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洋洋洒洒飘了几日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年关将至,城中各处都或多或少有了节日的气氛。
相较皇子恭亲,国公侯爷扎堆的青云巷,作为雒阳城里人流量仅次于胭脂街的涌子巷就接地气也更加热闹了。
涌子巷位于雒阳城南,此地汇聚了大批的商贩走卒,杂耍卖艺,各种新鲜的小玩意琳琅满目。
各式的叫卖声,吆喝声,喝彩叫好声让这初冬时节的雒阳城有了些许春的味道。
此时的雒阳城分成三波人。
大大小小纨绔,四五品上下的官员大多集中在胭脂巷里。纨绔们拉帮结派聚在一起总能玩出点新花样。下品的官员靠着一次次的花酒也相互积累了不少人脉。当然,为了争抢某个花魁或是老相好接新活而大打出手的事也从未间断过。
官至二三品和一些沽名钓誉的文人雅士则三五相邀都跑去龙须沟赏雪去了。龙须沟有个小湖,湖中立有七八亭,需乘莲舟前往。这七八个亭子在有浮桥相连,过一桥,赏一亭,远看皑皑白雪下的雒阳城,自是赏雪极佳之地。
剩下的都跑到涌子巷凑热闹了。
“爹,我怎么觉得这雒阳城没有神玄城大啊”
涌子巷内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汉子牵着一个十来岁模样的小姑娘正朝街角的茶楼走去。
中年汉子低头弯腰帮小姑娘压了压貂裘上的毛领子柔声说道:
“那会子你才多大”
小姑娘虽然穿着厚厚的貂裘看不出身材,但精致的脸上慢慢退去的婴儿肥也逐渐看到了美人胚子。
小姑娘抬起头歪着脑袋冲汉子咧嘴一笑。
汉子也学着她咧开嘴哈哈傻笑起来。
“咱们这会子先去哪”
汉子摸着小姑娘的脑袋轻声问道。
“先去沁和轩喝茶听书吃点心,然后去德兴堂吃羊肉,在去龙须沟看雪,然后...然后...然后我在决定要不要去通天台放风筝”
汉子依旧笑容温柔。
“听你的”
父女两上一次来这已经是十年前了,小姑娘说的地方除了通天台其他地方不一定都还在,也许不在了,也许改了名字。
远远的小姑娘就看到了沁和轩的巨大牌匾,不愧是百年老字号了,这么些年连坐龙椅的都换人了这沁和轩的招牌竟然还和十年前一样。
父女二人走进茶楼,此时的沁和轩已经坐满了人,热闹吵杂很有茶楼的味道。父女二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忙碌着穿行在各桌之间的茶楼伙计给小姑娘的桌子上放满了各式点心坚果,又放下一壶冬饮最入味的雪中蕾,提高嗓子说道:
“二位一看就知道是咱们沁和轩的常客,点的都是咱们的招牌,说书的老先生一会就到,二位慢用”
这店伙计刚走,茶楼正中的台子上就上来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
老头坐下后,先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提着嗓子说道:
“诸位听客,昨个咱们说到那一剑可破万里冰川的天才少年,不知各位还尽兴?要说这用剑的高手,自古以来都难分出个第一来,剑嘛,万器之尊,用的人多,用好的也多,谁也不服谁。今日老夫要与各位说说刀,说到这刀,那可就简单多了,咱们南昭,不对,这天下要说用刀第一人,那当属地藏刀南......”
“好!”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看到角落里,小姑娘恨不得蹦到桌子上吆喝叫好。
惹着众人一阵嬉笑。
山羊胡老头咳嗽了几声。
“安静,安静,等老夫说完再叫好也不迟”
中年汉子拉了拉自家闺女的袖子,轻声道:
“女孩子家家,矜持一点嘛,爹也知道好,你总得让人家说完嘛”
小姑娘抓一块芙蓉雪花膏,咬了一口,说道:
“好就是好嘛,矜持什么,再说了,要我上去说,肯定说的比他好,你说是不是,嗯?爹?”
中年汉子生怕自己这个性格乖张的闺女真的跑上去把老头拉下来自己说,赶紧给她倒了杯茶。
“你吃慢点,别噎着,有的是,一会还要去吃羊肉呢”
父女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听着山羊胡老头说着天下用刀第一人的传奇故事。
小姑娘听的认真,时不时还带动众人起哄活跃气氛,中年汉子则听到一半则歪着脑袋想着什么。
“听着别人说自己的故事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突然父女二人身边不知何多出一个人来。
小姑娘吓了一跳,不由得靠近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坐在他俩身边的老人,无奈叹气道:
“哎,好好听个书也难,白瞎了这么好的故事”
等到山羊胡老头突然闭嘴了,茶楼的茶客们才陆陆续续发现这个坐在角落背对他们的老人。
老人那一身黑金五爪蟒袍在这涌子巷里绝对算的上白日见鬼了。
茶楼一下子安静下来。台上说到一半的山羊胡老头不知所措的望向一旁畏畏缩缩想要躲在人群中的掌柜。
有几桌的客人已经站起身想要逃走,毕竟这等身份的人出现在这里要说只是为了听着真假难辨的故事,那连他们自己都不信。
几个腿脚快的最先跑到茶楼门口,可当他们看到门口站着的两个手持鎏金弯刀,刀柄出金黄丝线缠绕的护卫背对他们挡住大门后,几人赶紧又缩起脑袋躲进人群中去了。
就这么尴尬了有小半盏茶的功夫,茶楼掌柜觉得再不站出来那真不叫个事了。
茶楼掌柜弯着身子一路小碎步跑到老人身边,头都不敢抬,低声问道:
“不知这位...这位”
一时间掌柜的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此人。
南北之战结束后,先帝的五位皇子两个当上了皇帝,其余有资格穿蟒袍的藩王一个去了北庭,另外两人虽然留在南昭,也都下落不明,此时看这位不速之客的样子,不像是藩王,那在这雒阳城里还有谁敢明目张胆的穿着蟒袍来茶楼。
蟒袍老人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掌柜的,我与这位老友有些事要谈,打扰大家听书了,这银子就当我请大家喝茶了,告诉那位老先生,该怎么说继续说,在座的该喝茶喝茶”
蟒袍老人声音不大,但茶楼里的每一个人都刚好能够听到。
掌柜的哪敢收这个银子,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几年前一位兵部侍郎喝多了酒误打误撞进了茶楼,一通乱砸,最后还带了几个花娘陪着喝了几个时辰的茶。
蟒袍老人见掌柜的没有反应,有些不耐烦说道:
“我这辈子唯一重复说过的话就是有事起奏无事退朝,你不会还想听我再说一次吧”
掌柜的身子一哆嗦,哪里容的他细想,抓起银子一溜烟跑了。
中年汉子无奈的摇摇头白眼道:
“有屁快放,我跟你喝不到一个壶里,也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汉子说完发现身边还坐着自己闺女忙改口说道:
“有话快说,一会我还要带着闺女去通天台呢”
听到通天台,老人眼皮一抖,笑道:
“南怀景,想必你也去过那了,皇帝陛下想知道你的意思”
名叫南怀景的中年汉子不屑道:
“我当什么事呢,我就是带闺女凑个热闹去,再说了,看样子还有个三五年才能成形,着什么急”
蟒袍老人给自己倒了杯茶,眯着眼睛看了眼缓过神正津津有味吃着坚果的小姑娘。
“凑热闹?有些热闹不是谁都能凑的”
南怀景冷笑道:
“哦?这天底下还有我南怀景不能凑的热闹?”
蟒袍老人笑道:
“是啊,地藏刀南怀景嘛,你要没这实力老夫今天也不会坐在这,喝着几十文钱的...好茶”
给人揭了老底的汉子撇了撇嘴问道:
“咦,我已经刻意把修为压制到七品境界,没想到你们还能这么快找到我,看来我一入城就盯上我了啊”
蟒袍老人笑道:
“这里是雒阳城,想找个普通百姓也许不容易,但要说找到你南怀景,真的不难”
南怀景点点头不置可否。
“哎,要我说,宋卉比他老子差远了,怎么说也是个武道高手,他老子当年半点修为没有,也敢不带一人前来见我,他倒好,自己不敢来,派个小太监来”
直呼皇帝名讳,又给人说成是小太监,哪怕宦海沉浮多年养气功夫已经通神的老人还是出现片刻的不适。
蟒袍老人转头看向南怀景有些怒意说道:
“一来咱们皇帝陛下有更要紧的人要见,再则老夫也不是什么小太监,南怀景有些话我能忍有些话还是谨慎着说好”
蟒袍老人十指对插放于胸前,桌上的茶杯中荡起丝丝涟漪。
南怀景毫不理会蟒袍老人突然散发出来的气息,淡然道:
“他有更重要的人要见?我想想,如今北庭他肯定去不得,至于那个教书的他去肯定说不通,还不如让那个躲在皇宫里当老王八的齐老头去说,那还有谁值得他亲自去见的,冰川那位?不对,嗯......哦,懂了,懂了.跑去见娘们了。”
蟒袍老人似乎终于受不了南怀景的口不遮拦,轻声问道:
“世人都说你南怀景是刀中第一人,号称杀伐力最胜的地藏刀更是无人能敌,我很好奇一点,这些年从未见你佩刀,不知今日带了没”
南怀景给闺女投去一个放心继续吃的眼神。
“你想见我的刀?”
蟒袍老人丝毫不减气势说道:
“我嘛,一辈子没离开这座城,但是要说名刀嘛,还真见过不少,见见你的佩刀又能如何?”
说完,蟒袍老人松开交叉的双手,伸出两指轻轻的放在茶杯杯口,顺势一提。
一滴茶水骤然升起,在老人双指尖停滞。
紧跟着老人身后整个茶楼甚至茶楼外的街道都跟着静止不动了。
“那就让我这个小太监见识见识地藏刀的威力?”
整个茶楼只有蟒袍老人跟南怀景还能开口说话。
“变戏法?”
南怀景笑望向蟒袍老头,眼神中确多了一丝杀意,但这股杀意一闪而逝。
他有句话说的没错,这里是雒阳城,此时自家闺女还在身边,要是他真的杀了这个修为高深的宦官,自己要走自然不在话下,可要是他身后之人铁了心要留下他南怀景,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即便是这样,南怀景还是要出手,因为他有绝对的信心。
不见南怀景有什么动作,这方天地依旧寂静,只是南怀景身边的小姑娘突然站了起来,笑嘻嘻的拿起蟒袍老人面前的茶杯,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转头对南怀景说道:
“爹,没看出有什么机关啊,这老爷爷是有些本事的”
蟒袍老人皱起眉毛面色开始泛白。
就在小姑娘把茶杯重新放回桌上的时候,停滞在老人指尖的那滴茶水也跟着落进杯中。
南怀景站起身拉着闺女的手,叹气道:
“你不是要看看我的刀吗?这回看到了?”
茶楼又恢复到原有的样子,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说书先生还在那东一句西一句瞎扯,茶客们也心不在焉的喝着茶,外面街道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小心翼翼的撇了眼门口那两个高大的侍卫,又匆匆离开。
蟒袍老人独自坐在桌前,突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老人没有转头,只听到那人说道:
“今日若你单纯是以武人的身份想要跟江湖前辈切磋一下,那我是下手重了些,但若是宋卉或者是那个姓齐的帝师授意你试探我的底线,那我下手算是轻的了,还有,回去告诉宋卉,他若真有心屠龙是他的本事,想让我帮着他杀龙取龙元,我南怀景此时还给不了他答复,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你今日也见识我的实力了,等到真有天下高手共赴雒阳城屠龙之日,我未必做不了那渔翁得利黄雀在后的人,还有,你说你放着大半辈子辛苦修炼得来的八品巅峰境不好好当几年高手,说动手就动手,丢了岂不可惜?”
等南怀景说完离开,蟒袍老人依旧纹丝不动。
没有人看到,桌子下面,老人那件黑金蟒袍的下摆已经粉碎,老人双脚更是被刀气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茶楼的客人已经散去大半,一个声音不知从何处传入蟒袍老人耳中。
“明日北上,可有话要带”
只见蟒袍老人伸手用茶水在桌上写下几个字。
“圣人南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