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片夜穹下。
苏生巷豆腐铺子。
踩着一双大头木屐的醉酒男人走出巷弄,拱手朝着那束奇光拔起之处一拜到底。
男人神意微动,仿佛听见天穹上传回一道萦绕于耳的声线:“天道之威重若山海,以晚辈之修为难平其皱,唯道消法散解葫芦镇方圆百里邪崇之围,接下来还劳陈大剑仙出剑,许葫芦镇太平。”
醉酒男人点了点头,目光从疏朗的夜穹中收回,正欲迈出步子纵身而去,却见巷口处出现了两个人影。
财神客栈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夫妻二人便匆匆赶至苏生巷,恰好碰见正欲乘风而起的醉酒男人。
夫妻二人并肩站在巷口,犹如相逢初识般青涩,这番情形是小镇闲人从不曾见闻的一幕,平日在外人的眼中,都是财神客栈的大掌柜被拧着耳朵,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情形,夫妻二人哪曾有过相敬如宾的温馨。
头顶方巾的高瘦男人轻喊了声臭豆腐。
声线掠过整条巷弄,酒意昏沉却心如清流的陈震难得一笑:“怎么?这是打算演一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戏码?拜托,都老大不少的人了,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黎马与柳九娘相视而笑。
陈震轻揉眉心,严正其色道:“其实你俩大可不必掺合这趟浑水的。”
黎马摇头否决道:“臭豆腐,你又想一个人当大英雄?我告诉你这是城头上吊帘子,没门!我黎马好歹也是义字当头的好汉,苦海洞天的新一任守门人泥菩萨下水,我又怎能见死不救?况且那人还是你陈震。”
陈震微微阖目,吐出一口浊气道:“你放得下阿木吗?”
黎马脱口而出反驳道:“那你难道又放得下陈长柏?”
陈震悄悄给柳九娘使了个眼色:“你别给我讲什么饮冰十年热血难凉的狗屁借口,我可不吃这一套,九娘这么多年来一直与你甘苦共渡,不过是为了一家人整整齐齐,可你却为了那些轻如薄纸的情分一意孤行,对得住九娘的一番深情吗?”
黎马握住拳头道:“原来我与你之前的情分不过是轻如薄纸?”
陈震没有据理力争,而是冷言嘲讽道:“再说了我纵是泥菩萨,可若当真要下水,你能够帮上什么忙?难不成你是哪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神仙大佛不成?”
两人无言沉默。
柳九娘打破僵局道:“其实这是我俩的意思,并非他一人之意。”
黎马嘴角微动,平静道:“阿木那臭小子说得对,怂,会输一辈子,我不想等到我熄灯的那一刻,才想起这辈子没有一件值得惦记的事情,我虽做不了那洪荒剑仙,但也总不能走得太过窝囊不是?”
陈震仍旧没有说话,他觉得有些东西他一个人扛便是,只因这座山岳实在太重了,就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能够力扛无碍,但无论如何他都会拼尽全力赌上生死,让那些他要守护的东西完好无损。
木屐男人的倔强没有人能够看穿,除了这位此刻眼眶骤红的高瘦男人。
柳九娘目光有些涣散,轻轻挽住黎马的手臂道:“在别的事情上黎马这家伙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也没有别的什么优点,可唯独重情二字是他安身立命之本,当年柳氏一脉因随曾经的陈大剑仙。。。”
说至此处柳九娘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豆腐铺子的旗帜,目光最后落在陈震身上:“也就是如今的陈记豆腐铺子东家,你,陈震,牵头推行三教合一而遭来天道镇压,最终牵一发而动全身,柳氏所效忠四世的俗世王朝亦为之震怒,兵锋所指柳氏一夜之间几乎被连根拔起,他为了替你还柳氏这道情份,一人力扛天道之威,从本该灭门的柳氏一脉中救了我,修为却从伪十楼断崖直下,我知道他当时与那洪荒境界不过一线之隔,或许在等上一等厚积薄发,便有证得大道的可能。”
柳九娘坦然道:“须知那是他梦寐以求倾尽一生所寻的洪荒仙境啊,当然,我与他之间早有情愫是事实,可为了我这么一株身世无依的浮萍,他尚且能够如此,而你与他情同手足,况且若非你那枚神仙胆续命,我的体魄怕是早已灰飞烟灭,如今你遭浩劫之难却要他袖手旁观,试问他又如何能够心平气和地置身事外。。。”
柳九娘欲说还休,黎马却稍微用力握住她的掌心,苦涩笑道:“臭豆腐你也是知道的,在服下那枚神仙胆后,九娘的身子总算是吊住了一口生气,可她的血肉体魄却落下了无方根治的后遗,每当风吹日晒便会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这便是巍巍天道之酷刑,九娘须每日以苦海河之水沐浴肌肤方能维持体魄,我们这家人注定从此往后只能扎根于葫芦镇,成为这座大道放逐之地的一员,本以为这便是天道之重。”
黎马苦笑道:“若这是命,我认的,只要一家子能够平安喜乐,一切逆来顺受又有何妨?”
黎马不知何故停顿了一下,语气愈发无力:“可渐渐地我们才发现,所谓的天道之重我们难以解开的心结,原来是阿木那小子。”
陈震始终没有发话,静静地听着黎马掏心肺腑。
黎马.眼中若有星碎闪烁:“因为我们的两口子所肩扛的东西,阿木永远不可能走出小镇,永远不可能成为他想成为的样子,这才是天道厉害之处,杀人诛心,殃及池鱼,连根拔起。”
陈震冷淡的脸色终于有所缓和,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你我风流快活了半辈子,终究还是逃不过儿子这块软肋,当爹,不容易诶!你说那两小王八蛋凭什么?他们老子好歹也曾是名动一方的人物啊,你要说他们不是前辈子跟来的讨债鬼,谁信呢?”
黎马深吸了一口气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就是这个理吗?”
陈震移开目光,抬首望向茫茫夜幕道:“你们真的想清楚了?一家子整整齐齐平平淡淡不好么?”
黎马沉默了片刻道:“阿木那臭小子说,他想要红透半边天。”
陈震回过头问道:“财神客栈怎么办?”
黎马像平日站在柜台前时双手拢袖:“放心吧,这些琐碎小事都安排妥贴了,客栈里头有个跟了我好些年的伙计,老实巴交做事踏实,我让他帮忙照看客栈的生意,赚多少一半入客栈的账,一半当做他的工钱,等到阿木哪天回来了,再把客栈给交回去。”
陈震竖起一只大拇指道:“老板大气!”
黎马不禁露出一个笑意,就连柳九娘也忍俊不禁。
陈震又问道:“阿木同意了?”
黎马摇头道:“正如你说的,有些路总得一个人走不是?”
陈震皱眉道:“突逢此变故,谁遭得住?”
黎马松开拢袖的双手道:“在此之前我请来了龙虎山的老天师,之后会把阿木带上龙虎山,我们给阿木留了一封书信,里面会道清来龙去脉。”
陈震依旧犹豫不决,丝毫不像他往日雷厉风行的性子。
黎马望向夜幕:“天道之重再加上那座处心搭建的飞云下,比起当年那记天雷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不想你有丝毫分心,于你还是于镇子而言都非好事,眼下四更将至,围歼小镇的第二波洪流蠢蠢欲动,这些蝇蚁就交给我们吧。”
陈震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拍了一下黎马的肩头,还欲要说些什么。
黎马只道了句俗气,与柳九娘神意融会相视了一眼,接着两口子平淡如水地离开苏生巷。
陈震呆若木鸡地站在苏生巷子中,挠了挠泛白的发鬓喊道:“来世再当兄弟啊!”
黎马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学着陈震往常的语气:“矫情。”
站在豆腐铺子门前的男人取出一只老木烟斗,砸吧砸吧地抽了两口后,坦然一笑。
————————
陈长柏发现那束透彻天穹的奇光后,便与阿木走出屋外看个究竟,谁知刚走出门槛那束奇光便消弭无痕,阿木觉得有些扫兴转头便要回到屋子中。
陈长柏不由自主地敛起眉头,无风不起浪,苦海金莲花期才过去不久,究竟是何故至此异象?陈震在豆腐铺子说的那翻话愈发缭绕心头,就像海潮跌宕难平。
与此同时,阿木摇摇欲坠扶着门框,面青如鬼汗如雨下,他的右手紧紧捂住胸口,就像大团米饭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陈长柏焦心道:“阿木你怎么了?”
父子连心。
片刻之后阿木的呼吸恢复了正常,他抬头道慌张失措道:“陈长柏,今日出门前黎马就一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他跟我说他不会怂一辈子,让我一定要大胆往前走,不知何故,我总有预感家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我得先回家一趟。”
陈长柏还未弄清缘由,阿木便一溜烟似地消失在夜幕中。
陈长柏一头雾水地走出门外,抬头看向澄澈干净的疏朗夜空,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岩浆迸发。
葫芦镇数十里外。
犹如拍岸洪潮无边无际的重甲铁骑一线铺开,在夜幕之中无声无息地接近那座暗涌跌宕的小镇。
官道之上有对夫妇执手前行,在走到镇口外相视而笑,两人身影拔地而起,下一刻出现在数十里外的平原上,眼前是巍如山海的千军万马。
相遇之后,杀声铺天盖地,夫妇二人如入无人之境。
许久了,不曾这般得意快哉。
月色如水,杀声匿迹。
尸首堆积如山,遍地甲胄银枪在月色下熠熠身寒,夫妇二人战至流血凝肘,背靠着背盘膝坐在尸海中央。
男人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你有没有后悔嫁给我这个窝囊废?”
身后的女子被血染了妆容,声线温柔道:“女子不嫁无用郞,我为什么要后悔?”
女子得不到身后男人的回应,艰难地回过头,发现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嘴含笑意。
女子用尽力气转过身,抱住身体逐渐冰冷的男子,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