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答你什么？”

“当然是影弟刚才所说之中的破绽。”秋如潇不解地看着他，两人共事多年，她自然是对他的脾气一清二楚。每每陆怀雨发怒前，他的一言一语都会颇为冷漠，就像即将苏醒前火山，直至怒气爆发。

陆怀雨转过身来，盯着秋如潇。

秋如潇实在是被他盯得心底发毛，弱弱地问了一句：“怎么了吗？”

陆怀雨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平静道：“没什么。”

这个人真是变得够快的……秋如潇一边腹诽着，一边观察着陆怀雨。看到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她才松了口气。

若是陆怀雨真的发怒，她倒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后别随便留人在明珠阁。”陆怀雨抛下这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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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如潇在点楼坐了一会，也起身回明珠阁。

她自幼亲力亲为，身边并无侍女陪着。此时天色已晚，路还依稀能看得清。身上湿透的衣物都已经干透，被泥水染脏的裙摆也早已干硬，这却让她行动颇有些不便。

她走过一个拐角，看到了一袭白衣。

陆怀雨？

秋如潇一愣，他不是回去了吗，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是对着一块石头在发呆？

由于方才陆怀雨的反应，秋如潇竟然有些害怕看到他。可是想绕开已经来不及了，陆怀雨回过了头，看着秋如潇。

现在已经快要深秋，晚风也凉了许多，秋如潇一连着十几日没有出过房门，仍是穿着单薄的裙衫。一阵风吹过，秋如潇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件宽大厚重的外衣落在了她的肩上。

秋如潇看向陆怀雨，陆怀雨却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把刚才在点楼穿过的外衣搭在她的肩膀上。

“回去吧。”陆怀雨大步向前走去，看也没看秋如潇一眼。

走了几步，他发现秋如潇并没有走动，停下来了一会，忍不住回头看向她。

“陆大哥，”秋如潇终于开口，“你说……在诅咒降临之前会一直陪着我。”

陆怀雨远远地看着她，缓慢地点了点头。

秋如潇叹了口气，笑着对陆怀雨说：“我也会陪着陆大哥的……直到我们自相残杀的那一天。”

陆怀雨仍然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没有再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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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披头散发的简辉影从织影阁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林总管果然大怒，狠狠地罚了他一通，直到三更点才放他离开。他的上半身只挂着破破烂烂的布条，披了一件方才受罚时未穿的玄色外袍。

背上的伤痕根本不输当年，隐隐有更甚于当年的惨烈。

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玄色外袍很快就被鲜血洇湿，重重地贴在背上，与伤口紧紧粘合在一起，行动十分不便。每走一步，布料都会扯动伤口，让伤口裂的更深，流出更多的血。简辉影咬着下嘴唇，扶着矮石栏一步一步缓慢移动着。他不知道该去哪，现在秋如潇重伤，无法照料他，医馆也无人……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他这么想着，嘴角不禁扬起一丝嘲讽的笑。

值得吗？

他不知道。

石栏杆到了尽头，简辉影痛得眼前发白，双腿哆嗦，连伤痕累累的手臂都难以用力抬起。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十指狠狠抠入石材内，等最痛苦的时间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视觉渐渐恢复，双腿又有了些许知觉。他挣扎着站起来，又因为牵动了伤口而痛得浑身哆嗦，脸上又苍白一分。

他终于撑不住，往一旁倒去。却不想砰一声撞到了一棵树上，剧痛下他咬破了嘴唇，血腥气溢满口腔，他也顾不得这么多，用还有些衣衫遮掩的胳膊肘支撑着自己离开依靠的大树，又就这昏暗的星光粗粗清理了树干上的血迹。只是做这些，就已经让他气力难继，他踉踉跄跄地又走了几步，双膝一软就差点跪在地上。

乱发间，少年因为痛苦而涣散的眼神在刹那变得锐利而凶狠，他满嘴鲜血，却露出了一个可怕的笑容，抽着冷气嘶嘶地笑着：“你……等着……我不……善罢甘休……”

他终于支撑不住，重重摔在青石地砖上。只有夜空疏星几点，冷冷而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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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渐渐入冬，仍是没找到黑玫瑰之毒的解药。

楚医师每次看诊都急得跳脚，山羊胡子气得都要翘起来。他气秋如潇的神定气闲，也气陆怀雨竟然让她帮着协理吹颜阁事务。可是生气归生气，他也不敢对二人说些什么。

“我说了你要静养！静养！”在第七次看诊时，楚医师终于爆发了，碰上个不听医嘱的病人就已经很令人生气了，碰上屡次不遵医嘱的病人，更是令人抓狂，“我看你也懂些医术，也通识药理，你到底懂不懂静养是什么意思？”

也许楚医师真的被她气糊涂了，秋如潇不知道怎么回答，静养和懂医识药有什么关系？可是楚医师正在气头上，自己怎么说也毫无用处，只能由着他发火。

看秋如潇一言不发，以为是她觉得自己所言颇有道理，楚医师有些得意，却仍是怒火不减，声音却平缓了很多：“你这段日子虽然没有动气，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能帮你镇压这毒多久……在我找到解药前，你还是静养的好。”

“可是……”秋如潇刚想说句话，楚医师话锋一转，把火又撒到了陆怀雨头上，“若不是你几月前在她中毒初期就惹她发怒，黑玫瑰发作也不会这么快！现在好了，我竭力压制，这毒还是在扩撒！吹颜阁的事情我不懂，可是这才什么时候，她的皮外伤才好了个七七八八，她就又在点楼和明珠阁之间来回跑！你们到底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这个……”没想到医师这次真的发火，陆怀雨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斟酌了许久，才回答道，“这段时间事情确实是有些多……”

“多？”楚医师眼睛一瞪，又要发火。秋如潇连忙接下话题来，急急道：“楚医师，您知不知道一种毒药，被下毒之人的黑血放到火焰上灼烧会发出一股刺鼻臭味，产生的毒烟也会令人不适……发作时可能会让人全身不适。”

“哦？”楚医师来了兴致，立刻低头思索了起来。见话题被引开，秋如潇对陆怀雨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手势，陆怀雨也笑着对她点了点头。

“这个……”楚医师抬起头来，怒火全退，“有可能是魇狱？”

“魇狱？！”两人同时失声问道。

楚医师被两人的反应吓得不轻，又迅速反应过来两人的意图，继续一本正经的对秋如潇说：“你现在才二十五岁，人生的路还长着呐……别为了一时着急留下什么后遗症，黑玫瑰在中原本就极其罕见，解药更是遥遥无期。虽说这个只会在皮下不会深入血脉，可是时间一久，这个毒会不会扩散，会不会进入血脉，会不会危及肺腑心脉都说不准是不是？到时候别说打理内外了，只怕连药草都拿不动。”

楚医师见秋如潇神色仍是淡淡，又忍不住生气道：“你别不听！我所学有限，也有可能无法根本解毒！到时候拿不动剑、配不了药，别埋怨我没告诉你！”

“好好好……”被医师这一连串话弄的有些无奈的秋如潇只能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然后表示她会乖乖遵循医嘱，“我明天就待在明珠阁呐也不去……”

“哼，”医师长出一口气，山羊胡抖了抖，“我看着你从小长大的，你这样任性胡闹，你母亲也不会安心啊……”

“嗯？”秋如潇很奇怪，“楚医师，我知道您在前任阁主时就在吹颜阁当医师了，可是我十岁才来吹颜阁……为什么说你——”

“我……是……是老朽说顺嘴了……是！是！是我……老朽说顺嘴了，平日都这么说，说习惯了。”楚医师意识到自己说顺口了，打断秋如潇遮掩道。

秋如潇仍旧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楚医师无助地瞥了眼陆怀雨，陆怀雨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他说：编下去。

楚医师感觉比发现秋如潇依旧不遵医嘱还要抓狂，又知道不说清楚恐怕又要出事，只能硬着头皮编继续说下去：“秋小姐确实是十岁进的吹颜阁……对！对！就是十岁！你看我这记性，本来就不好，今天又被你俩一气……哎哟，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老朽先行告退了，不必送我了……不必送了！”

话音未落，他就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箱子逃命似的离开了明珠阁。

“奇怪。”秋如潇吐出两个字。

“楚医师不就是这个脾气吗，他在吹颜阁待久了，也是老人了。多少人是他从小看到大地，所以经常说什么‘我看着你长大的’。前几年我受伤的时候，他不也这么说我吗。”陆怀雨坐在秋如潇旁边，感慨道，“那次真是惊险，差一点就不能握剑了。当时情形又特别紧急，我急着协助师父处理事务，不小心把伤口弄坏了两次，他气的不行，训了我一通，说着说着那句话就出来了。”

陆怀雨的表情突然又变得十分寂寥，说道：“他也是个可怜人，从他从宫廷隐退进入吹颜阁，几乎全部的弟子都接受过他的诊治。有时候时间紧，很多人又受了重伤，他和别的医师忙不过来，可能就有人挺不过去了，在他们面前挣扎着咽了气……所以他才会对现在的病人十分暴躁，生怕他们会因为他自己的……来不及而殒命。所以，你不要在意。”

“嗯。”秋如潇点头回答道，“我没有在意，医者仁心，我又那么不听他的忠告，任性妄为多次，他生气，很正常。我若是医师，碰上这样的病患，估计也要气到头晕。”

“我也曾问过他，从优渥的宫廷隐退，来到吹颜阁，接触真正的生生死死，看到很多人因为严重的外伤或者内伤丧命自己却无能为力，后不后悔。”

“他怎么回答？”

“他说，江湖人，江湖生，江湖死。他知道那些死去的弟子知道他已经尽力，不会怨恨他。这里没有宫廷的轻浮与虚假，只有最真实的江湖，真实得让他能看到自己的弱小、无知和自大，肯静下心来钻研医术，传扬岐黄之术，努力救治更多的弟子。所以，他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