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少年起了个大早,推开木门,迎着天边探出半边脸的朝阳伸了个拦腰。
空气中其实还残留着微微冷意,少年搓了搓裸露在外的膀子,转身进屋内取了件厚薄适中的衣衫,一路小跑赶到了侧面的厨房。
院子里堆着一摊柴火,晨间的露水打湿了表面上的薄薄一层,圆木被简单处理成一节一节的,有粗有细,有圆的柔顺的,也有长得不周正的。
不过少年可不管这些,他拿起钉在一旁木桩上的斧子,将圆木劈砍分解成能轻易塞进炉灶的长条。
“喀喀喀……”
钝刀砍湿柴,一声接着一声,在静谧的清晨小院奏响了单人曲调。
“早呀。”
少年劈了好一会儿柴,才有人睡醒过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蹲在了一旁。
“咋了,把你吵醒了?”
沐清水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笑着对旁人问道。
“拉倒吧,我平日里可都是这个时辰起来的,到是你,今天可是起了个大早呢……”
男人两脚外八,小腿肚子撑着屁股,一个标准的慵懒蹲姿。
“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平时起来的可不比你晚。”
沐清水放下斧子,将砍好的柴火抱到了一边,又摞了些圆木过来,“只不过我是搬着石头漫山遍野地跑,而你是起来做早饭。”
“也是。”
李二狗摸了摸自己独特的屁股下巴,回忆道,“你这小子也不知道避一避,第一天就扛着那么大块的石头往村子里面跑,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小萝卜头可是被你吓得个半死……”
李二狗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这一年多来发生过的往事,“还有几个胆子大的小家伙竟然遛出了学堂跑过来跟我说要找你拜师学艺,真的是……”
“是狗蛋儿和铁牛那俩对吧。”
沐清水忍俊不禁道,“那些天早上他们居然比我起得还早,就蹲在路边等我路过呢。”
“开始我也没当回事儿,后来那两个小家伙看我脾气好,没什么架子,竟然还纠缠上了上来,甚至还学会了旷课。”
沐清水无奈地摇了摇头,“搞得先生找上门来,数落了我好几次,让我上别处浪去。”
“嘿嘿,我还偷偷将这事儿告诉了那两小兔崽子的爹妈。”
李二狗坏笑道,“好家伙,被关着门吊起来整整打了一天呢。”
沐清水摊了摊手,没好气道:“难怪他们之后见到我都是一副幽怨的眼神,原来是他们误以为我去告密了。”
“行,就聊到这儿吧,我去做饭了。”
李二狗站起身来,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衫,推开了厨房的大门。
“咕噜噜……”
灶台上,铁锅里,米饭在奶白色的米汤中翻滚着。
“嘿,你小子,想抢我饭碗呀。”
李二狗笑指了指炉灶内升腾的火焰,笑骂道。
“平时老是你做饭,今儿个怎么的也应该尝尝我的手艺吧。”
沐清水舀了一瓢清水,搓洗着有些脏污的手,“米饭蒸好后,我就炒三个小菜,再配上两碟咸菜,就基本上齐活儿了。”
“可以呀,小子,居家有一套的嘛。”
李二狗拍了拍沐清水的肩膀,“那我就去睡个回笼觉,待会儿记得叫我哈,我也想尝试一下吃现成的饭菜是什么滋味儿。”
“好嘞,您老就下去歇息着吧。”
沐清水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让李二狗挪出狭窄的厨房,方便他施展身手。
“行行行,我这就滚。”
李二狗噘着嘴,拍着屁股离开了。
……
辰时过半,银杏树下,少年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出入厨房与院落。
“开饭咯,开饭咯……”
少年的声音清脆且悠长,搭配着香气逼人的饭食,轻而易举地就将那群瞌睡的灵魂勾了出来。
小姑娘穿着红色的长衫,踩着花布鞋第一个到场,她躺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眼睛都没睁开来。
紧接着就是付康和李二狗两兄弟,皆是打着哈欠一步步挪了过来。
魏常生和魏侨师徒俩是最慢的,其实魏侨早就醒了,就是是魏常生喜欢睡懒觉,他这个做徒弟的又不好警醒师傅,就只好扛着魏常生漫步走向银杏。
“嗯……”
付康埋低了身子,朝着身前的菜碟子嗅了一圈,赞叹道,“沐清水的手艺可比某人强多了。”
一旁的李二狗肯定是忍受不了被这般含沙射影,连忙挥击道:“什么时候只管张嘴吃的人还敢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了?”
魏常生到是没有理会两人的阴阳怪气,只是半眯着眼,抓起了一旁的筷子,伸进菜碟就夹起了一块糖醋鱼块准备往嘴里放。
“人做饭的还没上桌,你凭什么就先动筷子!”
叶芊芊瞪了魏常生一眼,一把用筷子打掉了魏常生夹起的色泽酱红的鱼块,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魏常生一瞪眼,叫嚷道:“你自己不是也没等那小子上桌吗?”
“我是银杏观的主人,我先动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叶芊芊哼哼道,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呵,也对,这就是你们银杏观的待客之道嘛。”
魏常生反唇相讥道。
“呵呵,你心里没点数吗,堂堂阶下囚,还敢称自己是客人?”
“叶芊芊,我忍你很久了!”
“来呀,谁怕谁呀,二狗,小康,揍他们丫的。”
魏常生和叶芊芊双手怼在木桌上,像极了两只红眼的黄牛。
“别呀,我这还没上桌呢,你们就准备把桌子给掀了。”
白发飘飘,沐清水端了两碟咸菜走来过来,一碟是辣白菜,一碟是酸萝卜丁儿。
魏侨帮忙接过,摆在了桌子上,并且与沐清水对视了一眼,无奈地摆了摆头。
“哼!”
叶芊芊和魏常生坐了回去,双臂抱在胸前,头撇向相反的方向,并且十分默契地发出了一声冷哼。
“来来来,吃吃吃,再等菜就凉了。”
沐清水解开了腰间的酒壶,给在座的每一位都满上了,“魏侨哥送我的好酒,我可没有藏私哦。”
酒菜的香气萦绕在众人的鼻尖,也缓和了方才有些僵硬的氛围,既然沐清水开了头,大家也就很给面子地放下了芥蒂,埋头吃了起来。
“啧啧,二狗,不是我说,你就自己品好吧,这手艺不甩你十八条街?”
“闭嘴吧,狗东西,好吃的也堵不上你的嘴?”
“这块肉是我的,我先看到的!”
“谁规定先看到的就是谁的,那整张桌子都尽收眼底,岂不是这一桌子菜就都是我的了?”
“侨兄,整一杯?”
“正有此意!”
……
阳春三月,春风料峭,银杏之下,朝食欢畅。
沐清水居银杏观一年有余,今朝该是启程之时。
……
“你师傅不跟你一起走吗?”
沐清水取出了小乾坤袋中的面具,对着一旁气宇轩昂的剑客问道。
“他老人家好像还挺喜欢这里的,就不逼着他离开吧。”
魏侨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不远处小观虚掩的大门,嘴角上扬。
“是呀,二狗哥和付康哥都在这儿,还有叶婆婆,四个人一起,也热闹。”
沐清水点了点头,“就像我家老头子,也整天跑去找师叔们下棋聊天,尽管是个臭棋篓子。”
“杨尊者在我眼中可是那种八面威风,堪比天人的盖世强者,你天天这么黑他,可是有损他在我心中伟岸的形象呢。”
魏侨与沐清水并肩而行,打趣道。
“害,说白了,不就是个有过青狂岁月的老头子嘛。”
对于污名化杨老邪,沐清水可是不会留有半分余地。
沐清水和魏侨漫步在不算平整的乡间小道,周围参差坐落着大小不一的土胚房子。
几个小鬼头躲在门板后,探头探脑地瞧着路上两位来自异乡来的客人,个头稍矮,满头白发的少年他们是认识的,只是旁边那位挎剑的贵人有些面生。
“狗蛋儿,铁牛,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们了。”
沐清水爽朗一笑,朝躲在石磨旁的两个小鬼头招了招手。
两只小萝卜头慢慢吞吞地从草垛里挪了出来,互相推搡着,有些害羞。
“怎么了,还记仇呢,之前可真不是我告的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们被揍了的。”
沐清水蹲下身来,摸了摸两位小家伙儿的小脑袋,语气和蔼。
“先生告诉我们了,是李二狗那个混蛋说的。”
铁牛捏了捏拳头,憨厚的黑脸上充满了不忿。
“狗蛋儿呢,怎么不说话了,你当时可是叫得最凶的一个,说要跟我学仙术呢,怎么,现在没兴趣了?”
沐清水注意到了情绪低落的狗蛋儿,笑着对那位眼神特别明亮的小家伙儿说道。
“才不是呢。”
狗蛋儿拨开了沐清水摁在他头上的手,嘟囔道,“平时爹妈又没少揍我……”
“这才对嘛,男子汉就应该有这般肚量。”
沐清水眯着眼,唤来了一旁迟迟不愿靠近的小丫头,“二丫,你当时逃过了一劫,可没挨打,怎么的还怨气最大了呢?”
小姑娘跟狗蛋儿差不多高,扎着两只冲天的羊角辫,平日里跟着狗蛋儿他们俩厮混,跟男娃没什么两样。
平日里沐清水也没少打趣她,说女生要娴熟些,可别长大了以后还跟某位姓素的姐姐一样,那样,可就怪让人头疼的了。
“大哥哥,你,你……可不可以。”
二丫一抬头,大大的眸子里就忍不住渗出泪水来。
“二丫别哭,别哭。”
沐清水看的有些心疼,急忙回应道,“二丫拜托的事,大哥哥能做到的就一定帮你办到。”
“真的吗?”
小姑娘仰着脑袋,略微止住了悲伤的情绪。
“嗯,大哥哥尽己所能。”
沐清水肯定地点了点头,用手指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那,大哥哥,可以留下来吗?”
二丫用闪烁着泪光的眸子正对着沐清水,请求道,“就是住在这里,以后就不走的那种。”
“这……”
沐清水站起身来,侧过身子,用略带忧伤的眼神看向了一早就站在那里的先生。
“先生,是你告诉他们我今天要走的吗?”
此话一出,二丫哭的更伤心了,狗蛋儿和铁牛也被感染了,抱着沐清水的腿就哇哇大叫了起来,说不让他走了。
“是他们自己先发现的。”
先生摇了摇头,“都说小孩子天真无邪,懵懂无知,其实他们才是最感性的那一批人,你要离开了,他们是能预感到的。”
“唉。”
沐清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只好蹲下身来,说道,“别怕,哥哥就出趟远门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你们的二狗叔。”
“真的吗?”
“不久是多久呀,半年吗?”
“半年太长了,可以三个月吗?”
小家伙围在沐清水的身边,一听到他不是永远离开,就都笑了出来,尽管脸上的鼻涕和泪还没干掉。
“好好,哥哥尽量搞快些,三个月就回来。”
沐清水挨个儿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说道,“好了,哥哥要走了,不然耽误了时间,回来就更晚了。”
“哦。”
“那好吧。”
“二丫,别拦着哥哥了,没听到他刚才是怎么说的吗?”
铁牛和狗蛋儿相继松开后,只有二丫还恋恋不舍地抱着沐清水的大腿,像是生怕自己的宝贝被别人抢走了一般。
“二丫,听话,哥哥真的很快就会回来。”
沐清水的眼神有些伤感,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就是这般简单而又纯粹,干净到让人难以割舍。
“哇……”
小姑娘松开了沐清水,紧接着就又大哭了起来。
声音很响,一阵一阵,震得沐清水的心一颤一颤地。
“听闻杨尊者是你的师傅?”
先生走了过来,古井不波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是的,外人好像都是这么称呼我家老头子的。”
沐清水点了点头,认真回答道。
“这里有一块牌子,在山外面还有些作用,既然你是杨尊者的徒弟,那便赠予你吧。”
先生从腰间抽出了一块古朴的令牌,递给了一脸疑惑的沐清水,说道,“你觉得有用便收下,觉得碍事的话,扔掉也好,都取决于你自己。”
沐清水挠了挠头,笑道:“先生哪里话,您赠与我的,我定当好好收藏,不论它是否有所作用。”
“那么,告辞吧。”
先生拱了拱手,依旧如往常那般惜字如金,招了招手,将学生们往回赶。
沐清水侧着身子,站在原地,大拇指摩挲着手中古朴的令牌,半天没说出话来。
“先生是何来历?”
魏侨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清楚,听付康哥说,婆婆和他们还没来的时候,先生就已经在这里了。”
沐清水摇了摇头,将令牌收入了小乾坤袋中,上面古老的字迹他并不认得,但也看得出是个很有年代感的老物件儿,还是小心收着好。
“走了?”
魏侨望着远空,拍了拍沐清水的肩膀,道,“外面的路,还长着呢。”
沐清水呢喃道:“是呀,还长着呢……”
日期不详,山村无名。
少年戴上黄金鬼面,与剑客一同离去,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