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见陈长柏一本正经的样子,陈震脸上的酒意居然霎时间散了不少,又从怀中掏出那只老木烟斗,往里头塞了些烟丝,点燃后砸吧砸吧地吸了起来。
陈长柏在八仙桌前坐下,都说酒壮怂人胆,便仰头饮尽从陈震手中夺来的杯中酒。
陈震瞥了眼少年,放下老木烟斗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耽误了老子喝酒的兴致。”
陈长柏脱口而出道:“我想修行练武。”
陈震眉头收缩,目光离奇地打量着陈长柏,故作疑问道:“你从前不是在学塾那头学过些拳脚功夫吗?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还用得着来问我?只要你不被人堵在巷口揍得韩爹唤娘,你去出家做和尚都成!”
陈长柏目光坚定道:“我要学的不单单是拳脚功夫。”
陈震神情闲淡地哦了一声,依旧是一副事不关起高高挂起的模样,捧起酒坛自顾自地倒酒,才想起酒坛已经见底了。
陈长柏心平气和道:“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有些复杂,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陈震啊,虽然你这家伙一身臭脾气,为人还抠门小气,可你到底是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的亲爹,我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陈长柏的酒量向来上不了桌面,一碗桃花烧下肚脸颊已有些热辣滚烫:“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在你看来或许会有些荒诞不经,这很正常,因为你终日只顾着这门营生忙里忙外,不曾见过外边的世界,但我知道其实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勤勤恳恳经营起这家豆腐铺子为的都是我。”
陈长柏坦然笑道:“陈震,你我爷俩说句心里话,我真的很谢谢你,尽管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副穷酸模样,可你给了我一个安稳踏实的家。”
陈震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父子二人闲话家常时的温馨神色,望着杯中酒液怔怔出神。
陈长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肚子里藏着掖着的肺腑之言到了嘴边,愣是再说不出半个字来:“这些老得掉牙的话听着就耳朵起茧,也省得你说我矫情,总而言之这天下很大很大,远不止这间豆腐铺子和这条苏生巷。”
陈长柏回归正题:“我知道你向来不信鬼神一说,可你也知道天盛素来以那些‘神仙中人’为立国之本,如果想要真正领略这个天下的风光,唯有成为那些‘神仙中人’方能俯瞰天下,只是人一旦踏足武路,便如同赤脚行于悬崖峭壁之间,说不好什么时候会粉身碎骨,到时你可怨不得白头人送黑发人,你也不用自责内疚,说到底这是我自己铁了心要走的路,半点怨不得别人。”
陈震仍是没有言语半句,脸色平静。
陈长柏微微低下了头,低声说道:“我不想一辈子卖豆腐,太无趣了。”
陈震默默地抽了口老木烟斗,云雾似万千藤蔓聚而不散,语气有些沉闷:“卖豆腐有什么不好的?”
陈长柏一时间答不上话来,事实的确如此,全仗这家豆腐铺子,他父子二人才在镇子真正挺起胸膛来,尽管离大富大贵差着十万八千里,但起码让他们不愁吃不愁喝。
陈震缓缓开口说道:“陈长柏啊陈长柏,你不要总是觉得我是粗人,其实你这个名字不单单是你娘的意思,是我和你娘一块给你起的,你娘想让你像松柏一样不惧风寒雪霜挺拔屹立万古长青,而我则想让你像柏树一样真正地活着,长久如一坚韧不拔,活得像你自己,而不是为谁而活着,更不是像一具行尸走肉活在世上,匆匆忙忙无影无踪,毕竟人这辈子生来老去不过黄沙一簇,当然要在这世上留下点什么不是?”
陈长柏由心一笑,从柜子里头搬出一坛土黄烧,倒上一杯酒痛快饮尽,原来陈震也不净是老大三粗。
陈震难得笑容温煦,约莫是酒意正酣,打开了深埋心底许久的话匣子:“你小子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给你摆出一副臭脸?”
陈长柏很诚实地摇了摇头,说实话他也很想知道其中缘由。
陈震饮了口酒道出了实情:“其实我很恨你,知道吗?”
陈长柏望着陈震波澜起伏的眼眸,深深愕然不知所答。
陈震揉着眉心,避开陈长柏的视线道:“当初如果不是你,我早随你娘一块去了,可你娘临死前千叮万嘱要我好好照顾你,所以为了你小子,我不敢死也不能死,你不是个大包袱是什么?”
陈长柏抓起酒杯,自斟自酌,默默饮尽。
门外的夜穹愈发深邃
直至翌日清晨。
陈长柏刚醒来便感到头脑昏涨,昨夜他与陈震对饮至深夜,酒量向来平平的陈长柏,竟破天荒地喝空了一坛子的土黄烧,让陈震那家伙心疼不已,像割了肉一般絮絮叨叨。
在得到了陈震的应许后,陈长柏斗志高昂热血难平,先是在房间里练习了一遍吴飞侠传授的杀人技,昏昏沉沉的酒意余波随之散去了七八分,之后又从床底下的瓦罐中翻出另外那枚神仙胆,用一只锦盒装好后谨小慎微地收入怀中。
陈长柏无意间摸到了收在腰间的玉佩,想起与素袍公子达成的买卖,便想着今日先去一趟吴老头家,帮那位素袍公子探探口风,然后再去一趟小镇学塾,亲自跟老夫子认个错。
如果吴老头能够看在他的面子上答应下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他也就不用再为夺得一株苦海金莲而头疼,可陈长柏深谙这天底下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其中所涉及的隐晦肯定没有眼之所见这般浅显直白,要不然那位素袍公子又何须与他做这桩买卖,不正是因为素袍公子对这件事没有把握,所以才请他帮忙去说服吴老头。
虽然其中的隐晦不得而知,但在陈长柏的眼中看来,那位舍得一掷千金的素袍公子显然不是等闲之辈,只要能帮上他这个忙,金山银山少不了,吴老头总没理由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挣吧?
况且陈长柏想破了头也找不到吴老头会拒绝的理由,但仍是有一点让陈长柏拿捏不定,因为素袍公子钦点要用那只天工剑炉铸剑。
陈长柏看得出来,吴老头对那座会说话的剑炉比对自家闺女还爱惜,会不会答应为那位素袍公子铸剑,实在是不太好说。
下楼时陈震已在豆腐坊忙活,陈长柏不禁伸出大拇指,陈震这家伙当真是铁打的铜塑的,桌上放着一碗准备好的豆腐脑,陈长柏摸了下碗口温而不凉,约莫是不久前盛好的,两三下功夫便饕鬄干净。
放下空瓷碗,陈长柏与陈震打了声招呼便出门去,刚好碰见送货归来的老伙计,老伙计眼光古怪,啊啊噢噢地低吼不断,像在提醒陈长柏些什么,陈长柏却匆匆擦肩而过,完全没有注意到老伙计。
陈长柏先是来到镇子的草药铺,要了两剂补肾养气的方子,昨夜买糕点剩下的铜板正好用上。
药铺掌柜好奇问陈长柏买补肾方子作甚,本来只是一句无心之问,陈长柏却被问得面红耳赤,吞吞吐吐答不上话来。
药铺掌柜的眼神立刻就变了味,玩味地说道:“年少不知精贵,莫要到用时方恨少,千万要且行且珍惜。”
陈长柏憋了半天,说这两剂补肾方子是别人托他来买的,他身强力健心肝脾肺肾好得很呢!
药铺掌柜仍是不依不饶,见四下无人便又挤眉弄眼地问陈长柏,到底是不是陈震托他来买的,还说补肾养气这门事可不能乱用药方,否则只会弄巧成拙,阴阳病理重在对症下药,最好能让陈震亲自来一趟,一把脉象捋清病症。
陈长柏哭笑不得,最后只是一笑置之,拎着两剂药方离开了草药铺子,前往砸铁声如雷响的石头巷。
来到门前挂有古朴风铃的瓦房前,陈长柏喊了两声没人答应,便熟门熟路地推门而入,穿过前院来到厅堂,发现那张摇椅上空无一人。
陈长柏自作主张掀起布帘走进后院,看见吴老头正拎着抹布,蹲在地上一丝不苟地擦拭着那只会说话的剑炉。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吴老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猛地回过头便要破口大骂,却见站在院中之人是陈长柏,敛紧的眉头随之上扬,这座洞天的秘密已被少年撞破,也就再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
“稀罕,这么早就送豆腐脑来啦?”吴老头放下抹布,两只湿漉漉的手往身上一抹,气定神闲地向少年走来。
陈长柏提了提手中的两剂药方:“我是送药来了。”
吴老头心领神会,心情大好地领着陈长柏回到屋中,沏了壶清茶给陈长柏倒上,吴老头那抠门性子出了名,平日陈长柏可没这般待遇,能有杯凉水解渴已是稀罕。
陈长柏放下手中的两剂补肾方子:“草药铺子的掌柜说一剂方子要用五碗水煎熬,熬成两碗水的量,早晚一次。”