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午时,十醴香就已高朋满座。一层的大堂已经没有空座了。
石头在十醴香吃饭从来都是选择一层大厅。他不愿意上二层包厢,觉得那里什么都看不到,自然就减少了吃饭的乐趣。
“走吧,小子,谢谢你的美意,可惜天不逢时。再说,我也喝不了酒,来这十醴香做什么?”道衍一只脚跨出了门槛。
“等一等,很快就会有空位的。”石头拉住道衍的手臂。
“不等了,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看,那一桌的人马上就要走了,他们的菜已经见底了。”
“嘿,小子挺机灵……咦?他们好像是外国人。”
“日本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日本人?”
“你看他们裤子的下袴和腰带都过时了,那是我们唐朝时候的款式,他们肯定是日本人了。”
“你小子还挺有见识的。”
日本人离开的时候,石头友好的和他们挥挥手,用或许他们听不懂的汉语和他们道别。
日本人受宠若惊,一直弯腰鞠躬,直到走出店门一丈之外。
石头和道衍赶紧入座了空出来的位置。
“小子,你刚见我的时候对我可没有这么热情。”道衍拿起石头的茶杯,准备等到他赔礼道歉之后,才给他斟上茶水。
“大师,咱俩是朋友,朋友间用得着这么客气吗?那客气都是用来对付生分的人!”
“哼,油嘴滑舌!”道衍翻了个白眼,给石头倒上一杯茶水,“好好洗洗你的嘴!”
“大师真是小心眼,这可是佛家大忌啊!知因禅师还把《摄大乘论》借给了日本人,如果你是他的好友,那么你现在就活不了了!”
道衍瞪大了眼睛,朝石头移动了几寸:“《摄大乘论》?”
石头点了点头,诡秘地一笑,好像在等鱼儿上钩:“你也想要吧?”
“别打岔!知因禅师为什么要把《摄大乘论》借给日本人?他还和日本人来往吗?”
“不是,和日本人来往的是林贤,林贤把《摄大乘论》借给了日本人。”
“让我捋一捋。你是说知因禅师把《摄大乘论》借给了林贤,林贤又把《摄大乘论》借给了日本人。”
“嗯。来,吃吧!别管他们谁借谁了。这些豆腐白菜是你的,如果你想吃牛肉的话,你也可以尝尝。”
“阿弥陀佛!”
“逃虚子,你就这么爱当官吗?功名利禄如云烟哪!”
石头津津有味的嚼着香气四射的牛肉,在他眼里当官还不如吃牛肉有劲。
“做官可并非只为了功名利禄,这是世俗之人的看法。以孔家儒学治世,则天下有序,百姓安康也。现下乱世,若能遇一明君辅佐之,如汉室刘邦,平治天下,救民于水火之中,此种情操岂是功名利禄可堪一比。为医者,救世人于肉身顽疾之痛;为圣为贤者,则救世人于精神妄念之苦。懂吗?臭小子。”
“嗯,懂得。原来大师心中藏着天下,藏着世人,佩服佩服!”石头心不在焉的敷衍。
“来,吃块肉,可香呢!”他不由分说把一块红烧牛肉放在道衍的碗里。
道衍举着筷子,眼睛发直,好像在想心事。
石头夹起红烧牛肉直接放在道衍的筷子上。
“哎呀!臭小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道衍把牛肉放在石头的碗里,又用茶水把筷子冲洗了一遍。
“哈哈哈!哈哈哈!”石头笑得前仰后合。
“别吵!”道衍闭上了眼睛,遁入无人之境。
石头推了他一下:“逃虚子,这里是酒楼,不是佛堂!你这和尚说念经就念经,像小孩的脸一样,说哭就哭!”
道衍没有理会石头,全情投入于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无声的话语。
石头自言自语道:“唉,和和尚做朋友真不容易,老子从来没有在吃饭的时候被别人撇下,老子也是有脾气的,老子……”
“喂,有完没完,我正在想事情。”道衍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不是在念经啊?”
“闭上眼睛就是在念经了吗?”
“你嘴巴还在动呢!”
“嘴巴在动就是在念经了吗?你吃饭的时候嘴巴也动啊!”
“哎呀,我不和你扯了,你想什么?”
“想……林贤。”
“林……!”石头大呼一声,周围的人都看向他们俩,他赶紧压低声音,“你想他做什么?”
“林贤借《摄大乘论》,这事我觉得有蹊跷。”道衍的眉头飞上一片疑云。
“哦?有什么蹊跷?”
“我听说日本人都很怕林贤。他是明州港口的指挥使,日本的船只要通过他的关卡才能进到我们国家。他们巴结林贤还来不及,怎么敢劳动他的大驾,去借《摄大乘论》?”
“大师,你连这个也知道?看来你的大展宏图不是随便说说的。”
“石头,你看看我分析的对不对。林贤和胡惟庸是一伙的,这在朝廷上下不是什么秘密了。那么林贤来借《摄大乘论》可能是胡惟庸授意的。”
“听说那归廷用想学大乘之说。”
“归廷用来我朝进贡有三四次了,为什么林贤早不来借《摄大乘论》?恐怕这次他和胡惟庸别有用心。”
“哦?有什么用心?”石头夹起一个馒头塞在道衍手里,试图让他堵上自己的嘴。
“大师,这事和你我没有关系吧?你为何为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连饭都不吃了?”
道衍沉浸于严丝合缝的推理当中,没有理会石头。
“当今天子虽然英明神武,但误用了胡惟庸这个丞相。他大权独揽,一手遮天,要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林贤是他的心腹,自然会委以重任。”
“造反?就算胡惟庸要造反,这和日本进贡有什么关系?”石头放下筷子,担心起他爹李善长来了。
“日本人或许也是胡惟庸手上的一枚棋子。”道衍眯着眼,仿佛胡惟庸和日本人就在他的面前同流合污。
“你这个要辅佐明君的人不是要去投靠胡惟庸了吧?”
“哈哈哈!他成不了大器,现在小人得志而已。”道衍胸有成竹,摩挲着短的可笑,又稀少的可怜的胡子。
“大师,说了半天,那你在想的事到底是什么?”
“我在担心一个人。”
“谁?”
“告诉你无妨,不过你可不要再说与别人听了。”
“我发誓我不会告诉别人。”
“四皇子燕王朱棣。”
“他是你将要辅佐的明君?”
“对!”道衍微微一笑。
“可我听说太子朱标仁厚,皇上很喜欢这个儿子。作为长子,朱标在诸王子中的威信很高,群臣也很认可这个太子,怎么可能轮到四皇子朱棣呢?”
“你爹和你说的吧。对了,轩辕寺里,你爹一直待在皇上身边,不是丞相,也是一品大员吧?”
“嘿嘿嘿!你继续说。”石头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分。
“面有相,人有命。我见过四皇子,从他的面相看来,他是个人上之人。太子朱标虽是众望所归,但当不当得了皇帝,那就是命了。”
道衍把一个空的碗放在自己面前,又从怀中掏出三枚铜钱,平展于手心。
“你做什么?”石头放下筷子,好奇心大起。
道衍把另一只手掌合在放铜钱的手掌上,目光如炬,仿佛正透过手指与夹在两掌之间的铜钱对话。
专注地凝视了一会儿之后,道衍舞动合十的双掌,口中念念有词。
然后,他摊开手掌,三枚铜钱滑落到碗里。他撇了一眼已成定局的铜钱,立即把它们又收回了自己的手掌中。
如此同样的举动,道衍一共重复了六遍。
石头一丝不苟盯着铜钱的每一步变化。就像变戏法一样,他对这种新奇的玩意总有无限的兴趣。
“嗯,嗯!”道衍满意的点了点头,看来显现的结果与他所料想的没有多大出入。
“师父!”石头猝不及防改了口,“教教我,教教我!那那铜钱的正面是什么意思?反面又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也没有用,”道衍摇了摇头,“你还太年轻,你卜不了卦。”
“卜卦一定要老头子吗?”
“反正你是卜不了。阴阳之学,刚柔之境,仁义之道,你没有一个了解,你怎么能体会卦象呢?”
“哼!我看你没了铜钱,你是否还能卜卦。”
碗里的铜钱像钻进了碗底似的,瞬间失去了踪影。石头和白的发光的空碗一起对着道衍笑。
“臭小子,快把铜钱还我,不是我不教你,你现在真的学不了!”道衍气急败坏,没有表现出多少出家人的内敛修养。
“那你什么时候教我?”
“十年后。”道衍随便说了个数搪塞石头。
“两年后。”
“五年后。”
“三年后。”
“成交!”
“我得去燕王府一趟。”道衍匆忙起身,面前的饭菜自始至终没有动过一口。
“怎么了?和你算的卦有关?”
“嗯,我得想办法通知四皇子。”
“通知什么?”
“想知道一起来!”
道衍出了酒馆,急不可耐朝他的锦绣前程奔去。
石头无奈地望着面前浓香扑鼻的牛肉,油光晶亮的肘子和颗粒分明的扬州炒饭,狠狠心抛下它们,一步三回头朝门外走去。虽然他与美食结不解缘,但是道衍乾坤六卦中的秘密更吸引着他。
在门外三丈远的地方,他追上道衍:“大师,你欠我一顿饭!”
道衍行色匆匆,两耳不闻,似乎将自己与喧闹的街头隔绝开来,另辟了一番清修天地。
“大师,你没事吧,这路上人多,你别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如果被马撞了……”
“嘘!”道衍的愁眉忽然舒展,两只凹陷的眼睛瞪的老大,几乎要跳出眼眶。
石头顺着道衍的视线看去,前面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匆匆而过的行人和五彩缤纷的店家招子。
“大师,你到底是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我以为你看到天仙西施了!”
“嘘!”道衍的嘘声更加急迫,他压低嗓门说道,“看,前面那个身着蓝色绫罗的公子!”
“身着蓝色绫罗的公子?”石头赶紧在视线中捕捉蓝色绫罗,只见一个与他年龄相仿,和他一般高度,比他略微魁梧,相貌俊朗的公子盯着地面,心不在焉的缓缓朝他们走来。
“他是谁?”
“四皇子!”道衍的声音小的只有他自己的耳朵听得到,不过石头也听到了。
“真的是他?大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跟着我,别说话!”
四皇子燕王朱棣正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的黑暗他并不陌生,这样的深渊离他其实很近。
每一次他都会蜷缩在里面,一切的停滞和彻底的虚空会为他抚平伤口。
之后,他又将重新投入战斗,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堕入黑暗。
他刚刚从皇宫中出来,见过自己的父皇,本来要赶回燕王府,陪伴难得有闲找他喝酒的岳父徐达一饮方休,此刻他却只想沉沦在黑暗之中,孤独自处。
在二哥和三哥就藩两年后,父皇仍然没有让他就藩的打算,今日他忍不住向父皇提出就藩北平的请求,但却遭到了父皇的严苛训斥。
一个浓妆艳抹,挂念着生意的老鸨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撞到了他的肩膀。她回眸一笑表示歉意,艳俗的脂粉从她干裂的皱纹里雪片般飞散。
朱棣怫然不悦,是她把他带出了黑暗。
他发现自己在人声鼎沸的状元街,当二哥和三个就藩时,那幸灾乐祸的笑和绵里藏针的话是淹没了一切的声音,像毒蛇一样纠缠着他。
“四弟,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别想太多。”
“四弟,别高估了自己,父皇认为你还不够格独挡一面。”
朱棣和他的两个哥哥同时满心欢喜地从凤阳赶到应天府来受藩。二哥和三哥得其所愿,一个就藩西安,一个就藩太原,唯独他未受藩。
父皇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他一面。他气鼓鼓地跑到母后那里诉苦,马皇后只说他年龄尚小,不急着就藩,等两年再说。
两年已到,他鼓足勇气向父皇提出就藩,不料父皇竟然勃然大怒。
没有人在乎他这个皇子,大家都把所有的关注放在太子的身上,甚至连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能偶尔得到父皇的眷顾,可是他呢?就好像他和哥哥们不是一母所生似的。
如果他好吃懒做,玩世不恭,那倒也罢了,可他偏偏雄心勃勃,想要有一番作为。他每日勤练骑射,苦读兵书,在所有老师给他们出的考试和父皇对他们的考核中,他都是第一。
他不知道父皇为何总是对他的光彩视而不见。以前年纪小,什么都没他的份,他倒也能坦然接受,可是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他什么都能做,可就是没有机会。
他很重视就藩,早就为此做足了准备。
他研究了北平的人文地理,学习了管理一方土地的行政举措,吸取了古往今来藩王的经验教训。
尤其到凤阳锻炼的两年中,他深入到百姓当中,体会他们的辛劳和不易,
凤阳埋葬着他们的祖父母,也是他们的父亲儿时受尽饥寒困苦的地方。朱棣不敢松懈,不敢浪费一点时间,牢记父皇的戒训,全心全意扑在成为一个百姓拥戴的君王上。
两年过去了,他拥有了宝贵的实践经验,有了更大的报负。他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他要离开京城,离开父皇和母后,在另一片天地中,创造辉煌,让父母刮目相看。
可是,这一切似乎画上了休止符。
他所有的激情被一个巨浪打翻,化作摇摇欲坠的泡沫,将他淹没在黑暗的深渊里。
一个又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从来没有被扔在这么多人当中,朱棣觉得有些眩晕。
他产生了一些从来不敢有的想法,他想自暴自弃,一蹶不振。或许父皇会因此而给予他期盼已久的怜惜和重视,或许父皇会意识到对他太过苛刻。
这种想法让他的心里舒服了许多。
一双双眼睛从他面前划过,没有人认得出他,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走着走着,朱棣发现好像身后有一个人在跟踪自己。
这并不是头一回了。自从他十岁被封为燕王以来,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起初,他年龄小,并没有想太多。等他到了十五六岁时,尤其是在凤阳,他发现有人在盯梢他。
有时夜里醒来,他听见院子中有动静,甚至看到窗前有黑影。他没有声张,他是个沉着冷静,悲喜不显于色的人。
他暗自观察,推测出了跟踪他的人很可能是亲军都尉府的人。首先,他们除了跟踪,什么也没做,没有惊扰他,也没有想要杀掉他。再则,他看见过月光下他们的武器映出的倒影,那是绣春刀。
亲军都尉府专门为父皇搜集情报,校尉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他们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
他们为什么要跟踪自己?起初朱棣不想面对答案,后来他接受了现实——父皇不信任他。
在一次侍卫的聊天中,他偷听到父皇到轩辕寺撞钟,钟梁断裂,当晚父皇拟下二哥和三哥就藩的圣旨,里面没有他。
他不知道父皇撞钟和自己有何关系,更不知道钟梁断裂非他所为,又为何会影响到他的就藩,似乎这一切只是一个借口,父皇不喜欢他的借口,他和父皇之间隔着一堵牢不可破的墙。
他没有把这件事同任何人说,包括马皇后。
一个不被信任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申诉?况且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奇耻大辱,他也说不出口。
他也曾尝试从父皇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他理解父皇的担忧,但如果他是皇帝,他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决绝。
在一家名叫十醴香的酒馆门口,一个醉汉把朱棣挤进了酒馆内。他今天就是来随波逐流,肆意妄为的,所以他没有介意,欣然接受并且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十醴香外的石头捶胸顿足:“哎呀!他进去了!早知道我们就不出来,我的牛肉啊,我的肘子啊……”
“闭嘴,出来了还可以进去嘛,叫什么!”道衍捂住石头的嘴巴。
“你……出……钱!”石头嗡嗡的声音从道衍指缝中溜出。
“记住,在里面别盯着他!”道衍放开手,交代石头。
“大师,你不是要找他吗?你不看他,他怎么知道你要找他?”
“多事!凡事得先观察,知道吗?”道衍不再理会石头,向十醴香走去。
跨进门槛,石头看见他们刚才点的几个菜还没有收,他欣喜若狂,扑到那张桌子旁边,不用道衍再交代他,他目不斜视,眼里只有失而复得的美味。
朱棣的桌子与他们隔了两桌,他叫了一壶酒和一斤牛肉,学着其他客人狂放的模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其实这里的酒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女儿红香气浓郁,入口甘美醇和,回味无穷,可比琼浆玉露。
一大口进去,酒香从他的舌尖传至舌根,瞬间满口香气呼之欲出,让他飘飘欲仙。他迫不及待喝了两大口,猜想他的烦恼肯定不敌这酒的魔力,全部都会缴械投降。
果真,父皇、北平、燕王、就藩通通从他的眼前消失,一张秀气的男孩脸蛋和一张胖乎乎的女孩脸蛋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碰见他们,不过他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们。
“贤弟独自在此饮酒,难免寂寞,愚兄冒昧请贤弟上楼共饮。”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大腹便便的老头走到朱棣的桌子旁边,笑容可掬,彬彬有礼。
他的年龄约摸五十开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由于保养得当,满脸油光可鉴,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活力对于他的同龄人来说绝对是望尘莫及。
石头一怔,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世上最令他讨厌的声音。来人正是他的叔叔李诚意。
他赶紧转过身,将脸对着墙壁,以免李诚意发现他,其实李诚意刚好背对着他,只要他乖乖吃饭,李诚意根本看不见他。
“石头,你干嘛?”道衍轻声问道。
“呃……流鼻涕了……”石头捏住鼻子。
“我警告你,别搞怪啊!”道衍不放心,伸出一只手紧紧拽着石头的胳膊。
朱棣认得李诚意,心中疑惑他在楼上怎么会知道自己来到酒馆,难道他的身份暴露了?这个念头驱走了所有酒意。
朱棣放下白瓷贴螭壶,脸上微露愠色。李诚意竟敢称他“贤弟”,自称“愚兄”,他们什么时候成了兄弟?他可是堂堂当今四皇子,难道他也想做“皇子”不成?
李诚意猜出了朱棣的心思,赶紧轻声说道:“殿下,莫要动怒。皇宫里的人在十醴香喝酒通常不称封号、官名,多半称兄道弟。”
这酒馆竟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地?朱棣一惊,环顾店内,他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装潢摆设富贵华丽,绝对不是一般的小酒馆可比。
梁柱和桌椅用的是香楠木,这仅次于皇宫中所用的金丝楠木,精雕细刻,散发出阵阵香气。难怪刚才他这般陶醉于酒香之中,或许这香楠也在推波助澜吧。
墙边每隔三尺就放着一对高几,高几上的瓷器使用了清一色的白瓷。有剔花梅瓶,狮首瓶,八卦香炉,弥勒佛像等等,典雅高贵,若郢中白雪,纯一不杂。
靠近窗边的长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供客人于酒兴之时吟诗作赋,大显身手。
朱棣拿起桌面上的酒壶凑近一看,这是德化产的白瓷贴螭壶,壶身晶莹剔透,琥珀色的陈年女儿红透过瓷壶散发出诱人的色泽。
朱棣的目光又回到了李诚意的脸上,他与他的哥哥确实有几分相像,只是气质大有不同。
李善长儒雅,一看便是饱读诗书之人,而李诚意则油滑,必定常年混迹于声色犬马之所,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
朱棣听侍卫说过,陪父皇去轩辕寺的大臣正是李善长,他猜测李善长很可能知道父皇为何做出不让自己就藩的决定,那么,李善长是不是会向他的弟弟透露一二呢?
朱棣豁然一笑,平易近人得像是已经把李诚意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原来如此,这酒馆当真与众不同!兄长盛情,小弟……”
朱棣正准备答应李诚意上楼同饮,一个模糊的身影从窗边一晃而过。
他的举动很轻,可是长案上薄如蝉翼的宣纸还是通过镂空的窗格中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并且把此传递给朱棣。
跟踪我的那个人,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让他看见我在这里喝酒无伤大雅,可是如果他报告给父皇,我和李诚意共处一室,那么麻烦就大了。
父皇最讨厌拉帮结派,尤其是皇子。我是父皇最不信任的皇子,此事定然雪上加霜,恐怕我们父子之间会变得草木皆兵,不可收拾。
朱棣的笑意稍纵即逝。
而此时李诚意满脸堆笑,正在等着朱棣答应他的请求,他看出了朱棣回馈给他的好感。
“小弟更喜好坐在大厅中,与大家融为一片。”朱棣转过头端起酒杯,出乎意料地把李诚意撇在一边。
始料未及之下,李诚意脸上的赘肉迅速抽动了一下。
然而,这点微小的变化在他堆起的笑容中并不明显,他做出的反应快于他的任何思想:“这大厅中的氛围确实融洽,贤弟,那愚兄就不叨扰了。”
李诚意慢慢转身,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石头口中塞着满满的扬州炒饭,猝不及防间发现李诚意已经结束交谈,赶紧转身面向墙壁,一颗饭粒不识好歹脱离群体窜入石头的气管之中。
石头剧烈咳嗽起来,赶紧用手捂嘴,却无济于事,所有饭粒喷涌而出,像是迫不及待绽放的菊花。他只好立即从座椅上弹开,弓身躲入桌子底下。
这一系列骚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道衍窘迫不堪,赶紧起身对众人拱拳道:“抱歉抱歉,我朋友噎着了……呵呵,没事没事,各位继续吃吧!”
李诚意也在楼梯旁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向道衍望去,发现是一个穷酸的僧人,他皱皱眉头,露出嫌恶之色,一手搭上精雕细刻的扶手,踏上楼梯,回到二楼南边最靠里的一间包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