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停尸房内,亮着十几盏微弱的油灯。
不安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散投在灰石墙上,扭动着,添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若是我还活着,感受这双纤纤玉手划开我的胸膛,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啊。”
如小苒深情款款说着,拿起桌上水壶,不紧不慢为自己倒了一杯。
不远处,停放着一具尸体,尸身腐烂,死了有一段时日了。
尸体旁,站着一位妙龄女子,墨发长束,露出一截雪白曲颈。
随着女子手部精细的动作,发稍在她婀娜的背部轻轻摇曳,似那拂水的新柳。
女子正是如白亦,如往日着一身雅青色公袍,在如此阴冷的停尸房内,小姑娘因为专注,娇俏的鼻尖早已沁出密小的汗珠。
如小苒抿了两口清水,支着脑袋又说,“这位美丽的女子,你如此执着于我的死因,难道就不怕我这副污秽的身躯辱了你那双凝脂般的手吗?”
如白亦手间一顿,她杏眸狭了狭,强忍着怒,没有理睬她堂妹,继续手中解剖。
如小苒:“若是有来世,我定要亲手…”
如白亦:“如小苒!”
如白亦终于没忍住,瞪向她堂妹,“你不在家好好准备大婚,跑我这里捣什么乱!”
如小苒放下茶杯,指了指死者,尴尬地笑,“姐,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他叫我传达的!”
如白亦觑了一眼死者沉睡般泛着紫光的面容,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她放下剖尸刀,在身侧的铜盆中净了手,走向她堂妹。
如白亦:“死因不是溺水,是先被闷死后才扔进湖里的,看腐烂程度,死了应该有月余了。”
如小苒:“厉害厉害,如评事果然名不虚传!不仅善于断案,如今将仵作的活都给包揽了,了不起啊!来来来,喝杯茶水,歇息歇息!”
殷勤地拉着堂姐坐下,倒了杯水,又帮她捏颈。
接过茶,如白亦挑眉,问,“别拍马屁了,说吧,今日干什么来了?”
如小苒灿烂地笑,“来当细作呀。”
瞧着堂妹一脸神采奕奕,如白亦困惑,“什么细作?”
如小苒:“婶母特意派小的来探查一下,看看姐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姐夫人选,婶母的报酬嘛,当然是初夏的时令菜,梭子蟹呢。”
如白亦:“呵,一点吃的就能将你收买了,瞧你这出息!”
她摇头,起身又说,“不和你聊了,我还要去永平伯爵府呢。”
闻言,小丫头扫了兴致,撇嘴问了一句,“伯爵娘子的案子是有新头绪了吗?”
如白亦想起什么,回道,“那日在麒麟布庄,武阳侯对这个案子也很有兴趣,后来我问了师父,又翻阅了旧案,发现伯爵娘子的死状和当年废太子的死状十分相似。”
听到‘废太子’,如小苒心里咯噔一下,这三个字对她来说可谓刻骨铭心。
那是六年前的冬天,阳城大雪不止,下了整整数十日,待到初晴,北疆传来急报,说是蛮人大军突袭边疆,势不可当。
当时镇守北疆的正是秦邵陌的父亲,武阳老侯爷。
老侯爷请旨调兵增援,死守了半个月,迟迟等不到援军,蛮人的主力虽被拖住了,老侯爷的驻军却是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那年冬日,因圣上龙体有恙,皆是太子监国,待到圣上得知此事,为时已晚。
对于武阳老侯爷的死讯,朝堂唏嘘不已。
圣上勃然大怒,斥责太子监国不力,延误了军情。
为了向武阳侯家有个交代,也为了向那些枉死在北疆的将士们有个交代,圣上最终废了太子,将其关入皇陵思过,与此事牵连的官员也被逐一斩首示众。
不曾想,废太子刚入皇陵夜里便死了,双脚被倒吊在悬梁上,瞳目因为惊恐而扩大,没有任何挣扎或受伤的痕迹,仿佛像被吓死的一般。
众人都说废太子是被北疆枉死的冤魂报复而死。
思此,如小苒又确认了一句,“你刚说,秦邵陌很关心这个案子?”
如白亦颔首,抬步往屋外走。
如小苒赶紧跟上,心中却想起了六年前的另一件事。
那一日,她与父亲去武阳侯府,整个天空都是白雾蒙蒙的,老侯爷灵堂的屋顶和前院尘封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久久化不开,再加上灵堂成片的白布,衬着周围的雪色,让人觉得天和地都连成了苍茫。
秦邵陌大都在灵堂守灵,然如小苒去的时候恰巧不在,小丫头便在侯府一路寻找,最终寻到书房,见到秦哲从里面出来,上前问,“世子在书房吗?”
秦哲颔首,便离开了。
书房大门紧闭,如小苒正要推门进去,忽听到里面传来极细微的谈话声,她凑近了耳朵辨得一位老者的声音,“世子是说,这杀了废太子的人才是幕后的真凶?”
小丫头凑近一步想要听个真切,此时屋门倏地被打开,秦邵陌立在门口,眸色幽似寒潭,看着她。
回忆到此时,如小苒背后一寒,虽然这位阎王大多时候没少给她冷眼色,然而那一次,她看到秦邵陌眸底带着一丝杀意。
如小苒当日并未听到前因后果,但她知道,秦邵陌一直想找出杀害废太子的真凶,如若伯爵娘子一案果真与废太子案有牵连,当年他查不出,她现在不是能瞧见鬼嘛!
也许现在她能帮到他!
思此,她拉起如白亦的袖子撒娇,“姐,你去伯爵府带上我呗。”
如白亦:“别,我带你干什么!”
如小苒:“好姐姐,你饿不饿呀,我请你吃馄饨。”
如白亦:“贿赂我也没用。”
如小苒:“你想不想听一听刚才那死者为什么会被杀的呀。”
如白亦:“不用你说,我自己能查。”
如小苒:“好姐姐~你就带我去嘛,我保证很乖,很安静的~”
如白亦:“好烦,别拽我。”
如小苒:“不拽,不拽,我就乖乖跟着~一句话也不说~”
如白亦妥协,“不许给我添麻烦。”
如小苒:“是是是,一点都不麻烦!”
如白亦:“……”
两个小姑娘渐行渐远的声音随风徐徐飘进了二楼,黑白对弈的两人耳边。
老者捋了捋花须,思忖片刻,落下白子,微扬唇,笑,“老夫记得,武阳老侯爷健在时常说,侯爷您从小心思极重,性子也太沉静,如家小姐倒是又单纯又活泼,与侯爷您最是般配不过了,呵呵。”
秦邵陌跟上一子,冷淡回,“圣上多次有意提拔阮大人执掌大理寺,可阮大人总是婉拒,原来您并不是喜欢办案,却是喜欢论长道短。”
闻言,老者大笑,“老夫老啦,总要多给年轻人一些机会嘛。”
秦邵陌:“听闻此次永平伯爵娘子一案,是交给您的关门弟子来办?”
阮平决定下白子,不急不慢回道,“白亦心思缜密,此案悬疑颇多,正好给她机会历练历练,听白亦说,侯爷您对这个案子也很关心?”
“哒”一声,黑子冷冷落下。
秦邵陌:“阮大人既已心知肚明,何必再来试探本侯。”
对方开门见山,阮平决也不再打哑谜,定下一子后,直接问,“这些年,侯爷在北疆可是查到了什么?”
秦邵陌凤眸微狭,落下黑子,回道,“当年带兵破了我父亲防守的北蛮督军,早在五年前就暴毙了,此次倒是擒住了他的副将,严刑逼供后承认,当年确实有人将军中布兵图给了他们,导致我父亲防守失利,最终被逼入绝境。”
闻言,阮平决明睿的眸色一哀,长叹,“老侯爷之死果然是有人蓄谋已久。”
随后又问,“那北蛮的督军暴毙了?透露军情的人呢?侯爷查到了吗?”
“透露军情的人十分谨慎,除了那位督军,再无人知晓是谁。”
话音刚落,两人心照不宣。
唯一的线索居然蹊跷的暴毙了,实在难逃被杀人灭口的嫌疑,然而能轻易杀了一位督军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此时,小炉上的茶水烧开,滚滚翻腾的水汽滋滋作响,将那壶盖都扰得跳动不安,仿佛誓要搅个底朝天了才肯罢休,瘆人得紧。
秦邵陌修长的手指握住提梁,缓缓拎起,刚才还翻滚着的茶水在他手中渐渐平息下来。
提壶微倾,清茶从壶口倾泻而出,温润晶莹的细流稳稳落入阮平决的茶盏中,竟一丝都未外落。
“多谢侯爷斟茶。”
阮平决接过茶盏,轻吹了吹,腾腾的热气散开后,老人家小饮了一口,一股清甜润入舌喉。
秦邵陌放下茶壶,才继续问,“此次永平伯爵娘子一案,圣上颇为关心,我看阮大人神态自若,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可是有了高见?”
老人家若有所思地看着棋局,缓了一息才回道,“侯爷是否觉得,此案不管是模仿废太子案也好,还是同一个真凶所为也好,这案子都来得太过刻意。”
秦邵陌眸色微凝,问,“您是指这案子出现的时机?”
伯爵娘子之死,不早,不晚,偏在秦邵陌北疆归来后,更重要的是,此时也正是再立太子的当口。
“侯爷果然聪慧。”
阮平决说完看向窗外,已是彤云密布,阴沉沉的天际望不见头,他捋了捋长须,悠然问道,“这雨终于是要下了,不知侯爷出门可有带伞啊?”
秦邵陌抬眸睨了眼窗外的灰蒙蒙,眸色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