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持续的时间并不短，待沐清水合上门，郑重其事地对着门内的老人鞠了一躬后，外面的夜色已深。
沐清水漫步在相连接壤的大小院子里，他此刻并没有什么睡意，只是想回去的路途能够漫长一些。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是得到真相后的满足，也是一股萦绕在鼻尖的怅然若失。
他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也明白了一些人，明白了一些事。
“以前我总说老头子们很佛系，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辩，还修那长生之术作甚，倒不如投入佛门落得个自在。”
沐清水对着前方的空气说道，四下无人的夜里，少年自语的场景显得有些古怪。
“结果你猜他们怎么说？”
沐清水嗤笑了一声，问道。
“怎么说？”
皮蛋饶有兴致地配合道。
“白师叔说他还真的那样想过，不过后来不知被谁给告发了，传到了杨老邪的耳朵里，然后他被杨老头撵着揍了一顿。”
沐清水说话很平静，玩笑似的语气却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可信。
“后来，三痴长老告诉我，其实那时候不止白师叔，就连熊万师叔也曾有过那样的想法，剃度出家，然后修个佛门罗汉之类的。”
沐清水对皮蛋说道，“很不可思议对吧，那样的人竟也会有与世无争的想法。”
“那可是扬言要做蓬莱洲武炼第一的人呀。”
沐清水见过熊师叔豪气干云的模样。
那是三年前，熊万从中土归来，在大败数位武道宗师后，集合毕生所学，创下了世间最强体术之一，天罡十三绝。
“他的肉身可以媲美远古妖兽。”
皮蛋认同道，只手托山的男人，可是寻常之物可以比拟的？
“杨老头跟白师叔不对付，所以公报私仇，揍了白师叔一顿。”
沐清水想起了自家老头子横眉怒目的模样，“但他却没有那样对待熊师叔，反而帮熊师叔约架，让师叔跟霸王盟的宗主干了一架。”
皮蛋扯了扯嘴，这的确像杨老邪的作风，“后来熊万就去了中土？”
“熊万师叔说他败给了那蛮货半招，有些不服气，就决定暂时不出家了。”
沐清水点了点头，“其实我见过霸王盟的李段九，是个很帅气的大叔，根本不像个蛮货。”
夜里的风荡过了庭院的小池塘，鱼尾搅动了水草，好像打水漂的小瓦片。
“跟了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吗？”
沐清水转向身后空无一人的巷道，侧面的飞檐后隐藏着暗中的身形。
右足轻跺，鹅卵石小道两旁的草丛中飞起两块石头，大袖一收一放，两只暗器应声飞出。
“哎呦！”
“嘶……”
不过一会儿，沐清水的前方便出现了两个侍卫模样的人。
“刘成望想见我？”
两人不吭声，指向了一旁的凉亭。
沐清水抬头看去，原来是城主府上的大公子在向他邀约。
“扑通……”
两道落水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然后重叠在了一起。
“我听讨厌别人偷听我说话的。”
沐清水走到护栏旁，拿起了鱼竿。
“相比较那些低贱的下人，我更喜欢跟好友促膝长谈来交换信息。”
刘志甩出鱼竿，鱼线在倒影月光的水面上悬浮了一会儿，然后就没入了水中，“我钓鱼的手气一向不行，只有到了晚上才好一些。”
“刘大少爷怎么突然间跟小人成了朋友呢，还真是有些措不及防呢。”
沐清水阴阳怪气道。
“千重门的高徒也会担心被人瞧不上？”
“我第一次出山，才知道自己还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沐公子的手段当真奇异，只是见过一面的人都能被蛊惑。”
刘志提了提鱼钩，言有所指。
“这就是刘少爷用词不当了，并非蛊惑而是威胁。”
沐清水转过头去，咧嘴一笑，“就像这样。”
不知何时，少年的手已经牢牢地锁在了刘公子的脖子上，上臂上抬，刘志的脚尖以无法触及地面。
“你，你……”
刘志的脸因为呼吸困难而变得涨红，他的手用力地掰着比他还矮上半个头的少年的手，可那双平平无奇的手竟如铁钳一般无法撼动。
“少爷！”
落水的两名护卫见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赶忙爬了上来，抽出腰上的佩刀就朝那诡异少年砍去。
“再上前一步，你们少爷的小命可就没了哦。”
沐清水的手掌并没有松开，只是转过头去，用人畜无害的眼神看向挥刀砍来的二人。
蓝绿色的火焰在少年的眼瞳里跳动着，像是幽灵，又像是睥睨一切的死神。
他就静静的看着，看着气势汹汹挥刀而来的两人弃掉武器，埋头跪倒在地，看着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扈从，如今只敢蜷缩在土里，宛如虫豸。
他再转头回去，那张恼怒的脸已经由愤恨转向了恐惧。
“皮蛋，给他看点好玩儿的东西。”
沐清水咧嘴一笑，瞳中的火苗仿佛一下子蹿了出来，化作了张牙舞爪的恶鬼。
有青皮白眼的尸鬼，有令人厌恶作呕的凭借物，还有那来自黄泉的究极邪物。
“这是幻术，也是真实。”
皮蛋获得新生之后，并非完全舍弃掉了以往的所有，还有些不祥不洁之物仍然寄存在沐清水的脑海中，它需要释放出去。
“哈，哈赤……”
冷汗打湿了刘志的衣襟，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只是短短的瞬间，他仿佛从人间坠落到了地狱，又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你应该好好跟我说话的，而不是用威胁的语气。”
沐清水没去看低头垂发的刘志，“如果你让我察觉到了杀气，那么我会在你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杀掉你。”
“相信我，我做的到。”
淡蓝色的气息氤氲在沐清水的周身，那是内力波动所产生的力量，就像是鬃毛炸起的雄狮，是一种危险的警告。
“有人要杀你。”
刘志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贴在汗湿眉头上。
“天网的人？”
沐清水挑了挑眉。
“也是九宗的人。”
刘志一字一顿道，“小宗师可以有很多，但大宗师只有几位，如果有一天有大宗师要杀你，那就能证明我说的是实话了。”
“要求。”
沐清水将刘志原先脱手的鱼竿甩给了回去，“或者你的目的。”
“我想当城主。”
刘志咬了咬牙，说出了他最想却又最怕的一句话。
“百年之后，还怕那个位置不是你的？”
沐清水若有所思道。
“我想要，现在就要。”
刘志眼睛通红，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为什么？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
鱼饵旁，有气泡从水底升起，然后破在了空气中。
“我害怕他，小时候怕，现在也怕。”
刘志的眼神充满了愤恨与绝望，“每次他发怒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我告诉我自己，我只是因为他怒不可遏的样子而感到激动和欣喜。”
“但其实并不是，我只是害怕，害怕他会像杀害我娘一样，把我杀掉。”
刘志蹲在地上，眼泪和鼻涕一同淌下，“在他的眼里，没有骨肉血亲，没有朋友知己，只有赤裸裸的利益。”
“这次他本想撮合我和温国的公主，让我成为温国的驸马，好培植他在温国的势力。”
刘志的拳头狠狠地击打着地砖，“他的野心根本就是空谈，根本就是一个笑话，那温国的母豺狼岂会真的愿意与他配合，不过想借他之手除掉那个碍眼的公主罢了，他那头肥猪也配？”
沐清水看着歇斯底里的刘志，没有说话，“他会杀了你吗？”
“我还有个二弟，不会练气术，但精于骗术，同那肥猪一样皆是狼子野心。”
刘志站起身来，“刘成望不会杀我，只会觉得我失去了利用价值，随便挑选一份产业就将我放逐出去。”
“你没了依仗，你的命随时都有可能被你二弟取走，所以你现在很惶恐，对吧。”
沐清水语气平淡，继续道，“所以你才会讨厌我，要不是我和素公子突然搅局，你们父子俩就可借着从钟供奉那里获得的信任来作为日后实现野心的依仗。”
“但是你并不满足那样的境遇，所以你隐藏了境界，想在得到钟离乾的支持后，你就可以痛下杀手除掉刘成望，和一切能威胁到你的人。”
沐清水冷冷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刘志，“你骗了我，你的野心根本就不输于你爹和你二弟。”
“果然，还是这样吗？”
刘志瘫软在地上，既然沐清水能看穿他的伪装，那就证明自己三境的修为在沐清水的面前根本构不成威胁。
“其实你应该庆幸我的到来。”
沐清水拍了拍刘志的肩膀。
这位机关算尽的庆城第一公子还有他城府极深的老爹，都默契地小瞧了一个人，一个足以秒杀他们所有人的小宗师。
“噼啪！”
皎洁的月光下，一声清脆的甩尾声出现在了悬挂着饵料的鱼钩处，水中的生灵察觉到了不对，拖着背后的坚韧鱼线向池塘的深处游去。
奋力挣扎的它所不知道的是，台上的人只要轻轻地翘起鱼竿，就能将它甩到岸上，干涸而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