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离开小镇的日子。
陈长柏特地穿上一双与那个男人如出一辙的大头木屐,腰间挂上着方念雪送给他的厌胜钱,路途作辟邪之用,昨夜在收拾行装时,除了一些杂物用品外,他还将陈震视若珍宝的老木烟斗也一同带在了身上,又照着陈震的习惯,用一束白布将重剑包裹缠绕,最后将包袱等行装全放在竹箩筐里,跟重剑一块挂在老伙计的背上。
陈长柏回头看了眼陈记豆腐的旗帜,牵着老伙计穿过狭长的小巷,在经过那座萧条冷清的院子时停住了脚步,隔着木门道:“翟叔叔,我去了。”
木门的另一头答应道:“一路平安。”
一人一驴行至镇口时,在那座城隍前再次驻足,陈长柏松开缰绳,诚心诚意地拱起双手,对着折去菱觧的赤目岩羊一楫到底,笑道:“路上遇见品相不错的石子,我都给你留着啊!”
羚羊端正四蹄,眨了眨眼作为答复,眼中炽热难明。
陈长柏笑着收回目光,尔后望向城隍庙:“一川,等我回来一起喝酒啊!”
城隍庙门内,一个黄袍虚影现出真身,他眉头上扬目光熠熠,不断招手说道:“我等你。”
陈长柏又叮嘱道:“好生照看镇子,可莫要让李英俊埋汰才是!他可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
说罢陈长柏又指了指清平的天空。
一川也点头看向天边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一人一驴缓缓远去,去往镇子之外那座广阔无垠的天地。
昨夜陈长柏试着用口诀驱动定魂珠,找出离镇子最近的金身碎片。
在定魂珠中出现了一片激流涌荡的岸滩,周遭笼罩着一团氤氲雾气,虽然描述得并不仔细,却看得出来上边的礁石碎石如林密布。
显然这片景象是在镇子地界之外的地方,陈长柏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究竟,就这么望着定魂珠头大如斗,王八瞪绿豆耗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大笑和尚出言点拨,替陈长柏拨开了一些疑雾。
大笑和尚鲜有地耐心解释,此副景象以定魂珠东边的方向为轴线铺开展现,此地应该就在葫芦镇以东,至于详细方位那就得陈长柏亲力亲为了,而其中景象之所以周遭缭绕着雾气若隐若现,是因为两地之间遥隔有些距离,只要越接近目的地定魂珠中的景象便会越清晰。
之后大笑和尚又与陈长柏谈起了许多有关外面天地的东西,以及一些隐晦的事情,总而言之陈长柏获益良多,亦能够少走许多弯路,比如在对上那些邪崇阴物,一般利器毫无作用,唯有斩断其元神魂根方能斩草除根,修行之人可收服阴傀灵兽等等,诸如此类的游历经验。
除此之外大笑和尚还给了陈长柏一叠符纸,并简单介绍过每张符箓的作用,诸如有驱火避水之效,陈长柏这一路上或许能用得着,也算是他在豆腐铺子住下的房租。
故而在离开镇子后,陈长柏牵着老伙计一路往东,希望能够碰见那片神秘岸滩。
路上途经那片时常去赶海的海滩,陈长柏惊觉苦海之水又恢复了原样,海岸线之外方圆数十里水天一线美不胜收,而极目之处是波涛汹涌的墨黑海潮。
对于苦海翻天覆地的巨变,陈长柏心中有数,一言不发地穿过那片熟悉的海滩。
倒是老伙计心情大好,两排大牙一上一下地咀嚼着野草,摇头晃脑四蹄轻快,自从他跟着陈震开始,便不曾见过外头的天地,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隔壁的秋水镇子,这回难得能够从槽子里头出来,当然是欣喜若狂激动不已。
穿过海边时,陈长柏目光一亮停下了步子。
老伙计一心想着外边的风景,根本没有留意异样,往前多走了十数步才发现不见了陈长柏的人影,急忙回过头一看。
陈长柏如一尊雕塑呆滞在原地,他用手挡了挡明媚的阳光,抬头眺望远处,脸上有些讶然。
老伙计好奇不已,到底是什么能够让陈长柏如入魔怔般一动不动,便又重新转过头向前方望去。
极目之处,有座轮廓模糊的参天山岳拔地而起,仿佛有千丈万丈之高,山腰之上皆为云雾缭绕难寻其踪。
陈长柏对这片海滩了如指掌,对周围的地势也大有了解,他比谁都要清楚,原本在那个方向根本就没有什么擎天山岳。
陈长柏心中了然,扬起笑容大步向前,一手拉住老伙计的缰绳:“走。”
天高海阔,草长莺飞。
少年不知,在苦海那头有一串苍白纸人随风起舞,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
与此同时,在天边一端有道星宿划过天幕,也不知是有意收敛还是日光太过灿烂耀眼,竟遮住了星宿本该惊天动地的光芒。
人间放逐之地既破,正神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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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齐头并肩的少年一个个离开,往日狗屁倒灶的苏生巷子热闹不在,有位蓝袍道士缓缓来到豆腐铺子门外。
身份迥然不同的两位出家人同坐在豆腐铺子门前。
大笑和尚闲来无事,不知从哪弄来一根木头,手握刻刀精工细琢。
莫天象轻敛长袖:“前辈雕的可是芸芸众生?”
大笑和尚道:“老衲雕的是心中佛。”
莫天象目光跳动,缄默不言。
大笑和尚察觉到了端倪,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抬头道:“那家伙参天而起,聚人间三教之势斩出一剑,使葫芦镇人间放逐之地得以破去禁制,让那些所谓背上了天道之重的罪人重获新生,而那三个万古不变冥顽不灵的老家伙,更是成了屁都不敢放一个的缩头乌龟,至少好一阵子不敢再高高在上地去对这座人间指指点点,过后还得头疼着会不会被拉下神坛的苦恼,毕竟三教合流一道已证,就好比春耕秋收,三教合一注定会茁壮成长,剩下的只是时间和果实大小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抛去俗世纷争不说,这座人间总算是能够天地清平一阵子了,而某些本来被那三个老家伙视作逆鳞的枝桠,都能够喘息新生,你何故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莫天象道出原委:“前辈可知葫芦镇外有座高山拔地而起?”
莫天象继续低头雕刻,漫不经心道:“只见高山起,不见山上人,对吧?”
莫天象再次沉默了下来。
大笑和尚笑道:“看来那家伙一点都没变啊,须知只要渡过天劫便能成就洪荒十四楼,也就是前所未有的人仙境界,与那三座王八蛋同起同坐,本来有浩然气海、无为道心、诸天佛相相助、扛过那场天劫对他而言如探囊取物,可他倒好,这份比天还重的机缘说不要就不要,空下这么一座山岳,证出三教合一又如何?那三个家伙早就笃定他不会甘心枯坐山巅,也不知该说他敢作敢为还是任性妄为好,罢了罢了。。。,白白浪费了老衲一尊佛雕。”
大笑和尚又喃喃道:“只是在另外那座天下,你又真能够得偿所愿了吗?”
莫天象目光晦涩:“虽然师叔证出了三教合一,但他从来都没有要将三教合一当做一座可望不可及的高山的意思,师叔只当三教合一是一条路,所以他并没有莅临山巅,倒不是因为这座山太高了,而是因为其中的意味太深,这座山应该成为每一个人的登天之路,而不是像那三座高山一样亘古不变唯我独尊,否则这座人间以及这座人间的黎明百姓永远都只能屈居人下,永远被操控着生与死,这便是师叔的真正用意,真正的止境不该有止境。”
大笑和尚又突然道:“怎么?听着你对那座高山很有兴趣啊?”
莫天象如实道:“我想上山。”
大笑和尚摸了摸光秃如卤蛋的脑壳:“想要上山,那得先学会雕心中的山。”
莫天象目光晦涩:“心中佛朦胧,妖魔遮目,又何从下手?”
大笑和尚心神一俱手起刀落:“用佛家的话说,心中若有佛现,自然下刀有神,你之所以认不清心中的佛,全因心有杂念眼中蒙尘,你以镇魂为修行之桥,铃铛之中驯养的镇魂兽专食怨气深重的厉鬼冤魂,吸涉妖邪精魅之修为,看似一日千里功德无量,可须知心中佛,皆现一念间,与替天行道似乎并没有多大关系?再者让那些厉恶邪崇形神俱灭当真是功德无量?可曾想它们亦是身世凄凉无依无靠之辈,如此摧枯拉朽灰飞烟灭的手段,当真乃天道之向?老衲虽不懂天道,却可以肯定天道绝非普普通通地厚积薄发。”
莫天象哑口无言。
大笑和尚接着道:“不过你倒是也有让老衲刮目相看之处,你在来到镇子后好像有榆木疙瘩开窍的意思,竟然舍得将一头数百年修为的大妖交给城隍渡化。”
大笑和尚言简意赅道:“不妨试着放下手中所谓的天道,那不过是一把枷锁罢了,或许这才是天道?”
莫天象恍然大悟,眼色清平。
大笑和尚也不管莫天象是不是听得懂,继续娓娓道来:“既然三教尚可合流,借佛参道未尝不可,当然了,陈震那家伙率先以儒法证道,未免有提倡三教归儒之义,但这完全是他个人的看法,一位出身道门半路成为佛门俗家弟子的家伙,竟然奉儒为先,说白了是为了她而证的道,又或者说他觉得只有儒术方能解脱众生,这一点老衲不作评说,至于最后哪一条路才真正合适这座参天山岳,有待商榷,路总得走过才知不是?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前人已经把树给种下来了,最后能不能参天而起遮天蔽日全靠你们了,说实话老衲也很希望能够在那座山上看见你的影子。”
莫天象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拱手做楫道:“劳前辈画地为牢十年,若十年后若髻霞能够安然无恙历过那场浩劫,晚辈自当回葫芦镇守一方平安。”
大笑和尚扯了扯嘴角,神秘一笑道:“放心吧,他既在兵解之前答应了髻霞山,那自然不会食言,十年功夫,磨一位剑仙绰绰有余了。”
莫天象抬头看了一眼霁光万里的天穹。
大笑和尚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三座高山都看走眼了,以为那位注定名垂千古的圣人便是这座不毛之地的星星之火,殊不知真正能够烽火燎原的家伙这回前脚才刚离开镇子”
莫天象的神色莫名有些复杂。
大笑和尚头也不抬地说道:“怎么?是不是在想那臭小子真是倒霉到家了,前脚出门后脚便踩上了狗屎,说实话老衲也有些头疼,不然你以为老衲爱雕这些破木头啊。”
莫天象愣了一下,再次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忽有恍然大悟如沐春风之感,修行之人皆惧为本心所束,能够做到顺从本心者凤毛麟角。
大笑和尚终于抬头看了天边,恰好捕抓到那尾星宿破空的一瞬:“老衲明白此事你不好出面也不想出面,毕竟那家伙白白让你家姐守了这么些年活寡,但是你要清楚这便是尘世间的因果,你愈是逃避便愈是剪不断理还乱。”
大笑和尚又给道士吃下了一颗定心丸道:“不管如何,老衲既答应了那卖豆腐的家伙,尽管今日你不来敦促,老衲都会帮那小子渡过此关,况且那位破去心障重归高位的家伙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某些深藏于你和那人心头的郁结,总得系铃人亲手解开不是?”
莫天象没有说话。
大笑和尚忽然停手,又问道:“你接下有何打算?”
莫天象双手负后,眉宇间的复杂神色荡然无存:“去替旧人解开亡人的心结。”
大笑和尚大口吹去手上的木屑:“看来榆木疙瘩开窍了。”
莫天象笑而不语。
大笑和尚挥了下黄袍大袖:“去吧。”
年轻道士一楫到底,大步离去。
大笑和尚坐在门前伸了个懒腰:“心中有佛,怕它条铁。”
目送道士离开后大笑和尚回到屋内,推开偏卧的门又轻轻关上。
房内有人持咒念诵,为亡人累功德福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