦,拍手鼓掌,说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仅凭这一点,你们的确不缺乏勇气,因为我知道,要想改变自己非常难。说的简单明了一点,你们的领袖,希望你们奋不顾身,以命相搏,为他报仇么?”
屋内一众自认为十分了解自己领袖的众人,有的迷茫,有的恍然。
“仇恨是一种让人前进的动力,同时也是一种让人十分容易误入歧途的力量。永远保持理智和清醒不是件容易事,如果你们真的了解你们的领袖,并且愿意追随他,我觉得你们更应该将他身上所具备的仁义精神传承下来,然后将其传递下去。世界很大,和你们有相同境遇的人很多,帮助他们,带领他们走上仁义之道,而非蚍蜉撼树,去打必输的仗,送死。”
起身,江百常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道:“送诸君此番话,不过兹建议尔,每个人有他自己的活法,后会...有期。”
放下一锭元宝,江百常迈步离开龙虎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