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是万族公认本质上最接近神性的生物。

什么是神性?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高在上，是一种俯瞰万物的漠然无情，是一种万事无趣的不屑态度。

神灵低头看着人间，就像人类看着蚂蚁窝里忙忙碌碌的蚂蚁。

二者之间的关系，在神灵眼中，就像是游戏世界里玩家与npc的关系。

有趣则在意，无趣则漠视。

然而，即便是如此接近神性的龙邪，在看到这幅绝美的笑容时，也无论如何生不起气，他只好抱着少女从空中缓缓飘落在甲板上，虚着眼问道：“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啊?”

少女若无其事的松开环住他脖颈的小手，轻巧的从他怀中跳下，俏皮道：“我就是看到你突然想跳一下，不行啊。”

说罢，她还好奇的伸手去碰龙邪头上的长角，被他苦笑着轻轻打开。

少女不甘心又伸手过来，龙邪只好瞪了她一眼，她才不情愿的缩回已经快要触碰到角尖的修长手指。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觉得龙邪现在这幅样子有什么不对，反而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理所当然。

那双皎洁月光下的金色竖瞳，一直在她心间萦绕不去，如同鬼祟附身一般阴魂不散。

今日过后，应该会好上很多。

原本全速行驶的渔船渐渐放缓了速度，开始漂航。

岑远也从二楼的船长室外来到甲板上，先是狠狠瞪了一眼自家女儿，引的少女可爱的吐了吐舌头之后，才笑着与龙邪打招呼道：“龙先生，吴先生。”

虽然联系渔船一事，全程由无支祁操办联系，但是岑远也是见过龙邪身份证的，不然谁知道自己载的是不是那些穷凶极恶的逃犯。

尽管心中先被二人踩水渡海，裹挟风雷的样子震惊的不轻，现在又直面展现出部分龙族特征的龙邪，要说心里没点震动是不可能的，但是还好先有那条大鱼打底，中年汉子也算的上是成熟稳重之人，倒也不会就此跟那些水手一样眼不能转，口不能言。

龙邪看着这位昔日老人之子，如今的渔船船主，皱眉道：“岑船主昨天晚上没有收到军方发布给南海海域所有渔船的召回令吗?”

汉子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是国家的人，怪不得此前那些军人对他们如此尊敬。接着他又不得不感慨自己的运气之差，苦笑道：“船上的无线电通讯设备昨天下午就坏掉了，因为船上还有几部卫星电话，所以我也就没怎么在意。”

龙邪点点头，难怪。

双方都没有就龙邪现在这幅模样，和先前那只大鱼来说些什么的想法，岑远在南海行船下网十几年，对哪些事该知道，哪些事不该知道，可谓是了然于胸。

至于龙邪，他已经在暗暗盘算要叫多少炼狱司的监察官来才能将这一船人今天的所见所闻修剪缝补的天衣无缝。

龙邪转头向无支祁问道：“关舰长他们怎么说?”

无支祁答道：“刚刚联系过了，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大约十分钟之后到。”

龙邪没说话，而是看了一眼无支祁，有低沉声音直接在无支祁的心湖间响起：“等他们到了之后，让他们控制住这艘船，每一个见过我们的人都不能放走，再联系炼狱司，让他们过来帮忙善后。”

无支祁含笑点头。

监察院第二律令，不得展露修行，若是放走这船人，让他们上岸多说几句，有心人推波助澜一下，舆论再发酵一些时日，到时候收拾起来怕是麻烦的很。

无支祁的脑海内闪过一道立在山巅的黑衣身影，这位昔日大名鼎鼎的淮水水君，竟然打了个寒颤。

远处蔚蓝海水中，高大雄伟如若山岳般的庞大身躯重新浮出水面。这一次，没有了大浪的遮蔽掩护，它身躯上的每一处泛青的鳞片，羽翼上的每一根打湿的羽毛，在众人眼里都清晰可见。

船上除开龙邪二人，其余人等无不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心跳加快，面色发白，唯有第二次瞧见大鱼真身的岑远稍稍好上一些。

那种面对数百倍，数千倍乃至数万倍于己身大小的巨兽油然而生的渺小错乱感，其实并不好受。

先有如鸳鸯鸣叫般的古怪声音在海面上响起，接着便远远传来一句人声，其人声音刺耳尖锐，似男似女，难分阴阳。

“黑龙。”

有人立在甲板上，双眼眯起，高声冷笑道：“本座还说是个什么鬼玩意儿胆子这么大，敢在南海兴风作浪，原来是你这个废物，蠃鱼，不在海沟底下好好窝着，出来找死？”

身着金黑龙袍的青年向前踏出一步，整个人仿佛登上了一级无形却若有实质般的台阶，凭空立在海风中。

渔船上空，狂风平地而起，卷动着四周天空聚集而来的暗沉阴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形成一团扭曲的风暴。

青年的声音变得高峻而威严，言语从他嘴里吐出，却好似雷鸣般在天上炸响，仿佛根本不是他在说话。

“山海经上有你真名，现在滚回去好好爬着，还可以免得一死。”

远处海面，生有一双巨大羽翼的大鱼巍然不动，却久久无言。

龙邪也不再出声，只是看着那条大鱼，静静等待。

良久之后，才有阴阳难辨的声音开口道：“黑龙，我大限将至，快要死了。

它伸出自己那几乎抵得上一座小山丘的羽翼，轻轻拍打海水。

“我能感觉到，这片海域下面，有我成道之机，若是不争，我活不过百年。”

龙邪嗤笑道：“南海见世多年，大小海域都被探索的干干净净，以你的境界，这里能有什么推动你更进一步的成道之机。”

“能有百年好活，多少红尘中人求之不得的美事，还不知足?”

大鱼沉默，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龙宫，南海下面有座沉没的龙宫。”

“我在南海探查数月，才找到龙宫真正居所，此时此刻，就在我们脚下海底沟壑深处，入口被大阵所遮掩，凡人是找不到的。”

“龙宫?”龙邪眉头一挑。

天庭坠落之时，原本掌握天下水运，鼎盛至极的四海龙宫也随之一同陨灭，四海龙族死伤殆尽，只余几条侥幸未死的残余龙族，开辟走龙道登岸而去，逃过一劫。

原本传闻中极尽华美之能，金碧辉煌，大气磅礴，蔚为壮观的四海龙宫，也被打成一片残破不堪的残垣断壁，就此沉没于万丈汪洋之中。

龙邪心念急转，确实，四海龙宫中，其余三处龙宫，或多或少，都有宫殿遗迹现世，唯有南海龙宫，至今为止一直悄无声息，没听过有什么传闻。世人也只以为整座南海龙宫粉碎的有些彻底，没能留下什么痕迹遗址。

但即便是这样，哪怕南海龙宫保存下来大半，又能有什么异宝术法，能让蠃鱼这等山海经上赫赫有名的大妖都称之为成道之机。

蓦然间，龙邪想起了一件东西，心头堵塞处全部豁然开朗，即使漠视万物如龙族，龙邪也不由得为自己这个堪称疯狂的猜测而惊讶。

他看向远处那条大鱼，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你想跃龙门?”

蠃鱼默不作声，只余两只巨大的青色羽翼拍打着海面，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自从应龙随轩辕黄帝登天而去之前，在伊阙开辟了一座跃过便可化龙的宽阔龙门之后，天下海河之属皆从黄河游至伊阙龙门，哪怕身受雷劈火烧之苦，也要搏一个化龙登天的机会。

黄河三尺鱼，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

为了招揽五湖四海的江河水属，四海龙宫便在四海海域建造起四座小龙门，每百年开一次，跃过龙门者，虽然不能与伊阙龙门那般一步登天，化龙而去来的风光，但也能跻身天下江河蛟龙之属。

“以你的道行境界，要过龙门，必受天降三大灾，你真以为自己能从其中活下来?”

自古跃龙门者，天降大火灼其尾，起大风阻其路，落雷霆劈其额，挺过去，化龙登天，挺不过，额前会被雷电留下一道焦黑痕迹，落回水中，作为奋力一跃而不得过的证明。

这三灾，是根据跃龙门的江河水属的修为境界来判定的，寻常水属自是越早越好。若是蠃鱼这等血脉蔓延数万年的大妖要跃龙门篡改自身血脉，哪怕只是四海龙宫留下的小龙门，也必定会产生规模前所未有的大灾。

“黑龙。”蠃鱼好似叹气般说道：“我真的快要死了。”

“我不想死。”

“若是不跃龙门，至多百年，我的身躯就会枯败，一身道行修为逸散天地间，真灵枯萎，连血肉会被那些连灵智都没有的东西吞噬。”

“既然如此，不如拼死一搏，若是跃过，不仅不用死，大道还能更进一步，若是就此死在三灾中，那也是为求道而死，我毫无怨言。”

“黑龙，算我求你，今日成全我吧。”

龙邪看着那头远处海面上那头极为认真的大鱼，暗暗叹气。

若是换个渺无人烟地方，监察院管你如何，是生是死自己的命数，死了还要收尸，麻烦的很，根本谈不上什么成全不成全。

可是这里是南海，不仅接壤内陆，还靠近不少岛屿国家，海上还有着一整支舰队，若是任由蠃鱼去跃龙门，龙邪估计，龙门之上天降三灾的规模估计能把整座南海都肆虐一遍还绰绰有余。

青年的金色的眼睛中闪过许多复杂的东西，悲哀，怜悯，感叹以及无奈，最后又恢复成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的漠然。

他的神情变得冷肃而严峻，呼啸的大风卷起他的身体，在众人的注视下升向高空。

龙邪冷声重复道：“滚回去，否则死。”

是啊，它怎么可能回去呢，龙邪脑海中闪过无数监察院卷宗中记载的奇珍异宝，神通术法，也找不出比跃龙门更适合蠃鱼的求生之道。

这是它所能求活的唯一也是最后一条路，这个曾经在海洋中呼啸的强大生灵，如今也不过是个拖着老朽身躯的垂死之兽。

龙邪心里很清楚，蠃鱼是不会放弃的。

所以当蠃鱼在远处轻轻摇动自己那巨大鱼首时，已经立足天幕高处的青年第一时间就开始奔跑。

狂风呼啸，电闪雷鸣中。

身穿金黑龙袍的青年在空无一物的天上开始飞奔，然后整个人骤然消失不见。

一声浩荡壮阔，大气磅礴的惊天咆哮压过了一切声音。

风声，水声，雷鸣声，统统被这声音盖过，相较之下，仿若细微如蚊呐。

一颗好似星辰悬空的巨大龙首显化而出，黑色长须在风暴中激荡，仅仅这一颗龙首，便抵的上蠃鱼小半身躯。

狰狞龙首之后，数千丈长，布满黑色龙鳞的漆黑躯体在卷动的飘渺乌云间若隐若现，一只龙爪从云中落下，裹挟着闪电和水汽，好似一座山峰般落在蠃鱼头顶，蠃鱼扇动羽翼，却依然躲避不及，被直接按住鱼首，在滔天浪花中直直坠入海面之下。

蠃鱼极力挣扎，羽翼拍打间激起百丈高的大浪。

黑色苍龙一爪抓着蠃鱼的沉入水中的鱼头，身躯从极为贴近海面的低空中飞速掠过，在海面上拉出一条极其之长的沟壑。

待到蠃鱼奋力挣扎，黑龙干脆提着蠃鱼的巨大身躯破水而出，向着天幕高处冲天而起，那雄伟强壮如山岳一般的巨大身躯，被他如同拍苍蝇一般，直直拍在风暴聚集的云海之上，整片云海陡然一震，惊起一处处风雷轰鸣。

黑龙整具长达数千丈的身躯从云雾中浮现，盘踞在风暴之中，电光与风浪聚集在它身周。晦暗不明的风暴间，黑龙一爪死死摁住蠃鱼，身躯直立而起，俯下身子，垂下那颗威严狰狞的龙首，对着犹在挣扎不休的青鳞大鱼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吟啸！

于是天上有雷声大作，海上有风浪翻涌，仿佛在跟随着他一同咆哮。

天地震颤！

这才是龙邪的本来面貌，是手握天下水运的最后一条真龙，亦是座下无数妖类，心甘情愿，尊称一声“君上”的山海司座主。

海面上，即使渔船被风浪吹的东倒西歪，少女仍然目不转睛的看着天上那条立在云雾间的黑龙，神采奕奕。

黑龙头顶那两根好似参天古木般的峥嵘龙角中间，先是浮现出一抹极淡的金光，接着慢慢扩大，最终化为一页满是奇异文字的古朴竹简。

黑龙看着已然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蠃鱼，开口问道：“本座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回去等死，此间事了，我会在天尊面前为你求情，让你有个安详的晚年。”

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灰暗的天空中，好似一声声嘶哑的呢喃。

龙邪松开手。

已然身受重伤的蠃鱼发出一声满是绝望的鸣叫，从天上直直落下，冲开层层云雾，最后破开海面，坠入海水中。

它直奔海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