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云宅时,宅中的藏书他读过不少,老先生同样教过。
谋定而后动的道理,他也知道。学习考校的时候,一套一套的,可真轮到自己头上,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他才明白,流于表层的所谓知道,和亲身经历,完全是两回事。
在跋涉寻亲的路上,云屹猛地发现,他已经忽略了太多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有些或许是他根本想不到的意外,有些则是他应该能想到,却有意无意间被忽略,或者更确切些,是他的内心深处不自觉想要躲避的一些事实。
总而言之,他出行的举动,太草率了,近乎于完全把自己放到了一个不知深浅的大环境中。
而在事后,好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在反省咀嚼‘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话的意义何在。
钱财将要用尽的时候,云屹已经走过小两个郡,基本上快要离开顾州的辖地范围了。
没钱了,他不得不停下脚步。当时的情况,连基本的吃住都快成了问题,更何谈漫无目的地远行寻亲?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吧。
云屹思前想后,准备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份事做,以挣点钱财,好继续上路。
尽管他把寻找他的家人,一直都放在心中的第一位。可残酷的现实,不得不使他的想法暂时搁浅。
一个七岁多点儿的孩子,他的生活面并不宽广,他忽略了外面社会的复杂,多变。
他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既不是地境士,又身无长技。迷惘地站在大街上,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在当地徘徊了几天,眼看着身上那仅剩的一点点钱都要花销殆尽了。
万般无奈之下,云屹只能凭着自己几天内大致了解的情况,去找个活儿干。
只可惜,他的年纪太小,一个幼龄小童,独身在外,他根本无法胜任大多数的行业。在外想谋生何其艰难?
可至少为了能不被饿死街头,他也得努力寻找,争取把握任何一个机会。
在此之前,他必须放下,曾经他在云宅这样大户人家里的一些上等观念。
而这些想法,是直到他站在街上,饿得头晕眼花,连站都站不住,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能出现重影时,才堪堪想明白。
但是,云屹也有着他的底线。他的年纪或许太小太小,然而,优良的家庭教育熏陶,耳濡目染下,一些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已在他心里植根。
起码的一点,不劳而获是可耻的,这是原则!
云屹试着去街边酒肆找工,他本以为做个小二,给端端碟,上上菜,招呼招呼客人,还是可以的。
虽然他从未做过,但也偶尔见过那个行当的表面样子。
毕竟,那些重体力活,有技艺的活,他想干都干不了。
可当他说出来意,店老板仔细瞅了他几眼,然后随意摇摇头。
店家一看他那菜黄的小脸,瘦弱的身板,虚浮的脚步。便非常客气地把他请出门外。
看到对方那显露在外的表情动作,云屹大致已经明了,他知道,对方是误把自己当成了蹭吃喝,而干不了事儿的。
尽管他做出了很诚恳的态度,可对方就是不应。甚至到了后来,都显得有些不耐烦,看那样子,就差派人驱赶了。
而这间酒肆,已是云屹找过的第六份活计了。
连续去了好几个地方,有匠铺、布庄、粮店……
别人的态度千奇百怪,有对他横眉冷对的,有对他看起来笑呵呵,实则皮笑肉不笑的那种,还有的是直接就言声把他轰了出去……
如此种种。
面对那些恶劣,甚或粗鲁的言举,经过多次打击的他,如果在第一次遇上,他肯定免不了愤怒,心堵,失望之类的消极感觉。
可面对的多了之后,云屹已经开始学着慢慢忍受。慢慢的从心底极力消除这些负面因素。
因为一点点增多的失望、麻木所带来的心理影响,几乎是百害而无一利。
除却他没有能力抗争之外,他也在学着一步步适应,学着如何与人相处,如何接纳陌生环境,如何被这个陌生环境所包容。
这对初踏社会的他来说,没有一个漫长的过程,是很难做到的。
确实,自离忻罗城的那一刻起,直到他路资寥寥,他已经没有能力往回退。
更何况,他想退都不知要退到何方。既然如此,他的方向,只有向前!一直向前!
他倒要看看,即便路是曲折不堪的,又有多少阻碍,能拦住他寻找家人的决心!
有一份天生倔强的性子,也不能说完全是坏事。至少,不会让人在面临危境时,全然丧失信心,不会缺少那份看似盲目的向上动力。
而在找活过程中,云屹并不敢说出他的真实姓名,虽然由于辛川宇抛弃他的原因,导致他在家里出事时,没能与家人在一起。
可严格算起来,他也已被记录在案,在风岐国内都是戴罪之身。
万一有些差池,他很大程度上就完了。
因此,对外他自称易山。取自他的“屹”的同音加偏旁,心里压着秘密,他不得不小心。
就那样,云屹辗转各处地方。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或许是,老天也看到了他的诚意,看到了他那虽然心灵幼小,但于事上绝不屈服的犟性子!
他在一个裱画店里找到了一份活,那就是给人家当学徒。
说是学徒,可严格说来,又并没有工钱可拿。
而若想要获得那份少之又少的工钱,就必须得与店内无条件签押为期两年的契约文书。
得知了这一点,云屹犹豫半天,迟迟不表态。
他并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太长时间,因为时间越长,变数越大。
虽然他现在的希望也很渺茫,但两年过后,他再想找到家人的可能性就要小更多了。
可是,已经出了忻罗城,再想回头已是不可能。
想想自己连日来的凄苦遭遇,现实问题就是,凭他的能力,想找个活儿干已是极难,生存问题更是迫在眉睫。
然而,社会就是这样,当他处于劣势时,很多时候,并不是他想怎么选择,就怎么选择。
在这个时候,自主的意见往往就是那样微不足道。
一般的孩子,在他这个年纪,正当童年好时光。
于心智处事上来讲,依旧是处于一种似是而非,半懂不懂的状态。
而云屹,说起来可能稍微强点,其实也差不太多。
而这样初经世事的他,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基本是一片空白。
可源于存亡夹缝中的抉择,真到了这个时候,蝼蚁尚且偷生!
孩子又如何?孩子也会对生命产生渴望。更遑论他这个屡屡历险,却又陡遭变故的无辜少年。
当饿到头晕眼花时,当见过那些横眉冷目后,云屹已经清楚地认知到,天上不会掉馅饼。
这种有时会突然蹦出的想法,目前看来,只是一个说不上有多好的精神慰藉罢了。
为了避免饿死的窝囊悲剧,云屹咬牙同意了店老板的文书要求。
就为了这个最本质,最原始的生存念头,他便失去了两年的行动便利。
在之后的漂泊岁月里,每每想起那两年的时光,他逐渐的开始,总有一种明悟。
这个社会有时候看起来不公平,但它确实存在着公平,失去一些的时候,总会有某些得到,但得到的同时,又怎能不会没有失去呢!二者之间是相互的。
有了一份糊口的活计,至少心可以放一半儿到肚子里了。
起初,或许由于已签押契约的缘故,店主对云屹的态度并不怎么好。甚至有些恶劣。
因为,所谓的契书,大部分条款完全是利好店老板自身的。
而一旦自愿签押文书,那便有了律法的约束,只要其中有所违背条款的行为出现,轻则罚钱,重则有牢狱之灾。
比方说有一条:“契工休停,由契主一言所决,听之不得有异词。若有违背,当应扣罚三月工钱。”
当初,云屹看到这份极不合理的文书时,心中的火气是蹭蹭往上冒。
但那些时日的饱受冷暖,也让他知道,当下切不能意气用事。随之,云屹就用尽量短的时间,把这股火气生生压了下来。
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该低头时,低低头又何妨。
暂时还不能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活计,起码先解了燃眉之急,日后再行计较。
倒不是没有较为公平公正的雇佣条约,可那类约定,对于身无长技的云屹来说,是想也不要想的。
这种劳力与主劳力之间的条约也是分为好几等的。
最为常见的,便是称为约书的一种。
这种方式也是相比最为公正的。劳力与主方完全有协商的余地,直到双方都满意为止,才可签订。
再稍微差点的,便是条书了。相比来说,条书的限制就多了一些,但怎么说,也比契书要好太多了。
当然,不同的条约,面对的是不同的受众人群,这是无可厚非的。
而且,不论是哪一种条约,都有风岐律法的保障。
因此只要是自愿签押,那就完全是按照条款内容来履行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