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即将驶出大宛城时，突然变道，一个左拐在一处破庙前停了下来。

“到了？”

吕尚溪最先掀开帘子，映入他眼的是一个巨大的石佛头，歪歪斜斜的插入破庙前的空地上。

齐北门放下书，吕尚溪赶忙先下了车为其牵起车帘。

二人都下了车后，老马夫把马车停在了破庙旁的一处破败的凉棚里，栓了马，便不知去向了。

眼前佛头比吕尚溪还要高出不少，他注意到佛头的脖颈处，看那痕迹像是被什么人强行从佛像上撕扯下来的，佛头顶上那五个深深的爪印也正好说明了这点。

齐北门对这佛头显然没有吕尚溪在意，只是抬头简单一撇便进了破庙。

吕尚溪看着破庙里的二层小楼，心中暗暗警惕，这里实在诡异。

因为这里竟然是一座酒楼。

如意酒楼。

一阵风由西向东刮过，激起一地的枯叶尘土，虚掩着的店门透着浓重的死气，远处枯树上的几声鸦鸣，像是嘲笑着两位新来的客人。

酒楼里只有一桌客人，两男一女围着一张小桌子喝酒，三人见吕尚溪二人进楼，都不约而同的把视线停在了齐北门的身上。

酒楼的二层一条长廊贯穿，后面有三五个紧闭的屋门。

长廊尽头，一个身材矮小如稚童面容确似成年男子的怪物蹲在长廊外的围栏之上。

这人嘴角向上翘着，无时无刻都露着一张笑脸，但这张毫无感情的笑脸上那双只剩下两点的小眼睛诡谲的盯着吕尚溪二人。

此时一个长着鹰钩鼻的枯槁老头走到齐北门面前。

“二位喝酒？”

“我与你们红掌柜是旧识”

齐北门此言一出，鹰钩鼻老头若有所思的瞧了眼角落那桌客人，面露出笑意。

“既然是掌柜的旧识，还请稍等片刻，容我请示一二”

说完鹰钩鼻老头独自上了二楼。

齐北门面无表情的站在酒楼正中，对于此时酒楼里的古怪四人视而不见。

吕尚溪则没有这么好的定力了，借着等待的时间，他细细的瞧过了喝酒那三人。

结果就是更加确定这间如意酒楼的不简单。

三人中的女子身材高挑，皮肤黝黑，面颊上纹有明显的西域图腾的图案，一条虎皮坎肩随意的搭在上身，只是堪堪遮住了胸口那片怡糜疯狂，其余古铜色的皮肤都暴露在外。女子一手撑腰，一手时不时抓起桌上的酒碗一饮而尽。

那双散发着黑气的手掌，像是两团黑火随着女子的动作燃烧跳跃。吕尚溪知道，要是自己被这黑气碰到，要不能第一时间赶回雒阳城，恐怕以他如今的修为难以自行逼毒，以自身经血养毒，眼前女子俨然已经是个毒物了。

女子左边有个白衣如书生模样的瘦弱男子，每喝一口酒都会不停的咳嗽，面如白纸，没有一丝血气，看似病恹恹的模样，但吕尚溪注意到此人左手从桌上拿杯，轻抿一口，竟然已经是右手持杯，左手勾起兰花拈着一块跟他面色一样惨白的丝巾轻轻擦拭嘴角酒炙，动作快到吕尚溪肉眼难辨。

剩下一人是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汉子，上身袒露，身上爬满了各式深入皮肤的伤痕，粗壮手臂上铁链缠绕，细看去竟然是被数颗钉子钉入关节处，举手间发出一阵阵骨骼与金属摩搓的声响。

吕尚溪握着巨阙的手因为用力过猛已经泛白。

“齐先生，既然来了，那上楼一聚吧”

一个女子阴柔的声音从酒楼二层传来。

齐北门微微一笑登上了楼梯。

就在吕尚溪也即将登上二楼时，突起一阵怪风，吕尚溪只看到一粒黑点闪现，他下意识一个侧身想要躲开，一张笑脸已经跟他近在咫尺，吕尚溪定气凝神，抬手就要用巨阙劈向那个半人半鬼的怪物。

下一刻，吕尚溪终于知道齐北门为什么让他在入大宛城后低调行事了。

他那握剑的手中空无一物。

长廊栏杆上，那张笑脸手抱巨阙，侧着身子望向酒楼大门，双脚上下起伏，来去夺剑只在一瞬间，更像是矮小男子随手之举。

“咱们这如意酒楼虽然比不上你们雒阳城，但是规矩还是有的，带着兵器进人家女子闺房，也不像话嘛”

齐北门从头到尾都没有片刻停滞，此时已经行至一间敞开屋门的房间外。

“门口等着”

吕尚溪双手死死的握紧拳头，一个他不情愿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此时酒楼内的任何一人都不是他吕尚溪能够对付的了。

吕尚溪，从小在雒阳城长大。十岁那年，他看中了一位侍郎之子随身携带的精致短刀，几番交涉之后，因为年纪尚幼，挨了一顿爆揍。第二天，名剑巨阙便安静的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至此开始便对剑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各式剑谱就如同废纸一般送到他面前，几年的刻苦专研，终于在十七岁那年自创七剑，在雒阳城外与一名成名已久的剑客酣战三天三夜，最终那名六品的剑道高手不仅佩剑被砍断，还丢了一条手臂。从此吕尚溪名声大振，二十岁前已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剑客了。

他知道，自身天赋是一回事，要是没有巨阙和那一本本别人梦寐以求的剑谱，又或者没有他父亲与齐先生的庇护，他不可能安安稳稳的活到今天。

此次离京是他第一次离开雒阳城。对自身剑术颇有自信的他觉得只要再有一两年实战的砥砺，有一两场生死之战的磨炼，他有信心在三十岁之前前往冰川剑冢与那名生而嫡仙的年轻剑圣一战。

不论胜败，只要他能活着离开便有望再下一次的突破中登顶剑道。

他错了。

起码是在今日之前他仍是自认为天之骄子该有的心高气傲。

他张狂不假，在雒阳城里除了坐龙椅的，他不需要顾忌任何人，但他也有一名六品武人该有的自知之明。

井底之蛙而已。雒阳城便是那口井，而他吕尚溪这只幼蛙今日第一次有了生死如草芥的卑微心思。

吕尚溪看了一眼被随意搭在木栏上的巨阙，又看了看在齐北门进屋后便自行掩上的屋门，年轻的剑客转身下楼，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开酒楼，离开西域。

有些东西既是资本也是束缚，他不能再在那口井中指天夸夸其谈，天下真的很大。

“齐先生，好久不见”

齐北门入屋后看着屋顶悬挂着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锦囊，有的薄如蝉翼，有的鼓囊沉甸，更有内里蠕动的活物发出吱吱声响。这些锦囊之中所装之物，可起死回生，可刹那间屠城，可延年益寿，可逆天改运。

屋内躺椅上斜靠着一个样貌倾城的女子。五官精致如玉，骨子里透着股妖媚，长发散乱在高高隆起的胸前，薄纱覆体，若隐若现。单说样貌，这女子也足够名动天下受无数人追捧了。

“我一直以为会是宋卉，没想到竟然是齐先生你，哎！我这只有一张椅子，我当然是不介意与帝师同卧的，齐先生若是不习惯，那只能站着说话了”

齐北门的养气功夫早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对于眼前女子的挑逗对男女之事早就不生半点涟漪的帝师笑道：

“红掌柜，我都这把年纪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再说，你我年纪说不好谁长谁幼，换做当年，齐某自然不会错过红掌柜的心意，如今你我二人加在一起都快两甲子的岁数了，还提那些作甚，站着说话也挺好”

女子轻哼道：

“哼，还是这副德行，既是有求于人还一副得了便宜卖乖的嘴脸，就算早个几十年，我也看不上你这样的，哼，说吧，宋卉到底有多大的气量，让你带着多大的筹码来与我谈，事先说好，女人嘛，年纪一大就爱计较，我这的待客之道别人不知，你应该不陌生”

“世人皆认为当今天下，杀人手段第一的是刀圣南怀景，可不管武榜怎么排，你红庙若是想杀人，别说西域了，整个南昭又能经得起你几番折腾，半个天下都靠沧澜江而生，你要想屠我南昭，保不准整个沧澜江都会成为你养毒之流，一般之物就是宋卉好意思，我也拿不出手”

红庙轻轻娇叹，微微起身，示意齐北门继续。

“龙元是至阳之物，对你其实并无用处，可真龙之身，除了龙元之外，龙首，龙脊，龙鳞，龙血，任凭你取”

红庙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齐北门啊齐北门，要么说你们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歪心思多，你说的条件宋煜开不得？以我红庙的能力，不管谁取了龙元，我要把剩下的整条龙都弄来这西域，谁会拒绝，谁又能拒绝？你这样做买卖可不厚道啊！”

齐北门似乎早就料到红庙会这么答复，平静说道：

“雒阳城取龙元之时，就是我南昭灭佛之日，只要我齐北门在世一天，南昭将无一庙可开，无一香可上”

红庙终于若有所思的闭眼不语了。

这个条件确实有些动心了，她当年的遭遇齐北门心知肚明，所以才会开出这样的条件，有些事情她可以亲手去做，但过程繁琐了些，要是以朝廷的名义灭佛自然省去她许多气力。

“这个条件还算诚心，不知是宋卉的意思还是你齐北门擅作主张，不管了，那是你们的事，只是除了这个，我还要收点利息，毕竟屠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哦？利息？那我倒是想听听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红庙感兴趣”

红庙一个翻身，屋内瞬起一股异香。

“这些年你一直在铲除凤伏楼所剩不多的雏凤，差不多了，女子活着不易，特别是那些身不由己的女子更应该善待，若这些女子都死光了，那你们争天下还有什么意义”

齐北门倒是没有料到红庙会为凤伏楼求情，向她这样可让天下男子尽入她裙底的女子竟然也有恻隐之心。

强如她红庙终究也还是个女人啊。

“其实凤伏楼对于之后的南北之战已经无关紧要了，要是能以此换你红庙一个人情，倒是我齐北门赚了”

红庙飘然起身，赤脚轻点地面，落到齐北门面前。

“那五年后，雒阳城外再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