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那头波澜平息,而在苏生巷豆腐铺子这头,阿木全神贯注地走着剑路,紫竹在手中虎虎生威颇有神韵,剑路一路由苏生巷口走到苏生巷尾,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知不觉间竟拐出了苏生巷子。
黎马站在豆腐铺子门前,望着挥汗如雨的少年绕出了巷子,眼中满是欣慰之色,又回到屋内与陈震对坐。
黎马目光有些凝重:“葫芦镇山水根基被挖断,此事非同小可,臭豆腐,你可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陈震神色如常,丝毫不见有隐隐不安之色,老木烟斗轻轻敲着桌面,让里头的烟渣松动一些,好让烟丝能够燃尽:“神清气爽。”
黎马的沉重之色荡然无存,反正天塌下来还有这个男人顶着呢,管他呢,哈哈大笑道:“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当爹的,自己的儿子在苦海那头打得难分难解,你却在这边高坐无忧,真不怕陈长柏被那个草包神棍打出个好歹来?”
陈震微微抬头,突然停住敲打烟斗的动作,波澜不惊地说道:“有些路总得一个人走,我可能陪不了他走太远。”
黎马出奇地平静,也不知是否读出了弦外之音。
正当两人陷入沉默之时,豆腐铺子来了两位客人。
正是说服吴老头为其开炉铸剑的素袍公子龙浩天,还有一位目含秋波的紫衣女子。
素袍公子再次不请自来,陈震干脆视若不见,黎马却微微敛起眉头来。
紫衣女子没有迈进豆腐铺子的门槛,看见屋里的摆设时柳眉轻蹙,想来是对这种简陋寒舍没有多少好感,又兴许是素袍公子的旨意,这回安安静静地守在门前。
前一回来到豆腐铺子,龙浩天便遭到了生平未曾遇见的奇耻大辱,却是一笑淡然,道非道非常道,非常人非常道,对于那些曾立于云巅俯瞰过这座天下的人物,自然有着与生俱来的傲气,龙浩天也一样,只不过他离那张立于那座云巅的金銮龙椅,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所以这股傲气一直被他深深埋在在心底。
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作为往后有望能够登上那把金銮龙椅的素袍公子,一路上更不可能顺心顺意,对于陈震这等盖世角色,纵是低一低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素袍公子率先向二人拱手行礼,尽管黎马摸不清素袍公子的来意,仍是礼节地还礼,陈震只是轻蔑地抬了抬眼皮子,又抓起一张抹布,仔细擦拭着老木烟斗。
对于陈震傲慢的态度,素袍公子淡然处之,微笑道:“看来是晚辈扰了两位前辈的茶兴,实在是过意不去,上回晚辈唐突冒昧,惹得陈前辈怒火三丈,的确是晚辈之失,晚辈在此向陈前辈赔礼,还请前辈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陈震冷嘲热讽道:“我们这些星斗小民,又如何敢称大人?”
龙浩天颇有意味地笑了两声:“看来前辈还是对晚辈心存芥蒂,那晚辈还是长话短说吧,也省得招人厌烦,晚辈可不愿成了陈前辈耳畔嗡嗡作响的虫蝇。”
龙浩天严正神色,轻微用力握住手中的象牙折扇道:“晚辈此行,其实早就料到结果会与前一回如出一辙,并不是晚辈脑袋硬,非要往铁墙上撞,巴望着能够给撞出个窟窿来,而是晚辈觉得陈震前辈绝非传闻中所说的那般寡情薄意,先是借出那把品相能够斩杀神仙的豆腐刀,又许那行松涛门剑客生路、最后还出手救下那位于陈长柏有恩的白衣女子,再者于观湖学宫山门前以剑意让三万赵梁重骑齐卸甲,种种皆是最好的证明,也正因为如此,晚辈才有胆气再来尝试一回。”
言语间,龙浩天握住象牙折扇的手不曾松动,手心有冷汗冒出:“晚辈斗胆再请陈震前辈出手,在苦海金莲花期之后,破开那座封禁于苦海河底的洞天,如此方能保镇子周全。”
陈震与黎马皆没有出声回答,陈震反复擦拭着老木烟斗,黎马则有些错愕,目光点过素袍公子,最后又回到陈震的身上。
龙浩天的脸色不见变化,千金之子不随堂,能坐镇随堂的千金之子自然身怀沟壑,腹藏手段,又怎会轻易表露喜怒。
龙浩天气度岿然,继续说道:“若前辈犹豫不决,待花期之后朝廷便会亲自出手,我想前辈断不愿看见这座被三教天道视作放逐之地,却同为承载着许多厚土芽尖的希望之地,血流成河化作一片废墟吧?若是如此,他们苦苦耕耘所洒下的种子就真的要胎死腹中了。”
陈震终于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道:“你知道你威胁的是谁吗?”
龙浩天心头发颤,竭力摁下心中的浪涌,摇头说道:“晚辈并无恫疑虚喝之意,前辈或许不信,其实晚辈亦有一颗一尘不染的赤子之心,所以才会翻山涉水以身厉险来小镇走这么一趟,只因晚辈不愿看见这座人间血流成河,要流的血能少一些便少一些。”
龙浩天轻叹道:“我想要提醒前辈,一旦那座飞云下成型,整座俗世天下都要为之一振,更何况是一座即将被遗弃的放逐之地?飞云下大成在即,陛下对打碎那座洞天胸有成竹,只是陛下虚怀若谷,不忍看见小镇就此横遭大祸,所以便想将小镇的命运交给小镇自身抉择,而作为那座洞天新一任的守门人,在这件事情上无疑是小镇真正的执牛耳者,所以小镇往后际遇祸福,全都掌握在陈震前辈你的手中。”
陈震脸色淡然问道:“我早就知道那位姓王的知县看似碌碌无为,在任期间半步不出县衙,可其实都是在为那人在苦海地界穿针插线布置地灵,为的便是不久之后破开洞天的那一刻。”
陈震笑了一声:“只是你所谓的那座飞云下,能有十四楼之威?”
龙浩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平淡无奇地笑了笑,绕了个弯道:“难道前辈你还是十四楼?”
素袍公子说完这句话后,不见陈震有任何动作,素袍公子的胸口顿遭一记无形重锤,口喷大滩猩红,整个人如被扫腿踢出门外。
紫衣看似沉稳站在门口,实则早已未雨绸缪,但当那道无形气机撞上素袍公子时,紫衣还未来得及动作,便一同被推出门外的巷子,嘴角渗出丝丝缕缕的血迹。
随着一声闷响传开,主仆二人撞在豆腐铺子门外的石墙上,以两人为中心的裂痕如同蛛网绽放。
两人双脚离地动弹不得,似被无形长钉钉在了石墙上。
陈震目光一凛,起身走出门外,黎马紧随其后来到屋外。
大头木屐每走出一步便发出塔拉塔拉的声响,很是漫不经心的感觉,似乎完全没有将墙上的二人放在眼中,但他身上的气息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杀机盎然。
曾与陈震出生入死的黎马,彼此之间神意相通,当然清晰感受到这股凛然的杀意,也不知是出于某种原因,急忙给陈震使了个神秘的眼色。
陈震故意视而不见,迈前一步将黎马冷落在身后。
黎马只好低声说道:“你不能杀他,你可以视他天盛国威若粪土,而那些潜伏在葫芦镇里里外外的不速之客肯定也入不了你的法眼,你陈震要杀的人谁敢挡?你陈震要杀的人谁挡得了?当初你在观湖学宫山门前那一剑,那位高高在上的人胆战心惊何止十载,他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分明是无奈之举。”
陈震冷哼了一声,斜瞥了黎马一眼。
黎马继续硬着头皮劝阻道:“我并非是在维护他,说句实话我也恨不得一拳就砸烂那座紫銮金殿,只是如此一来,天盛这片大地乃至这座人间,不知何时才能看见真正的太平盛世,小镇也未必能够置身事外,我知道有些事情你看不惯,我也不知那座飞云下到底是何等规模,但只要他们还没有迈过底线,只要那座洞天依然相安无事,我们便不掺合这趟浑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不是你陈震常常挂在嘴边的规矩吗?”
黎马直白道出要害:“再者如今小镇气运崩塌,无论怎么说他始终是天盛的皇子,与天盛国土气脉相连,而坐落于天盛国土边陲的葫芦镇,自然也逃不过这条伦理天道,若你杀了他,只怕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殃及葫芦镇摇摇欲坠之气运,小镇的气运说不好还会因此一泻千里难以复返。”
陈震依旧不为所动。
黎马最后道:“我知道你心里头早就拿捏好了分寸,这个只身涉险南下苦海地界的皇子,不过是那位高高在上之人的驿使,受那人的旨意来传话的罢了,你以为他愿意一而再地来摸你陈震的底线吗?无奈之举罢了,幕后主使的用意也很明显,我想你也心清如镜,切莫要让他坏了你的心境,得不偿失。”
龙浩天虽被鲜血染满了衣袍,却始终一副安稳如山的平静气态。
陈震毫不顾忌地对被摁在墙上的二人冷笑道:“不瞒你们说,我的心境早就在她形神俱灭之时破碎难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