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城。
下课铃声起,林一帆没听见似的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手里的钢笔在草稿纸上印下了一滩又一滩的墨迹,却一个字都没有写下。
草稿纸前面的桌角放着一沓试卷,王相之当初放在这里让他帮忙纠错的那张联考试卷,至今还混在其中。
——就好像混在他高三生活里的这个人和这些事。
昨晚见过韩长旻之后,林一帆今天一整天都没听进去课,他尝试将这过大的信息量一点一点条分缕析,清清楚楚地塞进原本几乎只有高考的脑子里,一夕之间,他生活的世界分崩离析,组合,重构。他尝试冷静地接受这一切,为了救助茹素者研究解药的父亲,被吸血鬼杀害的双亲,隐瞒自己想要独自解决这些的姐姐,身为吸血鬼一直隐藏在自己身边的......朋友。
——我爸......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股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书生意气,虽然是很内敛的,但是有些不经意的瞬间,我会有这种感觉。
——我有时候也会想起这些,会觉得他如果能平平安安活到百八十岁,说不好早就研究出来什么造福人类的东西了。
——就是有人在网吧丢手机了,过来找事,不过没关系,对方已经住院了。——都处理好了,皮外伤。——你姐今天请假。
——我加过咱姐,我给说一声。——中午吃什么?——昨天卷子写了吗,给我看看。
所有怀疑的事最终都得到了解释。
周遭声音嘈杂,人影纷乱,却乱不过林一帆脑海里的声音,他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中渐渐低下头去,窗外倏尔传来一声不算响亮的蝉鸣,如夏日的闪电划过天空,林一帆一震,脑海中的声音陡然安静了下去,他看着面前练习册上斑驳的光影,枫树叶的影子镂花一般映在纸张上。短暂的沉寂过后,他将脸埋进书本里,低低地呜咽了一声。
晚饭时间,林一帆立在办公室里,平静地看着班主任老师,答道:“对,因为压力太大,想申请以后晚自习提前离校,回家复习。”又是一声蝉鸣,他转头朝窗外望去,初夏将至。
下午六点钟,太阳灼热的光芒逐渐淡去,韩长旻坐在玄关前的藤椅上,放下手里捧着的书,抬头眯着眼看窗外的太阳。这些年他不是没有去看过林一帆,可这么毫不避讳地站在他面前还是第一次,他长得更像母亲,除了眼角那颗泪痣——林医师的眼角也有颗相同的小痣,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林医师夫妇刚遇害之后的那几个月,或许他不去见林一帆,并不完全是怕他想起自己......
门铃声猝然响起,接着是林一帆的声音:“韩先生,你在吗?”
韩长旻忙站起身,带得藤椅一阵吱呀乱摇,他丢下手中的书,几步上前开了门,一边让出条路来一边笑道:“怎么这么早下课?”
林一帆进了门,略一点头:“我跟老师说了,以后不去上晚自习,”他说着微微抬眼,直视韩长旻的眼睛,“我不会再置身事外了。”
潘城,音纳区。
晚高峰接近尾声,水泄不通的中新大道终于有了动起来的趋势,顾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跟着车队的速度走走停停,一点一点龟速前移,拉下窗子,窗外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百无聊赖之中,顾峋循声望去,一对夫妻遛着一只小柯基散步,柯基脖子里挂着铃铛,迈着小短腿欢快地超了他的车,他搁在油门上的脚踩不下去,望着柯基的屁股沉沉地叹了口气。
终于出了中新大道,拐道长青街,车流散开,顾峋随着疏散的车流痛快地出了口气,一脚油门下去,五分钟不到便在长青音乐广场停了车。
背后依旧没一点儿声响,顾峋回过头,看着在后座躺成一“横”的李恒安,抬手拍了拍座椅背:“李憨,到了。”
李恒安拨开脸上盖着的地图,头发散乱地坐起身来,顾峋看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道:“哎真可以,带着你一起熟悉地形,你直接睡过去了半个区。”
“大哥,”李恒安打了个哈欠,低着眼没看他,瓮声瓮气道,“我昨天就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你体谅我一下成吗?”
“怎么,还是这么晚睡?”
“我喝牛奶喝得都快有抗体了,你还指望我靠这个睡觉?”
顾峋推门下车,没过脑子随口道了句:“那下次给你换个牌子。”
李恒安迷迷糊糊地坐在后座,漫无边际地想:换个牌子不还是牛奶吗?这不扯淡吗?一股凉风灌进来,李恒安一个激灵,顾峋拉开后座车门,一招手:“下车,给你醒醒神儿。”
音乐广场西南角被一群人围了个圈,李恒安走近了才发现圈里围着的是个打架子鼓的小哥,二人到跟前的时候,小哥刚结束一曲,周围一群喝彩叫好,顾峋撇下句:“在这看着。”继而拨开人群朝小哥走了过去。
李恒安刚醒不到五分钟,整个人还处于混沌中,她后退两步,搭着条腿在音乐喷泉旁边的阶梯上坐了下来,顾峋先是在小哥面前的盒子里放了张整钞,继而笑吟吟地对小哥说了些什么,然后李恒安便见小哥一边点着头一边将耳机和鼓槌递给了他。
顾峋接过耳机挂在脖子上,继而低头似乎是调了下设备,然后他抬起头望向李恒安的方向,目光相接,顾峋冲她眯眼一笑,右手的鼓槌在修长的指间转动,翻越,划出流畅的弧度,接着被再次握于手中,李恒安下意识跟着他的动作一抬头,心说还挺像那么回事。
音响声起,音乐一入耳李恒安眼神便亮了起来,这是她最近在追的新番的OP,她打从看到那个动漫时便喜欢上了这首歌,原声带、纯音版、钢琴版都听过了,如今又在顾峋这儿凑了个架子鼓版。
李恒安也没见顾峋起先练过,三分多钟的音乐,从头到尾一个节拍都没错,顺顺畅畅地打了下来。
简直提神醒脑。
当顾峋打完将东西还给小哥的时候,李恒安几乎要对他刮目相看了。顾峋踱着步子穿过人群,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来,李恒安几步跳下台阶上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叹道:“可以啊顾峋,深藏不露啊!”
顾峋低头看着她的星星眼,强忍住将要起飞的嘴角,按下内心的荡漾,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这算什么,我当初跟那变态混一挂的时候,别说这些个乐队常用的玩意儿,还有钢琴,编曲我都......”他说着轻咳一声,说不下去了——自己在心情过于荡漾的情况下一个没忍住说溜了当年和郎希的事。
李恒安觑着他有些尴尬的神色,试探道:“你是说......郎希?”
“对,”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只是看他想不想说而已,于是顾峋大大方方一点头,挑眉道,“其实撇开人品客观来讲,如果郎希不是立志要当变态,而是像个正常人一样将精力稍微放在音乐或者文学上,这会儿估计都已经扬名立万了。”正说着,背后的PHclub终于开门迎客了,顾峋回头看了眼,抬手一指,“走吧。”
PHclub,长青街音乐广场的一家夜店,算是红A经常来玩的地方,顾峋和李恒安最开始看到的那张照片,背景就是这家夜店,李恒安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颇为新奇,如今抬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这个灯红酒绿的招牌,笑了:“一家卖酒的店起名叫酸碱平衡浓度,真够别出心裁。”
“走吧,”顾峋推了她一把,“去找个角落坐着蹲点儿。”
天色擦黑,店里光线很暗,李恒安将烟蒂弹进烟灰缸里,抬眼巡视周围,刚开门没多久,来的人不算多,除了音乐声外也不算太吵,她端起果汁抿了口,晃着杯子道:“话说就这么等着?”
顾峋理所当然地一点头,继而又道:“你有想法?”
“没,”李恒安搁下杯子轻啧一声,“就是......韩长旻认识的人里有没有能搭上红A的?”
顾峋会意,一扬眉正色道:“想什么呢,我们可都是正经人,正经人谁跟红A这路子人有来往?”
李恒安面无神情地看着他,顾峋只要一摆正脸色,十句有八句都是在放屁。
“哎哎,别看了,调戏人呐,”顾峋被她盯得装不下去了,抬手虚挡了一下李恒安的目光,咂咂嘴,“......有时候,有必要的情况下,韩长旻也有会有一些比较边缘的朋友,但是潘城这儿到底是离得远,虽然地区划给了韩家,但不算韩家经常活动的地方,所以韩长旻手暂时伸不到这儿来。”
“早这么说不就结了。”
大概过了有一个小时,李恒安几乎要无聊地玩手机了,却在这时,顾峋屈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李恒安抬眼,顾峋转头示意了一下,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照片里的男子正立在不远处一片幽蓝的灯光下。
李恒安精神一振,红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