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披黑袍的高大青年从高空中坠下，如同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般落在渔船的甲板上。

离渔船不远处，已经传来嘹亮而粗犷的汽笛声。岑远对这声音不算陌生，在这片海域上，只有南海舰队的军舰才会发出这种与民用船只相差甚远的汽笛声。

只是见过那条黑龙之后，岑远发自内心地觉得，世上应该很少有能让自己惊讶的事情了。

刚刚落地的青年，面容淡漠，眼神阴郁。

有些不高兴。

哪怕早就对蠃鱼的选择心知肚明，哪怕明知海下就是它求活的唯一一条生路，龙邪依然很不高兴，很不喜欢。

说到底，大道前程，生生死死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以无支祁的眼力，哪怕相隔数千丈，也能一眼看出那头看似死的透彻，径直坠入海中的一尾青色大鱼，其实并没死。

所以他只是立在龙邪身边，轻声问道：“君上？”

龙邪看了他一眼，答道：“它跑不掉的，据它所说，我们脚下海底深处藏着当年逃过一劫的南海龙宫遗址，他往那儿去了，龙宫遗址留在南海始终是个隐患，今天顺路把这事儿也办了，让它在前面带路，刚好也省却我们一番水磨功夫。”

他环视一周，一眼看遍渔船上众人千变万化的复杂神情，皱眉道：“炼狱司那边怎么说？”

“修罗座主说他左右无事，会亲自前来。”

想到那个看似铁血肃杀，生人勿近，其实满嘴骚话的老流氓，龙邪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就他最闲。”

此时军舰已经缓缓靠过来，关仁一行人隔着老远就看见渔船上龙邪那身标志性的金色丝线缠绕的黑色龙袍，所以也没有对渔船发出什么指令。

军舰甲板上，站满了整齐列队，且全副武装的海军特战旅士兵 ，两艘靠的极近，体量差距极大的舰船之间，架起长长的黑色跳板，士兵们沿着跳板整齐有序的进入渔船，不一会儿渔船甲板上便站满了身穿清一色蓝色军服的士兵们。

水手们和船员们被集中起来，几十人在甲板角落里站成一团。

关仁从跳板上跳下，皱眉看着聚集起来的船员们，他站在列队的军人间，大声高喊道：“谁是船长？”

船员们自动往两旁躲开，岑远越众而出，笑道：“我是。”

关仁看着眼前这个看着和和气气的中年汉子，严厉道：“为什么不遵守发布的召回令，还要在这片海域上逗留？”

岑远有些无奈道：“船上的无线电通讯设备昨天凌晨就短路烧坏了，不是我不遵守，是根本不知道啊。”

关仁皱眉道：“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

“我看未必是巧合。”

站在船边默默看海的龙邪突然开口道：“关舰长看过报告吧，对目标第一次出现时，跟着它一同出现的奇异歌声还有印象吗？”

“记得是记得。”关仁摸着下巴短短的胡须茬“但是调查报告上说后续都没有发现相关线索，我也就没在意。”

龙邪点头道：“我知道那歌声来自什么东西了，如果不出所料，岑船主船上的通讯设备损坏应该也是它干的。”

龙宫有蚌女，擅歌舞，知乐理，能使世上万般乐器，歌声动人，舞姿优美，向来是龙宫招待贵客才会出场的压轴歌舞。

这么说还真跟这一船人没什么关系了，他们反而还是受害者，这下关仁有些犯难了，他靠到龙邪身边，轻声问道：“龙先生打算怎么解决？”

既然跟监察院一起办事，那么监察院的规矩他也是清楚的。

三大律令第二条，不得展露修行。

为了推行三大律令，监察院甚至不惜大肆屠杀数万人，那么几十个凡人对他们来说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但是作为一名保家卫国的军人，这种戕害无辜的民众的事，他关仁的的确确是做不来的，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这帮人其实并不无辜，可惜世上许多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

龙邪自然听懂了关仁言语中的深意，不由得失笑出声，他轻轻拍了拍关仁的肩膀，笑道：“关舰长想哪去了，放心，专门处理这些事的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们有我们的处理方式，不会危害他们的。”

关仁长舒一口气。

岑远在旁边听的心惊胆战，听这意思，咱们一船几十号人，这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啊。

杨凯站在旁边，一直听着旁边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啊。”

关仁翻了白眼，指望你听懂那怕是不可能了。

龙邪笑道：“杨营长，你带着人看好这艘船，我们要找的那玩意儿逃到海下去了，马上我会入海去追赶它，吴奇留在这里协助你们，待会儿还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侧开身子，露出一旁的无支祁。

无支祁一脸浅淡笑意，心里却在暗暗腹诽，重活儿累活儿麻烦事而就推给我干是吧。

杨凯点点头应承下来。

于是有人从甲板上一跃而下，没入海中，激起点点洁白浪花。

蔚蓝的海水之下，是黑暗而深邃的深渊，几乎一眼看不到底。一袭黑袍骤然入水，就这么漂浮在水中，龙邪没有运转任何神通术法，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海水就乖巧的自动避开他身体的每一处，不去说那浸入水中的黑色衣袍，甚至连头上的一头短发都不曾被打湿一星半点。

龙族身在海中，比那如鱼得水的形容来的还要强上许多，几乎只比那三教圣人坐镇自身大天地弱上一线。

料想那本就身受重伤的蠃鱼，此刻肯定也是压力倍增。

身在海中，与龙族为敌，这种玄之又玄的天地压胜，自古有之。

一页散发出淡淡金光的古朴竹简浮现在龙邪头顶三寸处，稍稍照亮了四周漆黑的海中光景。有数十枚金光闪闪的古老文字从竹简上脱落下来，围绕着龙邪上下飞舞，好似组成了短短的几句话，要一一于龙邪过目。

《山海经》记载，邽山，蒙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黄贝；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在这些金色文字散发而出的光晕之下，一道幽绿色的淡淡血迹自漆黑的海水中悄然浮现，仿佛与什么东西连接着，径直通往远处黑暗中的更深处。

龙邪轻叹一声。

军舰下方数十米的海水中，骤然响起一声沉闷雷鸣。

整艘军舰开始剧烈摇晃起来，船头被水流凭空抬起数丈，再重重砸在海面之上。

海下深处，接连响起一连串犹如春雷震动不休的声响，竟是逐渐远去。

渔船上众人，皆是身形东倒西歪，面色骇然，只有无支祁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一般，巍然不动，双眼眯起，笑而不语。

真龙出巡，裹挟风雷，只是寻常事。

海底不知蔓延出去几千几万丈的沟壑深处，一袭黑袍头顶一页金色竹简，飘然而至，双足落在海底软沙上，大步前行。

身后忽有一阵激荡水流席卷而过，只是尚未及身便直接从中一分而二，打在两侧的海底地面上。

海沟中央处，是一扇落满淤泥海藻的青铜大门，有一青衣老者，跌坐在地，以后背倚靠大门，身下不断有幽绿血液涌出，染的四周海水变色。

他笑看龙邪。

龙邪立在门前，一袭黑袍在水中飘摇，双手负后，轻声叹道：“何必，何苦。”

青衣老者嘴唇开合，一大口鲜血涌上喉头，又被他吞咽下去。

“枯活万载，一朝死道，岂不快哉？”老人笑道：“总要强过如你所说那般，在海沟中枯坐等死吧。”

龙邪皱眉道：“为何你们总要求道，大道何其高远，世上数万载，能稍稍触及者又有几人，说到底，你也活足万年，真嫌不够？此后百年，哪怕游历红尘，醉生梦死，以你山海经上留名的成就，也无人能说你蠃鱼此生不够精彩。”

“我不是怕死。”老人摇头笑答道：“我只是怕等死。”

“最怕老死。”

想我蠃鱼，虽然不入妖族，没有大圣之名，但也是上古年间大名鼎鼎的异兽，若是老死洞中，岂非被人耻笑。

“十年之前，孔宣来寻我，劝我参战，我拒绝了，事后证明，我眼光确实不错，但现在想来，却是有些后悔了。”

老人笑道。

若是能死在那场大战中，倒也不算得凄惨。

龙邪摇头道：“那你会死的很不好看。”

天门山外，天尊斩杀参战妖族数万头，放血以造江河，积为血海，镇压三魂七魄。

青衣老人大笑道：“固我所愿也。”

龙邪看着好似回光返照一般的老人，默不作声。

总觉得有些凄苦。

老人大笑过后，看向龙邪，认真道:"黑龙，临死之前，有件事求你。"

龙邪打量着面前这扇怕是有数十丈高的雄伟青铜大门，头也不回的答道：“说。”

接着补充道：“想进去一跃龙门的事就别提了。”

“放心。”老人笑道：“我死之后，只要你出手毁去我的躯体，不要留在这里留给那些灵智未开的野兽噬咬，也不要带回尸山血海镇压，能不能行？”

龙邪停下打量青铜大门的动作，转头看向他，答道：“可。”

一个字，简单明了，言简意赅。

“如此，足矣。”

老人心满意足的闭上眼。

隔着数丈之远，龙邪伸手一抓，青衣老者整幅身躯竟是直接倒飞入他掌中，被他一手按头顶天灵盖处，黑袍青年用力一扯，这位至上古存活至今，山海经上亦有留名的异兽，七窍之间，猛然绽放出无数条细微的淡金丝线，最后又都汇聚于龙邪掌心处，化为一尾龙邪手指长短的青色小鱼。

青衣老者那副身躯，瘫软在地，转瞬间，便化为一尊好似那小鱼扩大千倍万倍之后的庞然大物，整条海沟都变得拥挤不堪。

到底是一尊上古异兽，即使已经失去所有气息，仅凭流出的那些血中残余的威压，便压的方圆数百里海域诸多鱼群争先恐后，四散奔逃。

龙邪立在这尊巨兽的头顶，伸出右手，张开手掌，对着掌中游曳的青色小鱼道：“看着，这是我答应你的事。”

四周水流缓缓流动，替它们的王慢悠悠的卷起双臂上的两只袖子。

龙邪伸手将那小鱼顶在头顶，就置于那页古朴竹简前。

一刹那。

龙邪重重一脚踩在大鱼的头顶，直接将大半颗头颅连带着头下海底地面一同踩的塌陷下去。

海底传来一声好似火山爆发般的巨响。

海面上军舰上的众人正被那声音震的七晕八素，双耳嗡嗡声连绵不绝，便看见远处海面上，有人破水而出，并且身形丝毫不缓的冲霄而起，连同头顶云海一同冲散。

很快，那道身影在他们眼中就只余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点。

天上云雾四散，那人置身天幕高处，就好似立在那轮升起不久的金色大日中央。

风云激荡，光天化日，平生雷光。

有人俯冲而下。

一声轰然巨响，以那人为中心，海上尚未平息下来的汹涌海水朝着四周翻腾而去，激起极高的洁白浪花。

翻江倒海，波涛起伏，不过如此。

海面之下，先是响起一声犹如天雷纷纷炸响，激起层层涟漪的咆哮。

然后，原本刚刚才被冲散所有云雾的万里晴空仿佛陡然一震，自那天幕无穷高处，一道粗如擎天之柱的炽白雷光穿破无数细散阳光，笔直的坠落在海面上。

光辉几乎要盖过高处大日。

最后，众人脚下这片海域蓦然震动起来，四面海域掀起滔天巨浪，好似海下有地龙翻身！

青铜大门前，龙邪正置身于卷动翻涌的涡流最中心。

激荡的水流狂暴的撕裂四周的一切，却只能稍稍卷起龙邪的衣摆。

那具填满整座的青色大鱼躯体已经不翼而飞，一点灰烬渣滓都没有下。

龙邪抬眼看向头顶那条几乎灵光快要全部消散的青色小鱼，笑问道：“满意吗？”

身躯愈发模糊虚幻的青色小鱼，微微拍打羽翼，甩了甩鱼尾。

它砰然粉碎，整副身躯化作点点碧绿光晕，不断消散在这海沟深处。

恍惚间。

龙邪仿佛听到了老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满意的很。”

此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山海经异兽蠃鱼陨落于南海海沟。

闻道而后死，虽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