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真君猛地回过头，望向小镇某条巷弄，再也遮挡不住如临大敌般的惊骇神情，接下来他再没有去为难那位原本就身负伤势的白衣女子，而是拔地而起无影无踪。

束缚白衣双腿的‘藤蔓’亦随之寸寸破碎，化作无数飞溅的水珠落在河面，引得河面涟漪层层，她回头淡淡看了眼好不容易挤出人潮的陈长柏，眉头微动，随后空灵一荡追着那道身影而去。

陈长柏看见了水剑崩碎一幕，心神震撼难平之余，不禁为白衣的修为所惊叹，先前还在担心她的伤势，看来完全是自己在杞人忧天。

至于方念雪要去哪，陈长柏无从得知，在两人为数不多的交道中，陈长柏逐渐对白衣有了一个清晰的认知，她的性子很倔，只要她认定的事情便一定要去做，谁也说服不了，即便她执意要随那位云中真君的身影而去，争夺那朵苦海金莲，陈长柏也拦不下来，更别谈现在的陈长柏离真正踏上修行一途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何德何能拦得下她？

不久之后苦海河面重归于平静，将苦海河两岸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潮渐渐褪去，一些眼力老到的外乡人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地离开，显然在那些水剑破碎的一瞬，他们看出了端倪，小镇之中另有大佛。

那是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擎天大佛。

一些举棋不定的外乡人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出手争夺苦海金莲是对的。

不明就里的陈长柏踏上廊桥，看着苦海河面下的青莲怔怔出神，先前被气机炸开的莲花残屑已沉入河底，紧邻相依的青莲之间稀疏了一些，这么一看，这条平日拥挤不堪的苦海河倒是开阔了许多。

陈长柏的思绪从方念雪以及那株苦海金莲中抽离出来，说实话，在见识过神仙打架的场面后，陈长柏逐渐打消了心中争夺苦海金莲的念头，想要从一众高手之中脱颖而出，太难了。

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陈长柏的思绪又缓缓地沉入河底，心头一动，在廊桥猛地飞奔而过。

城隍庙。

李英俊正盘膝坐在蒲垫上闭目养神。

庙大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陈长柏风风火火地闯进庙内，弓着腰双手撑膝上气不接下气。

李英俊既能为坐镇一方的城隍神祇，拒妖魔鬼怪于小镇之外，早已练就出一副波澜不惊的心境，自然不会被陈长柏的突兀举动吓出激灵，心境甚至毫无变幻一马平川，其实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

李英俊闻见动静后缓缓睁眼，对陈长柏的到来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还用一种洞穿一切的目光打量着陈长柏。

陈长柏往常来城隍庙做客，是为了借城隍庙的的香火气掩盖身上的真龙之气，可李英俊可以断定陈长柏此次的来意与往常不同。

因为李英俊看见他眼中有一道无比坚定的光芒，就像是即将覆灭于风中的微弱火苗，突然发光发亮，那是一种历尽绝望之后看见远方的豁然，毅然至极难以撼动。

显而易见，他为了那个少年而来。

李英俊曾告诉过说那个已成水鬼河童的少年，人于轮回之中生死自有天命，小镇承人间大道之重，无论大道如何走向都切莫要掺合其中，事态如何变幻亦轮不到他出手逞强，他不过是一头名不正言不顺的阴物水鬼，若是没有他这位近水楼台的城隍爷庇护，早就成了修行之人的证道之物，又或是沦为同属阴物的大补之物，倘若水底之下的少年贸然插手某些东西，只会引来天道嫉恨镇压，最后会落得一个惨不忍睹的下场。

可那个已成水鬼河童的少年却执意逆天而行，三番四次替深陷大道的陈长柏化去险象，不仅如此，他还有悖天地伦理偷偷孕育山水地灵，故而即便小镇气运支离破碎，可苦海河面依旧青莲依依，要知道廊桥外的那片莲海便是小镇气运的真正根基所在。

简单地说那儿便是小镇的气运池，一旦莲池枯萎那小镇便是真正的回天乏术，但自从古老夫子离去以后，不管水底下的少年再如何拼尽全力为为小镇扼守关隘，满河青莲仍是止不住地展露出枯黄颓然之势，使得小镇原本就千疮百孔的气运更是摇摇欲坠，所幸有了那些大道之外的山水地灵支撑，小镇气运始终不至于倾覆一旦。

可既然这座人间在大道之下，那便自当顺应天命轮回有常，须知山水地灵唯大道可哺育，人间大地哪一处应该生机盎然，哪一处又该寸草不生皆由大道所定，而那些有悖天地伦理的旁门歪道又如何能够为大道所同。

如今那少年遍体鳞伤便是最好的佐证，大道的威严镇压无声无息无时无刻，他游曳于苦海河下便好比穿过刀山剑海，每游动一寸便划破一寸鳞甲皮肉，纵然鲜血模糊亦要继续承受此等酷刑，痛楚周而复始永无止尽。

李英俊目中亦有光芒一瞬而过，却出奇平静地望着眼前的苏生巷少年。

陈长柏理顺了气息，心境亦如古井平静：“我在苦海河下看见了一个人。”

李英俊缄默不言，明知下文却静候下文。

陈长柏的眸子中生出层层涟漪道：“那人虽是相貌丑陋，浑身上下覆满鳞甲，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但我认得出那双一尘不染的眸子，不会错的。”

李英俊微微阖目，似乎有意在躲避陈长柏炙热的目光。

陈长柏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扎进血肉：“你是这葫芦镇的城隍，方圆百里的妖魔鬼怪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你不可能不清楚，你也别想敷衍了事，你实话告诉我，苦海河下那头河童，到底是不是翟一川？”

李英俊仍旧没有说话。

陈长柏几乎咬破下唇：“一川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对不对？”

李英俊终于出声说道：“你说你认得那双一尘不染的眸子，何又谓一尘不染？你心中有魔障，一叶障目难见泰山，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须亲自解开心中的死结，方能看得清真假。”

李英俊又补充道：“至于河底下那头水鬼是谁，当真如此之重要？”

陈长柏哑然。

李英俊脸上不见波澜涟漪，继续说道：“这也是为何你明明拥有那位苦海龙王的力量，却迟迟难以踏上修行一途的因由之一，你要清楚，心境是即大道。”

陈长柏眼中跳动的火团如遭雨泄明灭不定，他如同失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噗通双膝跪地，双目再无焦点落处。

李英俊摇头轻叹了一声，身形随即如烟虚化散尽，诺大的城隍庙中只剩下泪流满面的少年，神台上的两盏油灯摇曳不定，正阳当头的时分的光线却显得昏昏沉沉，像极了此时此刻少年的心境，一叶障目，万丈深渊。

无数从前的过往在少年的心头飞掠而过，犹如蜻蜓点水却又溅起涟漪千层。

城隍庙中的香火悄然燃尽，烟雾千丝万缕将少年缠绕，少年做了一个梦，他与那个曾经形影不离的同伴光着脚丫坐在苦海河边，谈天说地笑声连天，但在最后画面如同明镜破碎崩裂，那个体弱多病的少年跳进了苦海河中，陈长柏想要伸手抓住那个少年却无能为力，陈长柏越是想要奋不顾身，两人之间距离愈发难以触及。

陈长柏坐在黑暗中哭得稀里糊涂，世界仿佛在这一瞬拉成一段长线，两人之间重新变得遥不可及，在另一端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却传来那个少年的声音。

“谢谢你啊，陈长柏。”

梦醒，陈长柏愕然抬头，呆呆地望向隐约流溢着瑞光的泥塑金身，伸手抹去脸上尚未干透的泪痕，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意。

饶是南柯一梦，陈长柏却起身与那位城隍爷的金身告辞，大步挺胸目光坚定地走出城隍庙，眉宇之间重拾了往日那份精神气，他决定亲自解开这道心结。

庙外已是冷月高挂的景象，这个梦竟做了一天。

陈长柏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皎洁的月色，追着风一般跑回那条巷弄，那座破落不堪的院子。

少年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夜幕下。

城隍庙内，李英俊再次现出金身，他负手立于庙门口，目送少年飞奔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那尊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泥塑金身，笑着摇了摇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指人引路似筑万丈云梯，金身虽灿烂，任重而道远。”

青丝飞扬，自那场大雨以来陈长柏从未试过的轻松，驼在背上千斤大山仿佛烟消云散，此时的少年才是那个真正的追风少年。

陈长柏推开那扇老旧的大门，那座透过门缝所见的破败院落其实也没有那么不堪，一切都整整有条，只是有些萧条冷清。

少年毫不犹豫地跨过门槛，大步迈进这座曾经熟悉的院子。

屋子内空空荡荡，只摆有一桌一椅，还有一盏摇曳不定的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