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总弥漫消毒水的气味。
还有白白的床，白白的墙，白白的窗。穿白色制服的人每天挂着悲天悯人的脸庞，用冰冷的器械来碰触她身体的柔软处。
在生与死的面前，什么娇气呀，尊严呀，很快就被抛却了，就像那个曾经在情场上叱咤风云的父亲，到头来还不是求着妈妈给他那一抔黄土找个地儿么。
所以佟乐陵着实不喜欢医院，也有点怕谈恋爱。
有时候她和天花板赌气，一瞪几小时。她就不明白为什么她手好脚好， 为什么偏要在这里躺着！
都入冬了呢，要是能在学校里看一场雪，该多好啊！
佟乐陵的问题是，她严重贫血，还总是莫名其妙地流鼻血，却查不出来原因。
医生说有可能是血液病造成的，妈妈就紧张兮兮的，生怕她得的是白血病。
最终，妈妈托关系把她弄到这家医疗设施完备的疗养院来，不定时检查，一住就是三个月。
妈妈换着花样熬粥，粳米粥、红枣粥、人参粥……妈妈最担心她的身体，她最担心的是钱。
这个疗养院那么大，环境那么好，得花家里多少钱啊？
妈妈让她安心养病，她有的是办法，不用操心。
心绪不宁的时候，她就打开枕边的糖果盒子，盒子里有好几朵制成干花的果香菊。果香菊散发淡淡地苹果香味，她庄重地拿出来嗅嗅。
于是什么冬天啦~医院啦~寂寞啦~就都没了，只有生意盎然的春天。
果香菊还在持续不断地增加中。有时候在她出外散步时，常坐的石凳上；有时候在她检查完身体，回到病房中，洁白的枕头上。
他来过了呢，她想。然后嘴角就偷偷地往上扬，她想藏都藏不住。
“小伙子来过了呀？”隔床的老奶奶猜透了她的心事，满面慈祥地问。
她捂着盒子，害羞地摇头。
“别否认了，我见过那孩子，瘦高个儿，身体很壮实。模样嘛……奶奶眼睛不好，看不清，不过肯定不是个猪八戒！”
“周奶奶你说什么呢~”佟乐陵被逗乐了，“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什么关系？奶奶又没说你们是什么关系，不打自招哦！”
佟乐陵脸更红了，止不住地笑，笑着笑着就倒在周奶奶怀里。
“不过，”周奶奶摸着她的头说，“有些事情还是问清楚比较好哦。”
“奶奶年轻的时候啊，曾有个小伙子。哎唷，那模样可俊了，比现在电视上那些个染黄毛的，不知道俊俏了多少倍！奶奶和他呀，是青梅竹马。后来他进城里当学徒，也时时惦记着我，隔三差五地托人给我送花。”
佟乐陵听得入迷：“那多浪漫啊。”
“浪漫个屁！那年头吃都吃不饱独肚子，他在酒楼里做学徒，送点肉、菜不好么？偏学城里浪荡儿的花俏东西，真是个缺心眼儿！”
“哈哈哈，爷爷真有意思！”
“可惜，他最后也没变成你爷爷。他参了军，参军前一晚来找我，我舍不得，但就是没有勇气问他那句‘你喜不喜欢我’？我猜问了他也不承认，那年头兵荒马乱的，谁愿意欠下情债？”
“那后来呢？”
“后来我等了他三年，四处打听，一点消息也没有，也不知道是搬走了，还是死在战场上了。”
“那你们就再没见过面了吗？”
“见过啦，那家伙活着，还活得好得很呐。”
“真的？在哪见到的？”
“殡仪馆。”
“啊？”
“就那么巧，我的一个老年大学认识的闺蜜，就是他的老婆子。前年他心肌梗塞走了，我那老闺蜜就伏在他身上哭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最疼她的人走了。”
这样的“回首百年”的故事佟乐陵只在歌词里听过，真遇上了，心里就像打翻五味瓶般不是个滋味：“周奶奶，你不难过吗？”
“难过啊， 怎么不难过，不过我要先看着我那闺蜜，免得她哭岔了气，我还要背她出去！”
“哈哈，周奶奶你太幽默了。”老人的乐观和豁达打动了佟乐陵，是啊，有时候感情就是这么不由人的。
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清脆的声音传进来——
“乐陵，我来啦，你在吗？”
“康姝？我在。”
原来是平时给乐陵补课的班长康姝来了。周奶奶说不打扰她们，便出门遛弯了，实际上是想给她们学习腾地方。
“喏，给你。”康姝递过来一本笔记本，“林忻磊说他在家里找到的。”
“谢谢你啊。”
林忻磊说以前皮皮虾恶作剧，把许多佟乐陵的东西偷偷放在了他那里，他总是不经意间翻出来，便托康姝给她带回去。
“今天本子、明天杂志的，皮皮虾到底拿了你多少东西啊，真是的！”
“嗯。”
佟乐陵嘴上敷衍着，手里翻开笔记本。本子里的某一页，夹着一朵风干了的果香菊。
“林忻磊最近忙起来了哦，不然我是要叫他自己来还东西的。”
“他忙什么呀？”
“还能忙什么？训练呗。据说他和尤艺枫学长都要去省上参加选拔，他都不来上课了呢。我的枫欧巴啊，以后就见不到他了，嘤嘤嘤~”
康姝和佟乐陵的亲近，始于尤艺枫的后援团。康姝是尤艺枫的铁粉，所以两个人在学习之余常常聊篮球队的事。
“不过比起枫学长或者林忻磊，我更在意你哦！”
“我？”
“对啊，作为好朋友的我，当然会担心你病好后能不能顺利融入集体。都说我们班排外欺生，我也觉得是，但我区区一个小班长又改不了这种风气，唉！”
“谢谢你啊，康姝。”佟乐陵握住了康姝的手，心里很感激。
“所以呢，我觉得趁现在提高你的人气是很重要的！”
“可我身在医院，要怎么提高人气啊？”
“你个书呆子呀！提高人气，就是要和班上受欢迎人打成一片啊，这样就有固定交际圈，使自己保持在班级顶层食物链的位置，就不怕被人欺负了！”
固定交际圈？顶层食物链？佟乐陵听得一头雾水。
“……你没听懂吧？”
“嗯呢。”
“哎呀，反正你记住要和人缘好的人做朋友就是了，我算是一个，还有一个是林忻磊，你和他关系不错的吧？”
“没有没有没有！”佟乐陵慌忙否认。
看到康姝怀疑的眼神，她又觉得自己否认过头了，想了想，问道：“林忻磊为什么人缘会好啊，他不是成天都只趴在桌上睡觉的么？”
“哎，你呀！”康姝一副看朽木的神情看着她，“《死神BLEACH》看过吧，黑崎一护卍解变身了解吗？”
看过，佟乐陵呆呆地点头；但不了解，又傻傻地摇头。
看佟乐陵痴傻的模样，康姝只得耐着性子分析林忻磊突然受欢迎的原因。
首先，林忻磊从不在学校里运动，课间操都要“尿遁”到厕所，更遑论人设突然从死宅男飞跃成灌篮高手；其次，平时林忻磊用厚厚的刘海遮住上半张脸，看起来总是睡眼惺忪的样子，现在他为了打球把头发绑起来，整个人变得精气神十足。
这种心理预期和现实情况的落差，让人对他想不着迷都不行。
哦，佟乐陵恍然大悟，有点替他高兴，又暗搓搓地替自己担心。
“果然，你也喜欢他吧？”康姝突然凑近她问。
“没有，怎么会呢？”
“太不够朋友了吧，这种事情对我有什么好隐瞒的？”
“真没有。”
“我听说比赛那天你为他呐喊加油？”
“那是为了帮尤萌萌嘛。”
“好吧，”康姝手一摊，像警察放过逃犯，“姑且信你一回。”
两人正说着，门口“咕咚”一声，是周奶奶回来了，但不知哪个缺德的把板凳放在了门口，她眼睛不好，膝盖撞在板凳上，踉跄着滑倒在门边。
“天啊！”佟乐陵火速翻下床扶起她，“周奶奶你没事吧？”
“奶奶是滑下去的，奶奶没事。”
“不行，我去找方医生，我知道她在哪里。康姝，你帮我看着奶奶，我去去就来！”
佟乐陵一溜烟跑没影了。康姝看着她摇头，平时畏畏缩缩，一到关键时刻倒挺会使唤人的。
“说了没事，这姑娘总是咋咋呼呼地，麻烦你了啊~”
康姝摇摇头，刚把老人扶上床就逃开了，她不喜欢老年人身上那股味儿。
“这年头，像乐陵这样的好孩子不多啦。她妈妈忙，她就自己照顾自己，还抽空照顾我们，医院上上下下的人她都认识，知道哪个医生负责哪个病人。你们是朋友，你要多向她学习……”
老太婆实在是唠叨得很，康姝打断她：“我给她带了几盒牛奶，放哪啊？”
“床头的柜子里。”
康姝打开柜子，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糖果盒。她打开盒子，苹果香气扑面而来。盒子里铺满一种像雏菊的小花，是她见过的。
林忻磊托她带的笔记本就放在佟乐陵的枕边。
康姝翻开本子，一枚干枯的果香菊飘然而落。
“康姝？”佟乐陵回来了，她看着康姝翻开笔记本，感觉很不妙。
“康姝？”她又问了一声。
“乐陵，林忻磊和尤萌萌在交往，你不知道吗？”
“欸？”
果然，看到佟乐陵的表情，康姝彻底明白了：这个蠢货，还不承认自己喜欢林忻磊么？就她那个榆木脑袋能瞒过谁啊！
“别骗我，你是喜欢林忻磊的吧？”康姝扬起那枚果香菊，像扬起胜利的旗帜。
“我，我……”佟乐陵结巴了。
“乐陵。”康姝狠狠握住佟乐陵的手，几乎让人以为她是真诚的了，“我是为你好，林忻磊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很会伪装的。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佟乐陵这下只得点头了。
“那就写封信问他吧，你写，我带给他，问问他对你什么想法。没理由左脚踏着尤萌萌，右脚又勾住你不放的。”
“那我写什么好呢？”总不能直接问人家，你喜不喜欢我吧？
康姝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是不能写得太明朗，免得被拒绝了就尴尬了。这样吧，你写一首《恋人未满》的歌词，意思很暧昧，刚刚好。”
“歌词？”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主意。
佟乐陵迅速摘录下歌词，临着要给康姝了，又有些犹豫。
康姝一把抢过来：“这时候就该当机立断，当断则断！”
“哦。”
“行了，我走了，我会准确无误地把它交给林忻磊。这段时间他忙得不露脸，可能要稍等一下，但是死是活我都会回你消息的，啊？”
“好，好的。”
佟乐陵把袖子绞了又绞，她，怎么说呢，她后悔了。她宁愿不知道林忻磊的想法，她就守着盒子就好了，她很知足了。
可是，康姝会很生气吧，明明她这么为自己着想的……
为她着想？怎么可能呢！
回去的路上，康姝差点笑出声来。佟乐陵啊佟乐陵，你简直就是个小傻子。明天，她会把这张字条“准确无误”地交到尤萌萌手上。
说起来，尤萌萌同样是个天真的蠢萌角色呢。
她和她，也是“好朋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