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大人,小僧看你也是满心的惆怅,位极人臣也并非你真心所想,鸣冤断案虽然也是大人的本心,但大人的心底,未曾不是陷入了破解疑云的瘾里,难以自拔。”
这小和尚的话钻进了狄仁杰的心里,说的又何尝不是真的,狄仁杰扪心自问,破案虽然都尽心竭力,但他内心多少有些是盼着出些奇案的,如此他才有用武之地,这小和尚年纪小小,竟然能够看透狄仁杰的心思。
“大人此刻站在几位施主跳塔之处,虽然身份地位有所不同,但您看到的东西也是他们看到的。大人的心境也是他们的心境,繁华满长安,与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狄仁杰听着小和尚的话,瞧着远处的灯火通明,又想起进寺时的念头,心中竟然泛起无限的感慨,当初初来长安,登上大雁塔,看到无限的繁华动了心思。等到了如今的位置,却又始终融入不了这份繁华之中。
“狄大人,人间疾苦,在这大雁塔跳塔坠亡的只有四人,可还有千千万的人饿死街头,流离山野,遇人不淑,时间千万种苦难,他们寻了短见,实在算不得稀奇。”
小和尚这么一番话,狄仁杰也没回话,他只是默默的望着窗外,心中竟隐隐生出些悲凉来,他望着外面瞧瞧,晚风莹莹,却总觉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儿。他这心里一想,难道当真是个巧合罢了,不过是四个自寻短见的苦命人。
狄仁杰这么一想,反而觉得倒是自己许久没接到案子,会不会是自己技痒难耐又是自己在强求着什么。想到这儿,晚风拂面竟然忍不住觉着自己有些悲凉,瞧着外面的繁华笙歌,却又觉着离自己如此的遥远,放佛触不可及。
竟不自觉的迈出去一条腿去,望着那笙笙盛世,狄仁杰有些想要靠近过去,免除一些自己心底的悲凉与孤寂,便将另一条腿也迈过了窗户,他坐在窗边,一言不发的望着远处,身子稍稍向前倾了一些。
忽然一声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狄大人,醒醒!”
这声音极为熟悉,让敌人就一时想不起是谁,紧接着狄仁杰眼前猛的的窜出个面容来,穿着一身的黑袍,手里拿着一根桃木杖,杖头拴着两个铃铛,狄仁杰猛然记起这是李淳风,李淳风忽然回过身来盯着狄仁杰,又唤了一声。
“狄大人!”
说着李淳风将手中的桃木杖猛的一砸,铃铛的声音伴随着李淳风的声音震耳欲聋,放佛隆隆钟声在狄仁杰的脑袋里响起,狄仁杰嘶吼一声,整个人向后一仰,身子朝着里面一翻,倒在了大雁塔里。
狄仁杰迅速站起了身,扒着窗户朝外看去,哪里有什么李淳风,自己在回想过去,身子冒出了一身的冷汗,再扭头看去,那小和尚已然不见了。狄仁杰的脸色变得煞白,他靠着窗户身子一软,顺着滑下来坐到了地上。
方才自己里跳塔坠亡,只剩下了毫厘之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便翻出了窗外,如果不是被那一声震耳欲聋的铃铛声震醒,此刻狄仁杰已经身处塔底,成了一具尸体了。狄仁杰深呼吸几口,飞快的下了塔,冲出塔外,恰好撞见了巡逻的武僧,狄仁杰一把揪住那武僧,神色匆忙问着。
“你可曾见到一个这么高,面容俊俏,年纪不大,十七八岁的小和尚吗?”狄仁杰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
“未曾见过。”武僧被狄仁杰问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这一路巡视过来,却未见着任何人。
“那我问你,大雁塔封塔之后,你们主持安排打扫塔的名册可否给我。”
狄仁杰话毕那武僧神色有些狐疑的看了看狄仁杰。
“封塔之后,主持说是有妖邪作祟,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武僧的话让狄仁杰放佛掉进了冰窟里,他和凶徒方才只有毫厘只差,却被骗的差点坠塔而亡,那人竟是个假和尚!
“劳烦师父了”狄仁杰说罢松开了手,那巡寺的几个僧人回了句阿弥陀佛,也不理狄仁杰,接着巡逻去了。
狄仁杰站在大慈恩寺的石砖路上,放佛像是做梦似的,他的脑海里想起李淳风曾经在黄泉山庄里对他说过,西域胡人有一种叫做催眠术的东西,施术之后会让中术者对他言听计从,比方士的幻术要厉害的多,也更加难以防备。
但是他怎么又会在生死之际看见李淳风呢,他听到的那一声震耳欲聋、救了他命的铃铛又是什么,此刻能解释这些东西的,恐怕只有袁天罡。
即便天色已晚,袁天罡又贵为国师的,但是事出紧急,若是真有这么个人在长安城内,那么也太过危险了,哪怕是闯了钦天监的门,狄仁杰也要此刻找到袁天罡问个明白。
钦天监的道童拦在门口,狄仁杰也不管道童的阻拦,径直的冲进了钦天监,袁天罡正在香炉之前闭目打坐,道童一路阻拦着狄仁杰,却还是让狄仁杰冲到了袁天罡的面前。
“师父...”道童的声音有些怯懦,生怕袁天罡生气了。
“没事,你下去吧。”袁天罡轻声说了一句,道童似乎心里才放松了不少。
狄仁杰走到袁天罡的面前,盘腿坐在了他的对面,袁天罡闭着眼睛,一动没动,却开口问了一句狄仁杰。
“狄大人白日里才来过,晚上又要闯我的钦天监,看你气息紊乱,心绪不宁,想必是生死大事吧。”
袁天罡到底是高人,眼睛都未睁开,便将狄仁杰此时的状态说的清清楚楚,狄仁杰此刻却也顾不上惊异,开口便是问道。
“李淳风曾经跟我提到过西域胡人的催眠术,国师可曾知道这种东西。”
袁天罡闻言突然睁开双眼,上下打量着狄仁杰,伸出一只手来,摸向狄仁杰手腕上的经脉,脸色变得铁青,片刻之后,只道了一句。
“好一个李淳风。”
“国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且先将你今夜的遭遇讲来。”
狄仁杰瞧着袁天罡的面色,铁青着脸,看着严肃的很,想来此事必然非同小可,定了定心神,便将自己险些坠塔而亡的事情向他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袁天罡听罢眼珠子在眼眶打着转,脸色不仅丝毫没有好起来,反倒更加难看了。
“狄大人,你的的确确是中了那个妖僧的催眠术。”
“那我怎么又看到了李淳风呢?”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李淳风背离长安,皆因为他算到一卦天机,论卜算之术,李淳风的造诣远在我之上,他既然跟你没来由的提及了催眠术的事,想必是他见到你的时候,便算到了今天你的遭遇,早早就在你的脑海里,设下了一道保你性命的防备。”
听着袁天罡的话,狄仁杰放佛置身梦幻之中,他与李淳风在黄泉山庄相遇,那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即便当时能够算到狄仁杰日后至今日的遭遇,那他又是如何保护的狄仁杰的呢。
“恕下官愚钝,实在不懂国师话中的意思。”
“我与李淳风不同,我精通炼丹修身,他倒是对卜算和江湖术士的东西极为感兴趣,造诣也比我高的多。”
“催眠术施术远比方术高明的多,施术者在你的脑海里根植进去他的话语,让你以为那是自己所想,你方才提及那个妖僧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发出的声音就是对你施术的信号。李淳风先前早就料到你有此一劫,早就用以铃铛声为号。”
“以铃铛为号?”
“不错,当你身中催眠术的时候,他这铃铛声就会警醒你,将你从催眠妖术中唤醒。”
狄仁杰这才听了个明白,长舒了一口气,没想到李淳风竟有如此大的本事,远在几个月前,便救下了他的性命。
“那李淳风,为何要救我呢?”
狄仁杰话毕,袁天罡迟迟没有回答,犹豫了许久之后,才对狄仁杰说道。
“老朽也不清楚,但是他肯定如此救你,想必你们在黄泉山庄的相遇也不是偶然,他就是冲着你去的,看来,狄大人很可能和他当年算下的那一卦天机有很大的关系。”
“那一卦,到底是什么?”
狄仁杰直接问道,但袁天罡却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缕缕自己的胡子,走了几步,唤来了小道童。
“去给狄大人收拾一间房出来。”道童听罢不乐意的瞟了一眼狄仁杰,却也只好听从袁天罡的话跑去一边收拾房子去了。
袁天罡这才转过身来,对着狄仁杰说道。
“狄大人,老朽要是知道这一卦天机的内容,想必也就不会在长安城了。”
袁天罡这话看似什么也没说,但狄仁杰却听出了其中的玄机,想必李淳风那一卦的内容,必然涉及到了当朝的贵胄,甚至可能是圣上,或是事关国体的东西来,但如此想去,狄仁杰却有不明白了,自己能和这一卦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夜深了,狄大人惊魂未定,心绪不宁,就在我这钦天监住下吧,我这里上号的檀木香安神宁绪,明日一早整个人便会神清气爽了。”
这是袁天罡的安排,狄仁杰作为一个四品的官,也不号拒绝,况且袁天罡一句话也没有说错,他的确还因为方才的生死之间而觉得焦躁不安。
“这是中了催眠邪术的后遗症。”
袁天罡又说道一句,狄仁杰这时候才问起来。
“那我若是下次再遇到这妖人,当如何防备这催眠邪术?”
这才是狄仁杰最为关心的,虽然李淳风在他的脑海里早已经设下一道防备,但只有在生死之际才有作用,倘若下次还让这个妖人逃走了,狄仁杰必然万般自责。
“无法防备。”袁天罡无奈的摇了摇头,才向狄仁杰解释起来。
“催眠术本身并无正邪之分,施于正道,便可已引人向善,驱除人心中的邪念。倘若用于歪道,便可以害人性命。只因为催眠术全部靠的是利用引导你心中的念头,这个妖人既然能让你险些坠塔,想必是他勾起了你的悲怆,让你觉得了无生趣。”
“人人都有心魔,狄大人若是能够正视自己的心魔,也就不会中催眠术了。”
袁天罡的话似是而非,听得狄仁杰云里雾里,但看袁天罡的神情,他也是不愿意在多言,剩下的只能靠着狄仁杰自己参悟。
小道童也将狄仁杰的房子收拾好了,过了通报了袁天罡,袁天罡举起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狄仁杰便也只好客随主便。他迈步走进了房里,关上房门,房里点着檀木香,闻上去有一股淡雅的清香,狄仁杰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整个身子也随着这一口气,一并的放松下来,身子也觉得有些疲惫。
狄仁杰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那几张记满了坠亡者资料的纸张,他一张张的看过去,这些人的住址也毫无共同性,甚至可以说是相距甚远,最近的两个,也要隔着一到两个坊市。既然他们的尸体都没有被认领,狄仁杰一想到今天在刘氏布庄看到的景象,自然也能推断出,其他几个坠塔者的家里,恐怕应该是差不多的样子。
起初还抱着不要打草惊蛇的心思,并未通知大理寺前去刘氏布庄里收尸,但眼下这妖人险些杀了自己,自己必然是已经暴露了,妖人也知道狄仁杰开始调查,就没必要在担心打草惊蛇。
明日一早便叫大理寺的人去收了刘氏布庄的尸体,再去这几处人家的家中,若是有尸体也一并收回来验尸。
狄仁杰的心里这么想着,他举起那几张纸,心中不停的想着那妖人选择这几个人施术杀害必然有其道理,否则也不至于还要将尸体偷走。
“这些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狄仁杰喃喃自语着。
他顺着颜老头的记录一条条的看下去,这些亡者的资料都是由颜老头一条条的记录下来,这是他的习惯,这些无人认领的尸体,要在义庄停放两个月,以便亡者的亲属从外地赶来认领,若是过了两个月还无人认领,便要由义庄、也就是颜老头负责下葬。
寻常义庄不过是找个乱葬岗一埋了事,好一些的找个草席子卷上尸体,差一些的便直接刨个坑扔进去就埋了,有时候插块无名无姓的木牌,有时候连木牌都不插了。
但颜老头受不了这个,他觉着人是死是活都得有个名头留下,哪怕是无人认领的尸体,颜老头也有自己的办法打听上些消息出来,哪怕只是个名字也好,到底埋下去了,地面上能有块木牌子,牌子上能有他的名字。
有朝一日真有找上来了,也能给人家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颜老头常说,对死人更要尊重,他们便会告诉你很多他们生前的事。
狄仁杰也不知道怎么的,思绪竟然一路飘到了这里,想到了颜老头儿和颜老头儿说过的话,又瞧几个亡者的资料,立马坐起身子来。
这几个坠塔而亡的人,虽然有男有女,老少不一,更是没有任何的交际,但他们的诞辰却是一模一样的。
狄仁杰推开门来,刚要迈步,却想到一日之内已经叨扰袁天罡两次,到底袁天罡是堂堂国师,今日能容忍他闯进钦天监,还请他留宿,已经是给了他天大的宽厚待遇了,此时已经夜深,若是再去叨扰,就连狄仁杰自己也不好意思。
他四下望望,那小道童刚打完水,露出一副疲惫的神情,就要冲着自己的屋子走去,狄仁杰轻轻打了两个口哨。小道童站住步子,瞧瞧周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狄仁杰。狄仁杰冲着他招了招手,小道童有些不太耐烦的走了过去。
小道童瞥了一眼狄仁杰,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大人有何吩咐?”
“你过来,你替我看看,这些人的生辰,有什么特别的?”狄仁杰说着将那些亡者的记录放在了小道童的面前。
小道童轻轻扫了一眼,刚要开口却又觉得那里不对似的,又扭过头仔细的看了一会儿,时不时眼睛朝上翻翻,似乎在回忆着师父教的内容一样。他又来来回回的看了几遍,似乎最后是终于确定下来之后,才挺着胸膛,有些骄傲的对着狄仁杰说道。
“这些人,都是阴日阴时出生,而且不普通的是,他们的岁数,都整整相差十二岁。”
狄仁杰听着小道童的话,自己也把脑袋凑过去,又仔细看了看,一边嘴里喃喃的念叨着。
“刘氏,二十四岁、张氏、三十六岁、郑氏三十六岁、杨氏六十岁。”
“这相差十二,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狄仁杰蹲下身子,有些紧张的问起小道童来,显然这是被他忽略的东西。
“十二年一个循环,这些人又都是阴命,这些人的命可宝贵着呢。”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狄仁杰又问。
“借寿啊,一条阴命可以换十年的阳寿。而找到像这种同日同时,相差十二年的几条阴命,不仅可以借寿,甚至可以改运。”
小道童的话提醒了狄仁杰,狄仁杰从小道童的手里拿回几张记录来,小道童看他半天也没说话,便自己离开了,狄仁杰蹲在门口,他忽然想到了一件被他忽略了的事。那便是像是这样的四个人,绝非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