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簇十二日，大雪。

再过几日便是除夕，昨日宫中传出消息，今日皇帝陛下将在养神殿朝会，似有大事发生。

天还未亮，青云巷里早已灯火通明。

各府门口汇集了一波一波的下人，或牵马，或掌灯。

各府老爷们也由小妾丫鬟们伺候着起床洗漱，各自按品级换上了朝服，就在几个时辰之后，也许锦鸡换仙鹤，又或者孔雀换云雁，是府门添钉，还是一朝沦为阶下囚，都未可知。

两辆奢华的马车在青云巷中并排前行。

两个马夫深知各自身后车厢内那两位权柄滔天的老爷的关系，所以都没有让出位置，就在即将驶出青云巷时，左边马车率先停下，本意是想让右边车子先拐出巷子，可右车也跟着停了下来，一时间两车都给卡在了巷子尾。

左边马车的侧帘被掀开一角，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声传出。

听到声音，右边马车的帘子也被掀开，两个老人透过帘子相视一笑。

“国公爷，我这可温着大半壶上好的杏花酿，不过来暖暖身子？”

被称作国公爷的老人没好气的瞪了这位至交好友一眼，没说话就放下帘子。

不一会，随车下人就从车厢内扶着这位国公爷上了另一辆马车，马车缓缓朝宫城驶去。

下车老人正是如今为雒阳城里数不多的宋氏宗亲，荣国公宋童。

宋童上车后，裹了裹身上厚厚的貂裘，冷声道：

“你就不能动一动？次次都是我找你，怎么是嫌弃我国公府的酒不好，还是要显摆你朱侯爷这些年在临州没少捞？”

宣平候朱道文得意一笑，从身旁的锦盒里拿出一个墨绿色的小杯，在宋童面前左右展示了一番，又从临时添设的小木榻上的火炉里拿起一壶温热的杏花酿，满了一杯，递给宋童！

“你可别瞎说，这话昨可说，今日就未必能说！你没收到什么消息？”

宋童接过酒，喝了一口，瞬觉身子暖了不少，装傻充愣道：

“什么消息？我不知道啊！连你朱大侯爷都没消息，我一个空有国公头衔的老头子哪有这本事”

朱道文抬起脚，作势要一脚把这个先帝御赐世袭国公踢下马车。

宋童不慌不忙的又给自己添了一杯，有滋有味的尝着酒，一点也没把宣平候放在眼里。

见老友闷不做声了，宋童这才放下杯子撇了眼车帘压低声音说道：

“你这说话方便？”

朱道文搂了搂眼睛，升了个懒腰，长长的哎呦了一声。

“哎呦～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人家想要知道，你就算躺在小妾床上说什么梦话也能知道，他要不想知道，你就算站在大殿外扯开嗓子说，那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宋童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突然又疑问道：

“你说的他，是哪个他？”

朱道文笑着伸出手指点了点宋童。

“明知故问”

宋童把脑袋埋进毛领里，靠着车厢说道：

“咱两都大半辈子的交情了，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些年你跟紫金宁家那几个老不死的在临州干的那些事在雒阳城里哪个会不知道？跟你官帽子一般大小的，眼馋归眼馋，碍于你侯爷的身份，人家不愿意得罪你。下面的人自然也是敢怒不敢言，可你想过没有，这里有一个前提，嗯？那就是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好歹也是个侯爷，家里几个孩子不敢说乘龙跨凤，也都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了，还要那么些身外之物做甚？爱好？毛病？”

朱道文抬手打断宋童。

“得，得，得，你老宋别躺着说话不腰疼，你姓宋，当然看不上这些，又是御赐的世袭罔替国公爷，不求名不求利的，我能跟你比吗？俗话说富不过三代，我怎么也要为子孙后代考虑考虑吧”

宋童摇摇头叹气道：

“唉！你也不嫌累！我跟你说，这雒阳城一但变天了，你朱道文晚节不保，到时候树倒猢狲散，我宋童这张老脸也丢尽了”

马车行驶到宫门前时，天色已经泛白。

宫门前有一条停马道。专门用于上朝官员停放马车。长近半里。一些起晚了没有占到靠前位置的官员就要下车步行入宫。而这停马道最靠近宫门的左右两边往往都会空出几个位置来，能停在这几个位置上的马车自然是雒阳城里最负权贵之人，这些人往往有无需上朝的特权，哪怕他们没来，这些空着的位置也没有谁敢停马的。

今日停马道上无一个空位。所有人都很有默契的来看看这雒阳城接下来的大势走向。

宣平候得马车自然有资格在最前面那几个位置上占有一席之地。

宫门外已经等候多时得官员们看到宣平候跟荣国公从同一架马车上下来，深知两人关系的官员们也都见怪不怪了。

对于一众同僚的热络，朱道文一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荣国公宋童则要冷淡许多，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看着宫城大门。

时辰一到，宫门大开。

各路大小官员陆续进宫。

一时间通往养神殿前的宽阔御道上人头攒动，各色官服如同一面面旗帜在这龙心之地摇曳不定。

这些人中绝大部分只能在大殿外的龙台上跪着，远远的看着大殿内那张椅子上坐着的皇帝，他们一生都在为了怎么跪在大殿里面而绞尽脑汁。

有资格跪在皇帝面前的那一小撮人缓缓的走上殿前台阶，偶尔有人回头看着身后御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心中想着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百感交集。

宋卉高坐正中龙椅之上，身边站着南昭首宦唐印。对于这位久居深宫得大太监，几乎没有哪个愿意在府里见到他的，能让他亲自到府上宣旨的事情，多半是没有什么好事的。

在众人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中，宋卉轻轻的抚摸着龙椅两旁的九转雕龙纹，宋卉把视线移到大殿之外，从他这个位置看去，正好可以看到那条贯穿整个皇宫得御道，而御道两旁跪着的官员则难以全收眼底。

他还是藩王时就无数次想过从这里往外看是怎样的风景，好不容易等到自己真的坐在了这张椅子上了，他确没有一次认真的看过，而今天，他打算仔细想想的看一看。看一看这张椅子上的人能不能看到整个天下。

皇帝没有授意唐印让众人平身，那所有人都只好老老实实的跪着。

朱道文偷偷的转头看向跪在他身边的宋童，后者皱眉轻轻摇摇头。

突然，宋卉余光撇见他身下左手边第一排站着的那一人。

这个先帝恩准可随意进出皇宫，可入殿面圣不跪，甚至还为他在百官前面设了一张椅子，可以坐着上朝的人，宋家几百年江山，只有一人得此殊荣。

帝师，齐北门。

宋卉没有去看他，手指微微用力，心中确泛起冷笑。

一个气息的变化，何其老辣的唐印立马捕捉到圣意，稍稍提高声音对众人喊道：

“起”

宋卉一扫大殿众人，开口说道：

“诸位都知道，前些日子朕去了趟临州，虽然是为了雒阳城外出龙一事，可回京路上所见所闻确难平心中感慨，所以朕已经与尚书令大人商议过了，中州与临州之间另设一州，具体怎么划分，户部尚书你回去好好拟个折子来”

一位年迈的老头向左一步走出人群，声音沙哑的领命。

宋卉点点头继续说道：

“原先的三州主官也要换一换了，从今往后，将军刺史级一任三年，三年内不管功绩如何，还调的调该换的换，不会再如之前那样一任一坐到底，最后都把宋家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了”

宋卉说到这，有意无意的看向宣平候，后者背后生出丝丝凉意，额头冒起冷汗。

好在宋卉还算照顾他的颜面，没有当众点他名。可越是这样咱们这位宣平候越是寝食难安了。

宋卉笑道：

“当然，这些不合规矩的事情之所以一直没人去管制，朕是有责任的，至于新设的贺州与原先三州的主官人选，朕已经跟尚书令大人商定，朝会结束过，自会有人把圣旨送到各位府中，朕也不忍心让各位爱卿在这里受冻”

听到皇帝这么说，众人就有些拿不准圣意了，他们肯定不会真的以为宋卉这是在照顾他们，不忍他们在此受冻。可这官员升迁调动本就是明面上得事情，就算是私下说，最后谁去了哪谁升谁降还不是一目了然得事？

宋卉看向崔九龄。

“崔大人，你是两朝重臣，先帝在时就为了神玄城鞠躬尽瘁了，如今南昭正是改革之际，你仍将身先士卒继续替朕分忧，这些日子辛苦了，朕也没什么可再赏赐你了，但是有功者无赏非我宋家所为，这样吧，朕知道你不在乎这些虚名，但朕还是想要赏你这个，从今开始，尚书令崔九龄可面圣不跪”

整个大殿噤若寒蝉，所有人都看向那个背影！

宋童心中感叹：

“唉！要变天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