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少年骑着高头大马叩开了黑风城的大门,两边的侍卫严阵以待,肃穆地盯着这趟远来的车队。
听说两节车厢里坐着贵人,还是那种尊贵到顶天的贵人,所以就算是那个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城主大人,也是早早地在一旁待命。
两只鹰隼各自落在了一老一少的肩膀上,两人对视了一眼,笑了笑,同时说道:
“京都传来的,应该是陛下在催促了。”
“左长老询问我要不要增援。”
说话间,沐清水的指尖升腾起了一团烛火,信件迎风化成了黑灰。
钟离乾则是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收到了怀中,目光正视前方,只要穿越了这条甬道,就进入了温国境内。
但也可能意味着,游戏才刚刚开始。
男人的长相很普通,看起来年纪也不大,而立之年的样子。
当见到老者一骑当千时,他赶忙迎了上来,态度极为恭敬。
这不是阿谀奉承,也不是谄媚之相,而是作为一位土生土长的温国人最真挚的情感。
毕竟这位老人的名字,在三十年前几乎是堪比帝王的尊贵。
“恭迎钟天王!”
“恭迎钟天王,恭迎公主殿下!”
由一城最尊贵的人起头,再让最坚韧的边防战士接上,嘹亮的声音成为了这座古老城市的第一声鸡鸣。
钟离乾点头致意,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挺直了腰板,带着车队驶入了甬道。
严肃且崇敬的目光,从两旁的边防将士们的眼睛迸出。
有老有少,有年长的也有年轻的,有亲历过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也有在这片战后焦土上诞生的新生命。
可无论怎样,对于他们所有人来说,这位看似有些年迈的老人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的守护者,是这座边城的代言词。
沐清水微合着眼,在心中默默地念出他所获取的信息:
钟离乾,原千重门兰溪真人座下弟子,二十岁下山,二十五岁结识温国国君,二十七岁成为温国第一悍将。
于三十岁那年驻守黑风城,迎战以曲国为首的三国联军。
百万大军压境,只有八千人马的钟离乾率领死士,悍不畏死,坚守黑风城。
同年七月,蓬莱洲北境第一大国雪斯国终于愿意派兵增援,温国的大部队也在同一时间赶来,联合盟军,大破三国联盟。
大战的胜利并没有让人们遗忘那死守城池的八千将士,以及那位杀敌无数的练气士。
温国有个传说,流血漂橹的死寂之地上,血月横空的黑幕之下,由亡魂凝聚成的倔强之物,会从渐渐腐化的尸体里钻出,对着空旷寂静的世界长歌哭送。
那群生灵就叫做黑狐。
后来,黑狐成了八千死士的代名词,再后来,黑狐就是黑风城。
肃杀的气氛像是凝聚不散寒流,冰冷,却能使人更深切地感受到血液的火热。
待队伍通过了甬道,被前方宽阔的大道占据视野时,某位闲不住的驸马大人就凑了过来,“不是应该保密行事才是吗?”
沐清水瞥了一眼勾头探脑的无赖汉子,打趣道:“怎么,驸马大人害怕不能保护公主的周全吗?”
“前面路上的都是小打小闹,这进了城才是重头戏呀。”
驸马摸了摸下巴,望向了四周逐步开张的客栈酒肆。
“驸马何出此言?”
沐清水不动神色,他倒是想多套些话出来,对于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他始终抱有戒备。
“害。”
无赖汉子拍了拍沐清水的肩膀,“沐兄果然还是涉世未深呀,那本大爷就来跟你分析分析。”
“愿闻其详。”
“周绵绵,作为老皇帝最宠爱的长公主,她的分量肯定是不低的。”
驸马大人高深莫测地说道。
“不是废话吗?”
沐清水白了他一眼。
“你急啥嘛。”
驸马瞪了沐清水一眼,示意让他不要插嘴,“从刚才那群人的表现来看,钟老头儿也应该是个狠角色。”
等了半天都没见下一句话蹦出来,沐清水这才试探性地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
驸马爷颇为得意地说道。
“……”
沐清水驱马向前,不知为何,他有种想要打人的冲动。
……
待车队进入了气势恢宏的城主府时,一位面黄猥琐的老兵也跟着后脚踏进了门槛。
李有福有些忐忑,昨日自己喝得伶仃大醉,忘了时间,今早一醒来就被人唤到这座既熟悉有陌生的府邸。
“有福,有福,也不知道真的有没有福。”
李有福心里默默的念叨着,他还想着昨日自己在巷子里的见闻到底是不是悬赏令上的那几人之一。
“先前走就是了,大殿里有人等你。”
大门两旁的护卫面容僵硬,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与战战兢兢的李有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神气什么,老子当年还杀过曲国的贼娃子呢。”
李有福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尽管小腿肚子有些打颤,但嘴上还是不肯服输。
他是上过战场杀过敌人,只不过他入伍的那年已经是战事的末期了,就是骑着马,追杀些慌不择路的逃兵罢了。
虽不是凶险无比的两军对冲,但也要防备狗急跳墙的反扑,和在死人堆里放出的冷箭。
当年的李有福,或许真的就如他自己记忆中的那般,策马扬鞭,手刃仇敌,有着边防汉子的血性与觉悟。
只是,岁月蹉跎,很多人,很多事都变了样子,李有福这样的普通人自然不可能逆流而上,就像自家大小子说的那样——物是人非。
宽阔的府内大道,连通着大殿的,只有上百步的距离。
可不知为何,这短短的百步之遥,对于现今的李有福来说竟有些吃力。
他的眼力不如以前了,只能模糊地看见几道人影。
那里面可能有城主大人。
想到这里,李有福的脚步又加快了些许。
……
“地上躺的那位,你认得吗?”
崔弼指了指地上被白布掩盖的尸体,对着李有福询问道。
“这……”
李有福有些哽咽,验尸可不是他这个看大门的该做的工作呀。
可当他的视线移到了一位面容沧桑的老人身上时,他的身体宛如电触了一般,呆呆地伫立在原地,手指抬起,半天说不出话来。
“钟……钟将军?”
当年李有福提着曲人,头颅纵马狂歌的时候,曾远远看到过天王钟离乾,只是惊鸿一瞥,他便知道,将军的背影,是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触及的伟岸。
“地上的,应该是你的老兄弟。”
钟离乾知道面前的这位,是曾跟他出生入死过的老兵,所以他的语气很平和,没有去暴躁地呵斥这位行为迟钝的中年人。
“哦,好好,我这就看……”
李有福赶忙用麻衣袖子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时冒出的泪水,蹲下身子,掀开了那张盖住身体的裹尸布。
“怎,怎么会……”
沐清水站在一旁,他看的很清楚,老兵黑黄的面颊在裹尸布掀开的一瞬间变得煞白。
“喂,喂……老王,你在干嘛啊,你怎么就这么躺在了地上。”
李有福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地上这么冷,你这把老骨头怎么撑得住……”
钟离乾缓缓走来,将宽厚的大手搭在了李有福的肩膀上,“我们是温国的兵,是兵就会死,你该有这样的觉悟。”
“是,是呀,是兵就会死。”
李有福森白的嘴唇翕动着,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面部的肌肉了,甚至还发出了“呵呵”的笑声。
“尸体是今早发现的,死在了一个寡妇的家里,就在你们家小巷附近。”
崔弼解释道,“是昨日进城人的手笔。”
李有福低垂着脑袋,久久没有说话,一旁的沐清水也只能看到他僵硬的表情。
很久,又好像很短,李有福长舒了一口气,才终于说出了话来,只不过这些话好像不是跟旁人说的,“老王,其实,昨天我请你喝酒的时候,就想着告诉你……”
“告诉有人钻进了那个寡妇的家里,告诉你,我们俩一起过去,协力擒住他们。”
李有福笑了笑,又自顾自地说道,“你总说我小气,其实真不是这样,老哥们儿,我只是太穷了,家里有两个臭小子呢。”
“你倒好,就一个闺女。”
李有福摇了摇头,“我家大小子喜欢你闺女,我就想着既然我们以后要做亲家,那就不能亏待了咱们的闺女,所以我这些年扣扣索索地又攒了些私房钱。
想着,到时候将嫂嫂和你接过来吃顿好的,还要在酒楼里摆上几席,让那些亲家也说咱的好。”
“其实就算不去赚那赏金,我们也能过得越来越好。”
浑浊的泪水溢满了李有福的眼眶,他觉得有些悲哀,“如果你还活着,我肯定要指着鼻子骂你十八代祖宗,怎么就掉到钱眼子里去了,但你都死了,我还拿什么来怪你呢?”
无声的沉默,是几人默契的守望,也是留给李有福缓和的时间。
“老兵李有福恳请钟将军,城主大人,为我死去的兄弟报仇!”
额头撞击在地板上,每一下都沉闷有力,待到三声叩击后,李有福站起身来。
阴霾一扫而空,残留的悲伤与怯弱都随着那声响彻大殿的咆哮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