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发丝夹霜背影嶙峋的男人背对门口而坐,男人与陈震的年岁相差无几,背态却佝偻如六七十旬的老翁,陈长柏依稀记得这个男人从前站着的时候也曾如同古松巍峨,为那个少年撑起了一片不大却安稳的天地。
只是自从那场大雨后,男人的背态好像愈发岣嵝。
陈长柏发现这天底下的大人,似乎都有着一个如出一辙的喜好,夜深人静的时候独饮自醉,一斤酒便是十斤愁。
男人自斟自饮,醉态阑珊举止迟钝,土腥酒味溢满屋子。
陈长柏望着男人的背影有些不忍。
男人察觉到了动静,徐徐回过头,看见陈长柏的时候有些惊讶,眼中光芒跳动:“陈长柏啊?你来了啊?”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眼前这番情形的缘故,陈长柏先前的勇气一扫而空,默默低下目光说道:“翟叔叔,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男人便是那个已成水鬼河童的少年父亲,他叫做翟至味,听闻他曾是大岳故土的大家子弟,家族势力在大岳王室中举足轻重,后来大岳灭国家道中落,为了躲避战乱他举家南下,却在途中糟了一桩风波,来到镇子时只剩他与那个苦命的少年,从此他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性子孤僻不好言语。
背态如同一道拱桥的翟至味微微讶异,招呼着陈长柏一同坐下:“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言语间,翟至味也为客人斟上一杯土黄酒,陈长柏才发现在男人的对坐处放着一只酒杯,纵然座位上空无一人,酒杯却有八九分满。
翟至味注意到陈长柏的目光,苦笑了两声:“独个儿喝酒有些冷清,这不,给一川也斟上一杯,也不知他有没有喝上一口。”
陈长柏心头酸涩难言,抬头对男人说道:“对不起,翟叔叔。”
翟至味脸上不见惊讶之色,只是静静凝视着杯中酒,仿佛没有听见陈长柏的话,平淡地说道:“酒是好东西,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长柏突然起身想要跪在地上,却被翟至味抬住手臂:“做什么呢傻孩子?”
陈长柏热泪盈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翟至味笑意温煦,将陈长柏扶回椅子上,自顾自地喝了口酒。
陈长柏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难以下咽的泥腥味苦不堪言,很难想象男人是如何一杯接着一杯地往下喝。
酒过肝肠,陈长柏不再藏着掖着,一吐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翟叔叔,那场暴雨一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其实一川是为了救我而死的,可我一直都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对不起。”
翟至味出奇地平静,他似乎有意挺直如拱桥般的后背,却显得有些吃力,从背后看来就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者,即将灯枯油竭。
眼泪哗哗地从陈长柏的眼眶中流出:“翟叔叔,你打我骂我我也断不会还手,若不是因为我,一川他也不用。。。”
翟至味突然开口说道:“一川他的确是个苦命的孩子。”
陈长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空酒杯。
翟至味目色呆滞,又说道:“我们本不是小镇人士,相信你也是知道的,由于某种缘由只能一路南下来到小镇,本以为避开那场战火后能够平平淡淡,却在南下的路上遇上了波折,我们亦由一家人变成了父子二人,一川与你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也算是同病相怜吧,自打他记事起便不曾见过他娘一命,也由于那场风波的缘故,一川还在襁褓之时便被那些山上神仙打碎了体灵,落得个弱不禁风的体魄,不止一人断定他活不过及冠之年。”
陈长柏震惊不已,他只知一川从小身子骨便不好,到哪都像个药罐子似的,早晚一服草药当作水喝,陈长柏本以为一川只是底子不太好,只要好生调理便会好转起来,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是被打碎了体灵。
翟至味疲惫嶙峋的目光落在对坐处的酒杯上,苦笑着说道:“是不是觉得有些方谬?我曾经也这么以为,那人不过是在一川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竟余波震撼无力回天,有些事情以你现在的阅历很难以理解,但事实便是如此,我的心头如千刀万剐却无济于事,其实说到底还是我这位当爹的没有用,连自己的妻儿也保护不了。”
陈长柏五味陈杂,说不出一句话来。
翟至味看向陈长柏道:“那日暴雨洪涝,一川那傻孩子却匆匆推门而去,他说他能听见那条苦海河在低吟,好像在呼唤着他,他要去看一看,我便知道那或许就是他这辈子的尽头了,其实在被那人打碎了体灵后,一川却因祸得福大开天灵,也就是说他总是能与某些事物心灵相通,比如对你陈长柏,又比如对那条苦海河。”
“说简单一些,因为某种因缘走势,或许是因为对你陈长柏身边的人有所顾虑,又或者是某些人忌惮你陈长柏,当然,是指以后的陈长柏,所以那条苦海河想要你的命,此谓大道,但一川却早就看穿了一切,他铁了心要逆天道而行,我没有去阻止他,因为在前一天夜里,他挑灯夜读之时,咳出了一滩黑血,体灵坏至骨髓,是彻彻底底地回天乏术了。”
翟至味的视线洒向门外,似乎有意在避开陈长柏的目光,他不愿让陈长柏看见他此时眼中星烁的光芒:“人这一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翟至味痴痴呆滞地说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正是因为你,一川的人生是美好的,没有一丝遗憾,一川那傻孩子说过,与其苟延残喘至及冠之年,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在结束之前结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翟至味又道:“其实这么些年来,你偷偷往我家送豆腐的举动,我一清二楚。”
陈长柏呆若木鸡。
男人的手不知何故抖动不止,轻轻握住酒杯,洒出了一些酒液,最后仰头倒进嘴里。
男人手抖之状并非由心神跌宕所致,仿佛发自神经深处的不治之症,像极了老态龙钟的年迈老人。
翟至味疲倦地望向门外:“不瞒你说,其实那人在弹了一川的额头后,也在我的后背上拍了拍,只不过余波绵长,所以我的症状没有一川明显,那人的的意图也很简单,便是想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出一出他心里头的那口恶气,所以。。。我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陈长柏猛地抬起头,深深愕然:“翟叔叔,你不过是与那人萍水相逢,即便之间有波折迂回,可那人也不至于下此毒手啊?”
翟至味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便是人间啊,世态炎凉人心恶毒。”
翟至味呆滞地看向陈长柏:“本以为这座人间之所以战火纷飞,全因礼乐崩坏世道崩塌,可如今看来,这座人间是心坏了。”
翟至味苦笑道:“不过这么一来也好,总能一家子团团圆圆了。”
陈长柏的拳头始终绷紧,骨骼之间发出淬淬响声。
翟至味坦然抬头道:“时隔多年我早已释怀,难道你还放不下吗?”
陈长柏开声说道:“翟叔叔,其实我已经对小镇的种种隐晦,以及小镇外的那座人间有了大致的了解,对于那些所谓的‘神仙中人亦’深有体会。”
翟至味微微惊讶,却没有多言半句。
陈长柏目光一敛,冷若寒霜:“我想知道,那个打碎一川和翟叔叔体灵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翟至味愣了一下,摇头道:“时隔多年,那人的模样虽已有些模糊,可若是他此刻站在眼前,即便是化作了灰我也不会认错。”
翟至味旋即又自嘲笑道:“可又能如何?这天地之大无边无际,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浮沉蝼蚁所能够撼动的。”
翟至味在说完这些话后看了陈长柏一眼,双目之间分明有异彩闪动,似坠空流星又似昙花一现,仿佛对少年有所寄望,可又觉得要将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少年的身上,没有道理也不太合适。
陈长柏从翟至味读出了一些味道,追问道:“翟叔叔,你知道那人是谁,对不对?”
翟至味暗暗低下了头,想要拎起酒壶。
陈长柏握住翟至味颤抖的手心,不让他借酒浇愁:“翟叔叔,不管你相不相信,往后若有机会我一定会走出镇子,去看一看外面那座人间。”
翟至味怔怔抬首,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某尊莅临人间披覆着肉体凡胎的神仙大佛,要去除魔卫道,平这世间不平。
陈长柏的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说道:“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欠一川的情分,有借有还天经地义,所以请翟叔叔你一定要告诉我,那个打碎一川体灵的人是谁?”
翟至味犹豫不决,但陈长柏握着他手心的手始终不曾松开,一番天人交战后他也紧紧握住陈长柏的手:“翻金山。”
陈长柏得到了答案后起身告辞,在离开门口时翟至味却喊住了他,欲言又止。
陈长柏露出一个笑意说道:“放心吧翟叔叔,我不会去做那飞蛾扑火的傻事,凡事量力而为。”
翟至味点了点头,两行热泪不禁从脸颊划过。
在苏生巷那棵老槐树顶,一根粗壮的枝桠上站着一个人影,他嘴里头叼着一根老木烟斗,浓厚的烟雾随风而散,他的目光从那座冷清的院子中收回,眼中此刻只有欣慰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