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东南角有一楼，据说站在此楼楼顶能俯瞰整个雒阳城。因为极少有人能够站在那，所以也难辨其中真假。但是瑶瑶望去，此楼确实在雒阳城中别具一格。

此时楼顶阁楼里靠窗站着一人，面朝东方，老人目光停留在那远处那条龙脊背的尽头，那里是宋家王朝龙心之地，雒阳城最神秘的地方。

通天台。

老人正是外界传闻一夜之间失势的帝师齐北门。

老人身后还跪着一人。

此人名叫邓荣，样貌似城中随处可见的普通商户模样。

邓荣脑袋贴着地面，身体有些颤抖，说话时因为紧张而略显缓慢，但吐字确十分清楚简练，没有一字多余。

“三日内，一共有五处暗室被连根拔掉，二等鹰头死三人，三等谍子死二十七人，潜伏城中各处的游子死亡数量还在统计，预计过百，无一人伤。”

邓荣说完低下头没有一点多余动作。

齐北门好似没有听到邓荣的话，目光由通天塔转向皇宫大殿缓缓说道：

“有吕尚溪的消息吗？”

邓荣抬起脑袋仍旧跪着答道：

“吕尚溪离开西域后就去了临州，跟随宋……跟随皇帝去了无涯书院，因为我们的人不敢接近书院，所以没办法打探到书院里发生的事情，只知道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书院，吕尚溪当日便离开临州往北而行，目前已经在苍平道了”

齐北门收回视线，低头看着手里不知何时出现的名剑，接着随手向后一掷。

铛！

巨阙直直插入地面，离邓荣的脑袋只有一寸距离。

邓荣身子一颤，把头垂的更低了，几乎就贴着地面。

齐北门面无表情说道：

“吩咐下去，入春之前城里所有天一楼的人都不要有任何行动了，各自按目前的身份行事，你亲自去一趟北庭，把它交给吕尚溪，告诉他我说的，若是他还对龙元抱有一丝念想，那五年之内不得踏入南昭半步”

这个本名早就被人遗忘，就连自己妻还一直以为自家男人不过是雒阳城里做点小买卖维生的天一楼一等大谍子稍稍抬高眼帘看着近在咫尺的巨阙，沉声领命。

“是”

齐北门再次看向远处不在说话。

邓荣舔着嘴唇犹豫不决的小心问道：

“先生……？”

齐北门微微皱眉。

“说”

邓荣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

“此去北庭是否要将皇帝……皇帝受伤一事告知那人”

邓荣显然误解了齐北门的意思。他以为齐北门让城里的兄弟门最近不要行动，是故意让对方以为对天一楼的围剿有了本质上的进展，趁此机会再把宋卉受伤的消息传到北庭，然后里应外合在雒阳城搞出点大事来。

“邓荣，你入天一楼多久了”

齐北门有这一问，邓荣已知自己先前是多嘴了。刚刚抬起的脑子重重的磕在地上，声音颤抖的回道：

“先生，邓荣入天一楼已经二十三年了”

齐北门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叹息道：

“你走吧，把北庭之事做完你就去临州，换个身份了此余生，以后你跟天一楼就再无任何关系了。你放心，你的妻儿我会让人送去临州，好好过几年安稳日子吧”

邓荣抬起头，双手死死握拳，眼眶湿润，哽咽道：

“先生，我……”

齐北门摆摆手示意邓荣可以走了。

邓荣站起身，郑重其事的对齐北门鞠了一躬，拔出地上的巨阙，转身离开。

二十一年了。人这辈子有几个二十一年。要说他一点都不后悔当初成为天一楼的谍子那肯定是假，但如今他不相信，也不甘心，难道真如外界所说雒阳城要变天了？在他们所有人眼中无所不能只是不屑做那千古一帝的齐先生真的要大厦将倾了？

邓荣还是误解了齐北门的意思。

等邓荣走后，齐北门把手放在窗子围栏上轻轻拂过，自言自语道：

“唉，皆是虎父犬子啊！你吕尚溪是，你宋卉同样也是”

在齐北门心里对于宋卉回京之后的动作其实很是不屑，表面看起来给人感觉是皇帝行阳谋要除掉他这个宋家卧榻之侧的最大隐患，其实不过是一个江湖武夫与生俱来的自负而已，宋卉越是大张旗鼓的与他作对，他齐北门越是放心，就拿这次大肆围杀天一楼在雒阳城中的暗子来说，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事能做到天衣无缝的，特别还是在他齐北门眼皮子底下，你杀我天一楼的谍子，难道我就不能顺藤摸瓜把你这些年在江湖上培养的死士一窝端了？作为君王，狡兔死走狗烹是大势所趋，这点宋卉做的并没有错，可我齐北门真的会是你宋家的一条狗？

齐北门此时要考虑的并不是宋卉，而是几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让他有了一丝的不安感，这背后还有一个他与宋卉都不清楚的存在。

这次城中的暗斗他闻到了凤伏楼的味道，前些日子宋卉突然改变主意放弃西域之行改去临州时他就有所察觉，按理来说对于屠龙一事更为关键的红庙，一个与世无争的无涯书院反而更让宋卉上心，当时齐北门以为宋卉是想确定那孩子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那这天底下最有可能也是唯一有可能让他和宋卉都无从下手的地方只有无涯书院了，可如今齐北门不得不考虑一件事，那就是那个孩子是死是活真的在宋卉眼里这么重要吗？

从宋卉回京之后的反应来看那孩子还活着，而且肯定就在无涯书院。

那孩子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跑去无涯书院的，崔九龄没这个本事，韩谷子？应该也不是。那会是谁？最让齐北门想不明白的是送那孩子去无涯书院的人究竟抱着什么目的，一个生死未知的藩王之子又能在天下大势中激起什么大浪来？

齐北门突然笑了。

这样才有意思嘛。你宋家坐天下这么久了，也是时候换一换人了，其实换成姓吕的坐，也不错嘛。

如果说通往通天台的那条白玉长廊如同真龙脊背，那这条通天之路上的两条分叉小路就如同两只龙爪伸向皇宫深处，其中一条是通往钦天监，虽说钦天监在外人眼中也算是宋家禁地了，可另外一条路所指之地就更加的神秘，毫不夸张的说，在这雒阳城中，除了皇帝宋卉，就剩下此刻守在小路外面的南昭首宦唐印了。

此时一个妇人从出现在长廊拐角，当唐印看到她时，离着还有几十步的距离，便立马躬身低下头作揖行礼。

能让这个大太监如此作态的，放眼整个南昭也不超过一手。皇帝宋卉自然算一个，帝师齐北门也算一个，就连原先的尚书令崔九龄也只能算半个，当然如今也能勉强算一个了。因此眼前妇人的身份就不难猜测了。

皇后安宁！

在宋卉还是藩王时，安宁就是藩王府邸唯一的女人。

宋卉这一生，无论是藩王宋卉还是如今的南昭帝王宋卉，他几乎从未与人玩笑过，让他不至于做实那君王孤家寡人之名的就是这位安宁皇后。宋卉曾经私底下与她笑言：古人云，后宫安宁前朝无忧，既然我南昭后宫已有安宁了，那便足矣。

这位安宁皇后也算争气，短短几年，每有龙胎皆是男儿。如今以诞下三位皇子。

皇后安宁来到唐印面前，她对这位常伴君王身侧的老太监其实颇有好感。宋卉极少跟她谈论朝中的人和事，只在一次闲暇之余提过这么一嘴，对这位老宦官不高不低的评价：“虽有藏私，无愧宋家”。所以在安宁眼里，相较那个深不见底的帝师齐北门，眼前这个对她恭谨有加的唐印虽然也不简单，但让人安心的多。

“唐总管，陛下而在里面？”

唐印微笑的点了点头。

安宁继续问道：

“我能进去？”

唐印歉意一笑，轻轻的摇了摇头。

这回轮到安宁点头。

“等陛下出来，若是方便请唐公公代为转告一声，就说我来过了，有些小事想与陛下商议”

唐印行礼道：

“娘娘言重了，老奴一定代为转告”

安宁笑着转身离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唐印这才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继续守在楼梯口。

一处僻静的小院内，一株参天老槐散枝如一张大网铺盖在一间木屋之上，屋内坐着当今天下气运最胜之人。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宋卉坐在竹塌上，身前的地面上还有一滩凝固发黑的瘀血。

宋卉盘腿而坐，双手平放在膝，面色惨白如雪。

无涯书院那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就破开了南怀景的地藏刀，实际上耗损颇巨，而然加上抵御刀气所耗内力，已经让宋卉难以控制体内混乱的气息。

宋卉扣指于胸前几个穴位，每落一指都有一股暗藏玄机的刀气从后背射出，直到最后一指点在承满穴上，宋卉身体向后一颤，一口瘀血从口中喷出。

宋卉缓缓起身，双臂无力下垂，头发散乱，这次在无涯书院出手确实草率了，如今他身在雒阳城里自然无需顾及，可回想当时若是有人在他回京路上趁人之危，后果不堪设想。

宋卉出了屋子，来到那棵老槐树下，若是此时还有旁人在场，就会发现外表看似元气大伤的宋卉，其实眼神中确隐约透着些许枯木逢春的气象。

我为天子，身处龙城，天地之气，皆养我源，无穷无尽！

另一边。

同样是一间幽静小院。同样是竹屋古树。同样是龙心之地。一位年轻僧人独坐古碑前，身前地面暗浮一张棋盘，棋盘之上落有数子，虚虚实实，若隐若现。

年轻僧人指若拈花伸手作落子状。一枚白子出现在棋盘东北角，而天元处那枚本来暗淡无光的黑子突然散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

十绝玲珑，逆天改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